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寒武之纪 录入: 寒武之纪 校对: 寒武之纪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松,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占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词汇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爱之悲》的甜美琴弦声响起。关东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也就是距今九年前,名小提琴家克莱斯勒亲访日本,在帝国剧场举办演奏会。母亲带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雅吉大哥前往聆听,而他对此事相当自豪。如果英子再大个两、三岁,我也会带妳一起去吧——母亲如是说。 也就是说,大哥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呱呱落地,经历与学识才会比我丰富。 「欸,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大哥边用指头打着节拍边答腔。 「《浮华世界》是指什么呀?」 「—妳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吗?」我心有不甘,摇动他的肩膀。 「快点告诉我啦。」 雅吉大哥整个人跟着前后左右晃动地说: 「那是一本——英国的——小说啦。是一个叫作萨克莱(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人——写的。」 「咦?」 「一个名叫萨克莱的小说家啦。啊哈哈。」 大哥是文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写些老是不见完成的戏曲。 「我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对了,听说萨克莱的鼻子很大,或者该说是歪七扭八?」 眞叫人出乎意料的讯息。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其实前阵子呢……」 看他一脸认眞,我便倾身向前。 「我曾在资生堂的接待室里跟他一起喝过茶唷——喂喂,停停停!」 「快点说实话吧。眞是的,就爱耽櫊我的时间。」 「我记得《我是猫》里头有提到过吧。『萨克莱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夏目漱石的书,我和朋友也常常阅读。少女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女学生经常拿在手上阅读的书中双璧吧。我也看过《少爷》。 「不过『浮华世界』这个词汇本身,并不是萨克莱先生自创的,似乎原先就有。但是,这个词汇开始广为流传,是在萨克莱引用之后的事。与其说妳是有听过这个词——不如说是有看过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就有那本书啊。只要打开图书室的房门,就在房门后头的书架上方。」 果眞是当局者迷。 「谢谢,我会去找找看的。作为谢礼,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过电影的广告了吗?」 「报纸吗?不,今天的我还没看。」 「田中绢代(注11)的新作,很适合大哥观赏喔。」 「是吗?妳眞的很常看报纸呢。」大哥朝着起身的我说:「妈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要看太多报纸比较好喔。」 我们家是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上学之后我才知道,皇族是称呼父母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在公家是称呼「爹爹大人、娘亲大人」;在我们武家,似乎称呼为「爹亲大人、母亲大人」才是正统。不过,听说在那些因担任外交官而长期居住在西欧国家的家庭里,孩子们甚至称呼父母为「爹地、妈咪」。 「哎呀,为什么?」 「近来似乎发生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吧。例如玉之井分尸命案(注12)。对于妇女幼儿的教育不太好吧。」 「啊,那件命案啊。听说还有人去问推理作家『眞相究竟是什么』呢。」 「问了也无济于事。推理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得也是呢。」 「就连弓原姑丈也是。身为检察官,别人问他时,他也因为职务而不能任意发言,更何况是去问写小说的人,他们也只能笑着说不予置评吧——」 弓原姑丈,即美人姑姑的丈夫,弓原太郎子爵。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显得有些稀疏,不过,他蓄着酷似卓别林的一撇小胡子。 他是位文笔造诣极佳的人,经常有杂志委托他写些与犯罪有关的散文。有一回,他写道「也算是工作上的兴趣,所以我经常阅读欧美的侦探小说」,结果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立即向他邀稿,请他写短篇小说。而该企画的名称是「名人创作的侦探小说特集」。 有些名人似乎是请作家代笔,但弓原姑丈却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执笔。华族在写侦探小说——多了这份意外感后,听说颇受好评。尔后他也不时发表作品。 或许是姑丈夫妇膝下无子的缘故,他们相当疼爱我。只是当我央求:「让我看看姑丈写的书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对小英来说,看那种书太早了。」 「——如果是姑丈,的确会那样做呢。」 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报纸,佯装不经意地放在大哥面前。 注11:田中绢代(一九〇九—一九七七),日本大正、昭和时代重要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注12: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在昭和(一九三二)年的命案,日文的「分尸」一词因而产生。 田中绢代的新电影名为《傻瓜哥哥》。 4 我来到玄关大厅,走进楼梯旁的图书室。按下电灯开关后,五彩缤纷的书背特别醒目,同时也让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斥著书本独特的香气。和式穿线装订的歌谣本乃至皮革封面的洋书,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面书架。 仰头看向大哥所说的那一带,只见上头排放着厚厚的丛书。在那些厚书当中,确实有两本名为《浮华世界》的书籍。是上、下集。 我拉来小桌旁的椅子,站至上头,伸长了手将书拿下。那两本书好重又好沉。 抱著书走上二楼,窝进自己的房间。 我将书籍从书盒里拉出来后,发现封面是深蓝色的,书名则以金色字体印刷。意大利大理石制的暖炉旁,放有淡紫色的沙发。我整个人坐进沙发里,将书放在膝盖上打开。读大人的书很有趣。有本名为《源氏物语》的古书,小时我还以为内容是在讲述源平大战,耐着性子看完一页后,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有过这样的经验,但阅读大人的书,就象是《少年倶乐部》比《少女俱乐部》(注13)有趣般,偷觑围墙外头的事物,总是很吸引人。 前言放有萨克莱先生的肖像。不,书上是写「英国萨克雷着,平田充木译』,所以依据译名,该称呼他为萨克雷先生。多半是因为先前听了大哥那番话,现在一瞧,他的鼻子果眞又圆又大。 平田先生在一开始就先为作者及作品进行解说,这点让我非常感激。 这本书是萨克雷在一八四五年开始执笔,初次集结成册是在一八四八年初夏之际。再过几年,就是黑船驶进浦贺、迫使日本开放锁国的日子呢。 不肯让日本兀自沉溺于安乐日子里的西欧各国,在当时,可说是工业发展繁荣,俗物遍地、俯拾皆是,「犹如百鬼夜行的杂乱之景,是个名副其实的『浮华世界』」——看着这个解说,我彷彿正置身在教室里听课。当然,现实生活里,绝不会有这种课程。 当时描写那个「遭到怪物群践踏欺侮,为贫而苦,为病而哭」的下层社会之人,是狄更斯(注14);「立即扑向那群怪物,揭穿其虚荣、僞善、可笑的表面,直逼近体无完肤境地之人,则是萨克雷」。 注13:大正.昭和时期的杂志。 注14: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零),英国著名小说家。与萨克莱并称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双杰」。 年轻的作者称呼此书为「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平田先生认为,其背后意义可能是种决心的表征,即是不想如同旧式小说一般,让「天皇皇后和武士般的人物」登场。而这本「无英雄」的大长篇小说主角,是位名为莉贝卡·夏普的女性。 读读看吧,我心生这股渴望。 故事首先,从与《小公主》(注15)一书相同背景的女子寄宿学校开始。开头是一位出身良好的艾蜜莉亚小姐毕业后,打算要返家,校长平克顿老师依例赠送她一本约翰生博士(注16)编纂的《大辞典》,上面还写有她的名字。这时平克顿老师的妹妹耶米娜老师现身,战战兢兢地又抽出一本辞典。即将离开学校的还有一人,是名为贝琪·夏普的女孩——贝琪是莉贝卡的小名。但平克顿老师冷冷地说,不需要给那种丫头。 那本《大辞典》等同于是曾待过学校的证明,因此才会赠予学生,是项具有权威的礼物吧。这一点如果去问雅吉大哥,或许他能为我解惑。但是,我受不了他又向我耀武扬威,于是作罢。 前来迎接的马车抵达后,艾蜜莉亚小姐如小山般的行囊被搬至马车上。行李中,有一个挂有名牌的小巧老旧手提包,名牌上写着夏普小姐。接着,莉贝卡.夏普向校长道别,以发音完美的法语说:「平克顿小姐,我在此向您道别了。」然而,当校长基于礼节欲与她握手时,她却予以无视。 光是如此就让我大吃一惊,但还没完呢。马车开始奔驰时,慈悯的耶米娜老师追了上来,隔着窗子将字典递给她。 但是,贝琪却将那本字典——直接丢回了庭院。 5 我惊骇愕然。 书,可说是一种印刷了人类思想的东西,再说得明白点,就等同于是作者本人。而我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绝不能跨过放在榻榻米上的书。 更何况萨克莱先生是位作家,印刷出来的书本,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吧。而且递至主角手中的还是字典,等同于是「语言」本身呀。竟然在长篇小说的一开头,就让她丢回字典。 这位贝琪,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如此思索时,我就已然掉入了萨克莱先生设下的圈套里。 注15:《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英国经典儿童文学。作者为伯奈特(F.H.Burnett,一八四九——一九二四)。所改编的卡通,台湾翻译为「莎拉公主」。 注16: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一七零九——一七八四),英国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也是第一本英语字典的编纂者。 莉贝卡是贫穷画家的女儿,死去的母亲则是法国女伶,会说巴黎的语言。于是她也习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孩提时期起,她就有着过人的处世机智,只要这个孩子一出马,穷凶恶极的讨债恶棍也会打道回府,就连商人也说不过她,为她打了折扣。父亲过世后,十六岁的她孑然一身,是平克顿老师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教过绘画。 当时,平克顿老师的说法是,只要她能在学校里教授法语,就能在寄宿学校里接受修养教育。 贝琪讨厌满是陈规的寄宿学校,怀念原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就学期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彷彿在悼念已逝的父亲般,于是她开始认为「岂止是身旁的人讨厌这里,就连自己也是」——这部分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萨克莱的风格吧。 贝琪为了成为家庭教师离开了学校。在前往获荐家族前的一星期,她都待在好友艾蜜莉亚的家里。这时,她很快就相中了好友的哥哥。 依作者的描写,书中并没有任何人看不起夏普小姐。然而,她没有能够为她寻觅好夫婿的父母。即使她聪明伶俐,精通外语,绘画及歌唱方面的才华也十分优异,又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但就是缺少了一项决定性的事物——身分。这就象是乘法中任何数字乘以零一般,无论原本数字多大,最终所有的答案都会是零。这本书,就是她顽强对抗这道公式的抗争。 萨克莱先生接着这么写道——年轻女孩们无论是跳舞,还是学习钢琴,都是为了掳获男人的心。具有身分地位的父母们闹得人仰马翻,为了晚会和冰凉沁脾的香槟,花费大半收入是为了什么?眞是让人想说声你们这群可笑之辈。但是,其实这都是他们想为女儿找个好郎君的殷切期盼使然。 眞难想象这些故事是在嘉永年间(一八四八年)所写的。 翌日上午是日本画练习课,下午则是钢琴。我让指尖在键盘上翩然起舞时,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禁笑了出声。难得亲临我家授课的上野音乐学校名师,朝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过了正午,我走进电话室,致电有川伯爵府邸。电话转接给了八重子小姐。 「昨天的那个问题——《浮华世界》,那是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英国人,名字是威廉·梅克比斯·萨克莱。」 虽说今夜会在桐原府的女儿节宴会上碰面,但我心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早点说出来吧。 「哎呀,眞了不起。这么快就弄清楚了。眞不愧是小花。」 我没有说出自己正在看那本小说。 现在,故事里头的贝琪小姐,当上了从男爵家的家庭教师。不过,从男爵一旁标有Baronet这个英语,难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吗?这点姑且不论,往后,不晓得华族人士会怎么样地嘲弄我。倘若被伯爵家的人指指点点,说出「花村家的小姐竟让八重子知道一本不得体的书」之类的话,那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身分便会造成微妙的差异。相较之下,这本书若是侯爵家与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给我过目,问我有什么感想,便是不値一提的小事。 一般而言,在学校里头,带有叛逆气息的人会让人敬畏三分,太过认眞古板的人,则会遭受到轻侮的目光。高贵的小姐们若是显现出不甚得体的一面,也是一种惺惺作态、耍酷的行为。 学校里头的人际关系,与爵位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所就读的女校,在世人眼里,似乎是间只有华族才能就读的学校。但是某些年级中,平民与士族总合在一起的人数,还比华族的人数多呢。当然,虽说是平民,入校就读的也大抵都是大臣、海陆军官将领,或是大学教授及大公司社长等家庭的千金小姐。 所以小有、小花等暱称,也会套用在公爵大人的千金小姐身上。只是,随着年级愈往上升,愈会意识到身分的微妙差异,也是事实。 因此,如果是八重子小姐主动说「《浮华世界》很好看喔」并借给我,那就一点也不打紧,但相反地,若是我借给她,便会落人话柄。 我的这层顾虑,与被选为皇族学伴之人,对于职责方面的顾虑不同。抑或者,这也是一种我透过别扭乖僻的形式,所体现出的自尊心。 「书里好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俗人吧。好比说纨绔子弟——对方是在讽刺这件事吧。」 于是,八重子小姐的疑问获得解决。 6 我买英美杂志,是为了学习英语,因此父母二话不说就会点头答应。买书时我会前往丸善书店,再顺路来到银座。我最喜欢漫步在银座地区了。 当然,我并不是如同俗称的「银座闲晃」,可以一个人惬意自在地乱逛乱走。而是母亲前往三越百货或松屋百货时,顺道带我过去。年长的司机山崎握着方向盘,园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女总管阿定也会随行在侧。 车子停好后,园田和阿定跟在我们身后。园田负责护卫,阿定则在我们偶尔购买不需特地送回宅邸的小物品时,负责拿出现金付帐。 若只是单纯的购物,只要呼叫百货店的领班来家中即可。实际上我们家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东逛西晃,比较有趣。 有些府上,除了上学之外,绝不让女儿踏出家门一步。我们家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开明。这并不是家世的问题,而是家风的问题。其实,听说皇族的贵妇女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喜欢亲自到百货店闲晃。 我对于银座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穿着火红色的服装,又戴着奇形怪状头冠的人们。不过,那并不是源于现实里的姿态,而是一张类似于屛风画的图片。那张图装饰在橱窗上,上头画着好几个人,都以相同的动作跳跃起舞。那似乎是庆贺陛下成婚的舞乐绘画。这么说来,是大正末年(一九二四年)的事了。听说那是鸠居堂(注17)的店面橱窗。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我才知晓的。 当有人问及当时仅留下蒙矓记忆的自己时,对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能记住那件事。现在,我偶尔去鸠居堂买信封和信纸时,彷彿可以从天空之间窥见,当年站在店门前的幼小自己。 最近在银座,大地震后的高耸建筑接二连三落成,象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般,令人雀跃不已。 在尾张町(注18)转角处,人行道的头顶上方,就象是遮雨的顶棚般,现场施工事务所环绕着二楼设立。那间服部钟表店的工程也即将宣告完工。 「金太郎先生的店盖好后,我们去买只新桃太郎好了。」母亲说。 钟表店的老板名字似乎是服部金太郎。桃太郎是一种妇女用表,表盖就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桃子裂开了般,打开时会分为两半。眞是奇巧的设计。 我们趁着春假去了一趟银座,回程时母亲在车内开口: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眞的是辛苦山崎了呢。」 我怔忡不解。山崎戴着制服帽的脸庞依然面向前方,回道: 「哪儿的话。」 我拉拉母亲的袖子。 「妈妈,山崎要辞职了吗?.」 「是呀。本来以为爸爸会找一天告诉妳,所以我一直没说,可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山崎开的车来到银座,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呢。一思及此,就想对他说声谢谢。」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呀。山崎的兄长过世了,他必须回去才行。」 注17:贩售和式文具与香的老店。 注18:今银座五丁目。 我对着山崎已见白发的后脑勺说: 「我们会很寂寞的。」 山崎以我自孩提时期就听惯的平板语调回答: 「小的眞是太不敢当了。」 这种感觉,彷彿总是无比安定的身边世界这项工艺品,忽然间缺了一个角。 「这样一来,往后就会由园田负责开车接送爸爸了喔。」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园田健壮的背影紧张地绷起。下一秒,理所当然的困惑涌上我心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呢?」 登门造访有川府邸时,园田都会开着体积较大的帕卡德,但平时上下学时,园田则是开福特。 既然园田晋升成了正司机,往后会由谁接送我上下学呢?母亲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会有新司机来吗?」 就算问了,母亲还是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件事,爸爸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母亲不肯告诉我,那个「决定」是什么。既然母亲不说,即便山崎和园田知道,也定会三缄其口。 7 贝琪将与从男爵家的次男,罗顿·克罗雷上尉结婚。 之后,拿破仑逃出了被判处流刑的岛屿,发动了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但令人难以置信地,竟连军人的妻子与打算观光的人们也一同来到了这个战场,甚至还在当地举办舞会。 然而,当战火眞的点燃,众人可说是鸡飞狗跳。先前被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满口大话的人们,全都一溜烟地四处逃窜;原本逞威风、穿着仿军服衣饰的人们,也都赶紧脱下衣装、扯下胡须;贵妇人们则焦急得直跺脚,不停奔走,安排逃跑用的马匹。 贝琪对于傲慢的伯爵夫人派遣侍女前来要她「卖马」一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伯爵夫人亲自前来低头恳求,贝琪却像恭候已久般,态度倨傲地厉声拒绝。原本夫人心想只要有马,就能马上逃跑,于是乘着马车前来等候。见状,贝琪哈哈大笑。说:「马车和轮胎都是法军的最佳战利品呢。那个女人可就不是了。」 接着,她间不容发地将马匹高价卖给其他男人,大赚了一笔。 这样的贝琪·夏普,并不是一般世俗会出现的女主角。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甚至无情对待,这些行为更是昭显出她的特异。 明明她做出许多令人厌恶的作为,但看完《浮华世界》后,我却没有留下一丝讨厌她的感觉。即便她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与聪慧,将男人玩弄于手心之上——虽是种粗鄙低下的说法——但只会令我觉得,男人眞愚昧。 最后一幕,尽管身处于称不上幸福的处境,贝琪仍是泰然自若地展现笑靥,令再次碰头的老朋友大吃一惊。如果她是男人,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假设,但正因如此,如果这个人是男人的话,我想定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吧。 阖上书本,一时半刻,这位不可思议女子的身影依然残留在我的眼底。当时是某个和煦春日午后,风儿自敞开的窗飘拂吹来。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芳前来呼叫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8 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 「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 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 「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9 当然,我很高兴园田如此担心我。可是园田反对的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神圣的职务领域受到女性侵犯,而生出的排斥心理吧。若是如此,同样身为女性,我当然会想声援贝琪小姐。 园田坐在福特的驾驶座上,贝琪小姐则坐在副驾驶座。我自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 由于园田个性耿直认眞,即便老大不甘愿,仍会确实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所以他边指出一路上可当作标记的事物,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 从平河町经过闲院宫邸(注19)前方,再沿着赤坂离宫(注20)侧边的道路前进,再于青山口右转。以左右两边的巨大石块为起点,四排银杏街道树遵循远近法的原理,一路延伸至正面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勾勒出美丽的线条。这副景色,无论何时看,都不会令人觉得厌倦。 接着抵达的大马路右边是陆军大学校(注21),左手边则是我们学校。车辆驶至校门前方后,福特又沿着相同的路径往回开。 车子沿着回程路途缓缓行驶,回到出发点,就在来到曲町的家门时,园田猛地踩下煞车。 大门前的情况异于往常。有三名穿着便装与木屐、看似无赖的男子,正与私人警卫江藤先生互相对峙。江藤先生的房间就在正门内侧,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就由他出面解决。那些男人似乎对于有人出来阻拦一事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从手杖剑中拔出了刀子。 今年,前大藏大臣(注22)以及财阀相关人士,陆续遭到暗杀,社会气氛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站在中央、有着一头狮子般蓬松乱发的胡子男,往我们这里狠狠一瞪。 注19:闲院宫亲王的宅邸。 注20:如今已改为迎宾馆。 注21:已于一九四五年废止。 注22:类似台湾的财务部长。 园田转过头后,向我说道: 「如您所见,近来的情势——眞是不晓得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哪。」 我立即明白,这番话其实是对贝琪小姐说的。 狮子男将刀尖转向福特,大声怒吼: 「是花村的女儿吗丨」 园田准备发动车辆。 「要逃吗?」 「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任何损伤。先在外头兜个几圈吧。」 这时贝琪小姐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门把上。 「那么,请先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彷彿下车的地点是鸽群正在嬉闹玩耍的公园。园田和我都愣住了。 过了几秒,园田终于开口: 「妳想做什么?」 「今日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可是——园田话说到一半,贝琪小姐的双脚已经立定于地面,反手关上车门。见到突然从车内现身的女性,别说是无赖了,连江藤先生也瞠大双眼。 「妳是谁啊!」 狮子男狠瞪向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边走离车辆边说:「我是从今日起,将会在这座府上服侍的下人。」 男人抖动微脏的肩膀。 「喔,妳也是花村养的狗吗?」 「即便是狗,西乡南洲大人的爱犬,如今也在上野成了一尊铜像(注23)。」 「花村可不是西乡阁下。」 白刃转向贝琪小姐,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成为花村家的一份子。见到有人在主人家门前喧哗闹事,我也只能上前请他们离开——没错吧?」 男人的胡子脸歪向一旁,邪气地笑了。 「女人,妳很有胆量嘛。」 「我认为自己并不算特别大胆。」 注23:西乡南洲,即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一八二八——一八七七)。这里的铜像,指的是上野恩赐公园中,西乡隆盛牵着狼犬的塑像。 「妳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 「怎么可能不—呢。只是,假使不能说出理所当然的正论,那么活着也很让人无奈吧。」 「叫我们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正论吗?」 「大白天的,在别人家门前挥舞着刀子,我想称不上是理所当然。」 狮子男将刀子换至左手,接着用空出的右手拿起身旁男子手上的手杖剑。 「女人——」 「是的。」 男人用指尖将手杖剑转了一圏,反手握住。接着用力往上一挥,将刀尖指向贝琪小姐。 「妳很有趣。好,要我回去,就先和我过个几招吧。」 尔后,像在投掷标枪般,他奋力挥舞手臂,向贝琪小姐丢出了白晃晃的刀子。 10 「呀!」地发出惊呼声的人,是我。 狮子男是想让贝琪小姐发出惨叫声吧。原本也该是如此。贝琪小姐本该要扬声尖叫,瘫坐在地。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在半空中划出平缓弧形、飞向她右手的利刃刀光。她没有躲开飞来的刀刃,反而迈出步伐让身体往前。朝圆弧伸出的手,令人不敢置信地,竟握住了刀柄。只要早一瞬,指尖就会握到白刃;又只要晚一瞬,手杖剑就会掠过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就像弓箭般向后仰起,手循着刀的流动,先跟着拉扯至肩膀后方。那副模样就象是从后头抽出刺于半空中的刀刃般,证的一声又被推回原位。 如同积雪竹子般柔软下弯的身子,晃动了下后再次回到原位时,她的左手已贴在刀柄上,直立的刀身置于身侧,形成一种看似难以活动、却又像理所当然的自然姿态。 园田边吐出大气边说: 「——是八双架势(注24)。」 我自后座上探出身子,将脸凑到园田旁边,问道: 「那个——那个动作,果然很厉害吧?」 注24:指双手握住握柄后摆在右脸旁,刀尖朝上的一种持刀方式。 「姑且不论竹棒,但刀身是很重的物品。单靠女人的纤细手臂竟能空手握住刀柄——」 「所以她力气很大吗?」 「比起力气,更该说是技巧。」 贝琪小姐轻盈地挺直身躯,其身形就象是只鹤般,全身上下毫无可攻击的破绽。 狮子男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贝琪小姐定睛看着对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眼神。 当下,除了鹤之外,我又觉得象是看到了有川小姐饲养的猫咪。据说那是只美国猫。当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圆眼睛给我深不见底的感觉,宛如看着一根用糖饴做成的长长玻璃棒的断面一般。 我想贝琪小姐现在的眼神,也跟那样的画面差不多吧。也许是因为她柔软的肢体动作,带有猫的感觉吧。 猫可以悠然自在地走在围墙上头。以体长的比例来看,那就象是我们人类走在悬崖峭壁上吧。但是,牠们一点迟疑跟恐惧也没有。按理说来,只要残留有足以让脚底板站立的地面,猫咪即便是在崩塌的万丈之谷上也能行走。但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现在看来,贝琪小姐就像轻轻松松做到了他人办不到的事情。 男子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慌忙将随意垂下的刀刃架至面前。然后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挤出连枝头上的春鸟也会振翅飞走的咆哮声: 「喝啊!」 我又低叫了声,浑身发抖。但是,贝琪小姐彷彿置身于无声的世界中,动也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轻快地将刀子举至头顶上,接着,往前跨出一步。仔细看她的脚底,竟不知什么时候——脚上只剩下了布袜子。在我察觉之前,她已脱下草鞋扔往后方。 狮子男喀啦啦地踩着碎石子后退数步,呼吸相当急促。 「怎么了?」 我问园田。 「他想脱了木屐。脱下后,再踢到后面去。」 「什么?」 「交手之际,一开始都要这么做。但是他全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错失了良机。而他的脚下就是碎石子,很显然处于不利局面。」 「不过是双木屐,现在脱掉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个男人——很强。」 「咦?」 我听得一头雾水。园田接着说: 「后面的两人,倒是早已冷静地脱掉木屐了吧。但是,别宫小姐正采取上段架势(注25)。现在好不容易互相牵制住对方,只要稍稍留意脚边,就会露出破绽。在他把心思放在脚上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劈成两半。那个男人预见了这个下场。」 我大吃一惊。 「贝琪不,别宫小姐,想杀了他吗?」 「不至于杀了他吧。可是,她杀得了。那个男人明白这一点。」 狮子男的胸口大力起伏数次后,倏地疾速后退,大笑出声。听来象是拙劣演员的豪放笑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刚说了,过过招后就会回去。今天就看在妳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收起刀子后,狮子男摇晃着肩膀和乱发,迈开大步离开。另外两名同伴慌忙跟在后头时,贝琪小姐朝他们说: 「别忘了这个。」 挥了挥右手上的手杖剑。 11 扔回去不就好了吗——当时我暗想。他们不可能接得住,而我也想看看他们狼狈失措的表情,但这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吧。 数日后,家里邀请了法国大使前来用晚餐,当然,父亲也在。 余兴节目是室内管弦乐团。邀请日本嘉宾时,会请说书人或落语师(注26)来活络气氛。但对象若是法国大使,这可行不通。 莫札特过后,我请乐团演奏了某一回我听过后就爱上的曲子——圣乔治(Saint-Georges)的《双小提琴与管弦乐的协奏交响曲》。由于第二乐章有十多分钟,长度很适合这样的场合。倾听之际,我在心中引颈期盼着第一乐章中那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旋律到来。终于,弦乐器的音色奏起了那段旋律,啊啊……正当我陶醉之际,旋律眨眼间便结束了。但本来,音乐就是因为在流动才美丽动人,停在一点上的话,就不算是音乐了吧。 注25:将刀举至头顶的持刀方式。 注26:类似单口相声家。 对艺术知之甚详的大使开口: 「在小特里亚农宫(注27)的沙龙里,玛丽.安东尼(注28)也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又对着还称不上是淑女的我,流畅自然地说出恭维话来: 「正如同英子小姐一般,是段魅惑人心的旋律呢。」 大使回去之后,在我泡着红茶时,爸爸走了过来。 「对了,爸爸。前阵子有群留胡子的男人跑来大门前,恣意挥舞着刀子呢。」 爸爸动作率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啊啊,我早听说了。」 「那些人是来讨钱的吗?」 「有不少人者是想来讨钱的吧,但也有些人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气焰。」 「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呢?」 「嗯。因为前阵子爸爸——」父亲说出总理大臣之名。「说出了会声援他的话,所以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吧。」 「哎呀,首相,是日本政府中最伟大的人吧。我们支持那个人,为什么不行呢?」 父亲抚着下颚,微笑道: 「嗯——为什么呢?」 接着,象是进入正题般开口: 「——对了,关于别宫,我让她搬进以前海伦小姐住过的房间。本来也想过让她搬进山崎空出的房间里,但毕竟是女性,住在屋里比较好吧。」 在车库旁,盖有专门给司机居住的简易屋子,原本由山崎与园田一家比邻而居。 「那么,眞的要——」 春季的学期已开始了,看来赶得及在四月里搭到贝琪小姐开的车了。 「嗯,我已经请别宫负责接妳上下学了。上学的时候倒无妨,但放学接妳的时候,可别让她等太久喔。如果预先知道自己会耽误个几分钟,就先通知她一声吧。」 注27:小特里亚农宫(le Petit Trianon),位于法国凡尔赛宫殿后花园的西北边,是玛丽.安东尼最喜爱的离宫。 注28:玛丽.安东尼(Marie Antoinette,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因叛国罪被送上断头台处死。谣传她曾说过「人民若吃不起面包,就改吃蛋糕嘛」这句名言。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交待我呢——这样的疑惑,想必出现在我的脸上吧。 「在停车等待的期间,各家司机之间,有时会下车互相闲聊吧。倘若有人用特异的眼光看着别宫,她未免太可怜了。若是待在车里看书,别人又可能会觉得她高傲自大。所以尽量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看似豪迈, 但总能细腻地看穿人的心思。 这也是成为一名好社长该有的资质吧。「是的。」 「还有妳。可别把这件事当作是拿到了珍贵的玩具喔。」 的确,心情与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呢——我暗忖。 红茶茶杯是明顿(Minton)公司出品的成套茶具,是在英国特别订制的。厨师前岛曾为我讲解了一番,茶杯上的土耳耳蓝似乎算是明顿特有的风格。水蓝色之所以看来特别明亮,听说是因为釉药中含有透光性,能够透过轻薄的白磁显现出来。茶杯本体为水蓝色,以瓷釉绘有六个约小指尖大小的华丽玫瑰后,又在花儿围起的正中央,以金泥绘出我们家的家徽。 红茶的琥珀色与茶杯内侧的雪白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我的心情,确实与得到了这个既新颖又稀奇的茶杯时,有几分相似。 12 「新茶杯」比起原先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吸弓住我的目光。 贝琪小姐开始工作的那一天,天空象是神明为了妆点樱花纷飞的最后时节,亲自挥洒出了色彩般,呈现出比明顿瓷器表面还要透明的水蓝色。 准备就绪后,我拿着便当从内玄关走到屋外,只见贝琪小姐站在福特旁打开车门。 我惊讶之余,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她原先遮住了耳朵的发型,已剪得比流行最尖端的时髦女郎还要短。五官鲜明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英气凛然。 乍看之下,她与张贴在报纸小说或电影广告上的俊美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涂了白粉的日本人总有种人造之感,我并不喜欢。但贝琪小姐身上毫无那种滑腻做作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爽洁净。先前园田穿上深蓝色制服时,只觉得他臃肿庸俗,但如今套在贝琪小姐纤细的身躯上,却非常合适,显得英姿飒爽。 车门关上后,车子在下人的送行之下发动。之前阿芳上学时也会跟在一旁,但现在不一样。是两人独处呢。 「那个,关于妳呢……」 「是的。」 「爸爸都是称呼妳为别宫吧?」 「是的。」 家里称呼女佣人,多是叫名字,如「阿芳」,男佣人的话则多是叫姓氏,如「园田」。基于贝琪小姐是担任司机此一职位,爸爸才会称呼她为「别宫」吧。「我可以称呼妳为贝琪吗?」 贝琪像在思索般,后脑勺微微左右晃动。也许是觉得很有趣。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请小姐随自己的心意吧。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的认为,还是称呼我为『别宫』比较恰当。」 她的嗓音宛如少年高歌般清亮。 「是吗?」 不过,我正在暗中思索,要求雅吉大哥也称呼她为贝琪。 「贝琪,妳的名字『Mitsuko』的『Mitsu』,汉字怎么写呀?」 「就只有平假名而已。」 「如果写成汉字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字呢。有可能是满溢的『满』,或是『光』也说不定。啊啊——」 在朝阳洒落的光线之中,我自车窗眺望外头开始跃动的帝都。 「也或许是『美丽的都市』,『美都』呢。」 「是吗?小的也不知道呢。」 车子抵达学校。学生须知手册中也写道「雨天之外,搭乘交通工具时须在大门前上下车」。能够一路行驶至玄关的,只有皇室成员。 与警卫室左右互相对称的位置上,设有相同形状的停车场玄关,中间有着偌大的正门。现下早晨之际,正门朝向内侧大大敞开。 正面可见宽广中庭里的假山绿意,后方则有木造两楼层高的西馆。 「日安。」 「日安。」 我一面与友人互道早安,一面飘扬着水手服的裙襬,走向西馆。 我已经迎接了这样的春天八次。低年级的四年,而今年是中年级的第四年。 如果是华族的千金小姐,从幼儿园起就上这所学校的话,则是十年。 从明年起,我上课的建筑物也会变成本馆。「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皮鞋铠铠作响,从后方追赶上来的朋友急忙唤住我。「这位小姐」是指「妳」的意思。 「——您家换了新司机吗?」 她想必是眼尖地看到了开关车门的贝琪吧。 「是的。」 「长得有点象是古柏(注29)呢!」 古柏很受欢迎。「是吗?」 也许是因为从远处观看,对方似乎没看出她是女性。 Mitsuko的Mitsu,或许有「蜜」,也有「看见」的「见」这个意思吧——脑中兀自思索的同时,我随声应和着。 13 「离奇!埋葬自己的男人」这个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进入五月之后的事。 在自杀案件、美国飞行家爱子绑架事件(注30)等案件层出不穷之下,这桩案件以离奇的角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埋葬了自己?」 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挑起了话题。就连贝琪也忍不住反问。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试着以报新闻的语气述说。 「是的,就是自己钻入洞底,再自己用土从上方掩埋自己。」 「那样子做,身体会裂成两半吧。」 我笑了。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能吧——呃嗯,其实呢,自杀地点是在户山原(注31)喔。听说是在高田马场那一带,妳知道在哪儿吗?」 「那里正好隔开了近卫骑兵连队和马路呢。另外还有射击场和陆军技术总部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个辽阔的平原。也有小山,以及林木葱绿的地方。」 她立即回答。 「妳差不多都记住了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若不通晓地理,是无法胜任司机的。为此,也必须花时间实际走一遭,四处探看。」 注23:贾利.古柏(Gary Cooper,一九o一丨一九六一),美国知名男演员,曾获五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共夺得两次最佳男主角奖。 注30:指一九三二年美国发生的重大绑架杀人案件,受害者是一九二七年首位单人不着陆、横跨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二十个月大的长子。该事件还被美国《时代》杂志列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五件大案之一。 注31:今东京都新宿区中一块区域,以往原野上曾有练兵场、射击场等陆军设施。 「原来如此——说到曲町附近,卫戍医院(注32)的遗迹也是块相当大的空地吧。有比那里大吗?」 「医院当然是完全无法比得上那里。」 「说得也是呢。听说是在那边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挖了一个洞,男人的尸体就埋在里头。是一个漫无目的走在平原上的醉汉,看到犬只叫嚣着,心生好奇于是走近,发现时吓了好大一跳,才慌慌张张地去报警。」 「如此一来,是有人想把他埋起来,中途却逃走了吧?」 作为上学前的晨间话题,这算是相当特异的内容。 「就是这点不可思议呀。死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名为权田仪助,住在户冢町一个名为面影馆的外租宿舍里。他早在数天前的夜里,就已经下落不明了——而且,消失那天的傍晚时分,他还向宿舍的大娘提出请求,希望能借他一把锄头。」 「锄头?」 「嗯。在外租宿舍的中庭,也有个小菜园,所以备有锄头。听说呢,他向大娘要求将锄头借给他一天,说是想带到大学去,要处理垃圾或是挖洞之类的。」 「这样子啊。」 「虽然她心想,在这种时候借还眞是奇怪,不过,男学生说『明天一早要早起,希望现在就借给我』『那好吧』于是借给了他——据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根据权田先生的裤子和锄头上沾附的泥巴程度,似乎能确定是他自己亲手在户山原上挖出了洞穴。」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了呢?」 「是喝了毒药喔。洞穴旁边遗落着玻璃瓶呢。是先将酒喝到一半,再倒入杀虫剂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使是自杀,他前往户山原里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我能明白。可是,特地亲手挖好洞穴,又喝下毒药栽进洞里,这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繁琐。然后听说调査了这名男人的房间后,发现屋里放着许多江户川乱步的著作。——贝琪,妳知道江户川乱步吗?」 只要有在看报纸的人,即便不愿意,这个名字也会跃入眼帘。这名字常常出现在杂志和书藉的广告栏里。那些广告都是使用诡异悚然的图片,附上虐杀少女、绑架以及吸血鬼等印得极大的文字。江户川乱步是个良家子女不该知道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不敢随意询问他人。 注32:即驻地陆军医院。 「是位书写侦探小说的老师吧。前阵子才出了全集,宣传时的声势可是相当浩大呢。」 「对对,就是他。」 「这么说来,权田先生是他的书迷囉。」 「嗯,非常沉迷呢。然后呀,听说在乱步写的小说里,有类似于挖掘坟墓,或是将尸体埋在墓穴里的情节。报纸上便写,会不会是受了这个影响,他才会挖洞自杀呢。」 贝琪侧过头。 「……这样子的说法,也很奇怪呢。」 「他经常阅读乱步那类的书籍,应该是个古怪之徒吧。给人一种,不晓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呢。」 「就这么断定的话,他也太可怜了——那个,虽然只是偶然间看到,但今年出的日记本中有本《新文艺日记》。每个月都有作家写下的题词。卷头的一月是岛崎藤村,十二月则是菊池宽所写。」 「这样子呀。」 事后回想起来,贝琪会提出文豪藤村,以及现今红极一时的菊池宽之名,是为了去除我先入为主观念的一种方法吧。的确,相较下江户川乱步较无威望。 「三月则是江户川乱步负责,他写道:『牙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您不觉得,是段很紧揪人心的话语吗?『恐惧令人毛骨悚然』,这句话谁都能轻松地说出口吧。——可是,『美丽令人脣齿打颤』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捕捉到了美这项事物的本质,且并非光是以脑袋去描述。『梦正该如此』这个结尾,由于他是作家,想必后方是接『所写』吧。但是,不是想写,而是想看,这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表现出了『想去夕阳的尽头,看看那个一片火红色的国度』,这种象是小孩会跺脚索求般,毫无虚假的渴求之心——如果是这样的人编织出的作品,小的实在是无法相信,会只有光怪陆离的内容——」 我大吃一惊。光是听见她提出藤村之名与江户川乱步摆在一起,就够让我意外了,没想到她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番话。 「贝琪,妳正在使用那本日记本吗?」 「并非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看见那段话呢?」 「方才说过了——就只是偶然间看见而已。」 贝琪眞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14 但是,我眞正想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发现。 「然后呀,我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淀桥区户冢町面影馆』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想到,我是在两、三天前,社会版下的杂报栏看到的。标题是『醉汉溺毙』,而新闻内容则是『今早,在神田川高户桥附近发现了一名男子溺毙的尸体』。那名男子叫尾崎荣一郎,住的地方是——妳猜?」 「『面影馆』,是吗?」 「是啊。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平时常发酒疯。前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对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报上写道,既然是个爱喝酒的男人,也难怪会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从桥上掉下去吧。倘若仅是如此,的确是个平凡无奇的意外。」 贝琪立即接话:「可是——尾崎的离家,还有权田的消失,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吧。」 「是呀。住在同一栋外租宿舍里的两个男人,在同一个晚上离奇死去。如果说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呢?」 「小的也不知道……一般想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吵架吧,就算两人打成平手,总不可能一个人落入了神田川,另一个人却跑到户山原寻死吧。」 「是啊。若说权田因为将尾崎推落至河里,深感愧疚而想自杀——这样子也很奇怪呢。」 「小姐说得是。」 「总觉得,可以推敲出一个颇为有理的假设喔。」 「那么究竟是……」 我心头雀跃不已。「我想到了喔,就是——」 「是什么呢?」 「回程时再告诉妳吧。在这之前先行保留。」 「小姐眞是坏心眼呢。」 我心情极佳地呵呵笑着。 「所以呢,贝琪,我想请妳白天去面影馆一趟,问些事情。」 「小的——去吗?」 「是的。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尾崎的妻子是否是个美人。」 「什么?」 「还有,出事的那一晚,尾崎离开面影馆时的情况又是如何——都听明白了吗?那就拜托妳囉。」 贝琪颔首。 「我明白了。知道答案后,就能找出蛛丝马迹了吗?」「这个嘛——贝琪妳也想想看吧。」 车辆缓缓地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出题目给比我年长的贝琪,感觉眞愉快。也许弓原姑丈写完一本精彩的侦探小说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火速坐进即将踏上归途的车辆里,立即开口问: 「结果怎么样?」 「我向外租宿舍的女主人调査表示,是某位大人物委托我调查,然后打听到——尾崎的夫人名为阿初,是位拥有鹅蛋脸的美人。」 我两手一拍。 「果然!」 「这个答案很好吗?」 「是的——还有呢?」 「尾崎当天的情况则是,他没去工作就在喝酒,正午过后便大吵大闹,女主人也曾经去向他抱怨过一次。而且她还很愤慨地说:『一个月前,他为了租屋来到这里时,看起来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实人。我完全被他给骗啦!』」 「嗯嗯。」 「至于宿舍,一走进玄关后就是女佣人的房间。那个房间附近,可以清楚看到人们进出的情况。听说傍晚过后,又传出了茶杯碎裂的声响,接着尾崎便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有一名女佣人偷觑了一眼,看到阿初当时就站在玄关门口,连连喊着:『老公、老公!』」 「也就是说,模样并非是不慌不忙吧。」 「是的。」 这时我开始说明。 「权田是位大学生吧。一名年轻的男子,见到身边有位不幸的美女、一朵遭到践踏的百合,他因为年轻气盛而感到气愤塡膺也不足为奇——妳不这么认为吗?」 「小姐说得没错。」 「这正是骑士精神喔。想从暴君手中,解救出身陷不幸的女子。」 「是的。」 「于是他决定乘着夜色与尾崎决斗。挖洞当然是为了处理对方的尸体,而不是自己的。权田原本应该是打算杀了尾崎后再埋了他。两人决斗的地点就在户山原。然而,临阵脱逃的尾崎却没有出现。其实那时候的尾崎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决斗,才喝得烂醉如泥。到了约定的时刻,尾崎就慌忙冲出了家门。可是,他逃避决斗后,反而不小心掉进了反方向的河川里。其实,如果他掉进的是挖好的洞穴,顶多是骨折,还不至于丧命。然而,认为自己赢不了对方的尾崎,却卑鄙地将装有毒药的酒瓶先送给了权田。挖完洞后感到疲倦的权田打算歇一口气,便喝了口酒,却倒进了自己挖的洞穴里。」 贝琪发出感叹。 「小姐说得眞是有道理呢。没想到您竟然想得到这些事情。」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得意洋洋。 「——只不过,现在也无法调査这个推理是否正确了。」 贝琪彷彿自言自语般重复低喃。 「……眞的……已无法再査清是否正确了……」 应该不是因为我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聪明机智吧,但之后的好一段时间,贝琪都沉着脸闷闷不乐。 15 好巧不巧,在喜剧天王卓别林莅临日本的隔日,发生了首相遭到暗杀的大案件,顿时全国民众的心思都聚集在案件上。 友人之间不断肃穆地互相哀叹:首相的家人眞是可怜哪。事件发生之初,报纸上还出现追究军部责任的质问声浪,但这些谴责性的报导很快就消失了。 「想必是遭到施压吧——这阵子,很多事都惹来了不少争议呢。」 雅吉大哥边大摇其头,边念念有词。 我的生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贝琪拿出了一本书为止。 「这是什么?」 「是前些天提起过的,江户川乱步所写的书籍。若让他人知道我给小姐这种东西,别宫很可能无法再保有这份工作吧。」 她不惜冒大风险,特地借了先前提过的那本书给我,让我非常高兴。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身为女性的贝琪会拥有这种书,眞叫我大开眼界。 这是一本春阳堂出版社所出的短篇集。一想到那个名为权田的男子也喜爱读这本书,虽不觉得心情愉快,但也相对地产生了一种刺激感,象是在窥看被人警告说「别看」的东西。 换下制服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动作稍嫌不雅地爬上床铺后,拉上轻薄的窗帘。窗户则继续开着。现在白天的时间变长了,仅倚赖外头的光线,我就能够看上一段时间。 我倚着窗沿,翻开书页。 从未读过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看了一会儿后,我就阖上了书本。微暗的色彩逐渐渲染了周遭的景色。直到阿芳前来呼唤我用晚餐之前,我都在床上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象是结冻一般。 只有脑袋瓜子不停地运转。 16 「贝琪,今天回程时,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小姐想去哪里呢?」 我说完后便下了车。 「户冢街的面影馆。」 回程,车子在青山一丁目向左转后,往北方行驶。比预期中还要快,车子已驶入了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商店街。写着「布袜」和「大福」等字的旗帜,呈八字形自两侧的店家向外突出。有些店家会将二楼的阳台栏杆改为时髦的西洋风格,但大多都还是摆着写有偌大文字的招牌。 人潮拥挤,脚踏车也旁若无人地骑在街道正中央,车辆的行驶速度自然而然地减缓。 铃兰花形状的电灯前,店里的小伙计正用粗草绳绑着上头铺有草席的货物。穿着短外褂的店家老板正朝他说些什么。 「这条街好热闹呀。」 「这里是鹤卷町,就在大学旁边。」 有一群人聚集在店门前,拿着杯子不知在畅飮什么。 「那是什么?」 「他们正在喝酒。」 「那里是酒店吧——并排在店门前的是酒桶吧。」 「不,那是装味噌的桶子。前去购买的时候,店家会先用磅秤秤重后,再卖给客人。」 「这样子啊……」 贝琪瞥去一眼,示意我看看并排的商家。 「在这些商店后方,是一排排的出租房舍。如果是小间的民家,就仅仅出借二楼的一间房。听说在今年春天之前,权田也是住在这附近。」 「今年春天之前——」 「是的。」 我记得,尾崎夫妇是在约莫一个月之前,才搬进外租宿舍的吧。 「面影馆就在前面吗?」 「就快到了。」 不久,两侧的一般住家数量逐渐变多之际,贝琪停下了车。 「小姐,就是这里。」 我将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打量。比起两旁的住家,这间房子的宽度长了许多,周围还立着崭新的木板围墙.,屋顶砖瓦,以及在午后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都还非常干净整洁。 那份闪耀在我的眼中,映照成了一种狰狞刺眼的可怕事物。 「……果然是新房子呢。」 「四月份才正式开张。女主人还曾发过牢騒:『才刚开始经营这栋公寓,就发生了道麽不得了的大事。』」 「权田的房间是在一楼吗?」 「是的。」 「尾崎夫妇也是?」 「正是如此——正好,他们的房间就在左边侧门的前方。」 「侧门前方?」 仔细一瞧,在木板围墙的侧边,开着一个四角形、供小贩出入的侧门。 「这么说来,只要利用那个地方,就能够离开尾崎的房间而不被任何人看到吧。」 贝琪彷彿是早已预备好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回道: 「是的。刚好在房子的侧边有个紧急出入口,所以可以做得到。」 「——走出房间后,马上就是紧急出口。再走出去后,前方就是侧门。」 「正是如此。」 我以指尖把玩着制服上的深蓝色领带: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搬运物品的道具呢?」 「——在间隔两、三栋屋子的前头,有间似乎已经倒闭的书画装裱店。店旁就放着一辆大板车。」 「是吗?往前去看看。」 「好的。」 那里的确有间建筑物,挂着一面写有裱褙文雅堂、但油漆已斑驳脱落的招牌。雨窗紧紧关起,看来目前无人在里面。 一辆大板车被塞在墙边。贝琪开口: 「看起来,这辆大板车曾经靠在墙上,并用从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绳子,绑住了长长的把柄呢。」 屋檐上的绳子呈现八字形向外敞开垂落,看来打结之处早已解开了。一旁的板墙上留有曾立着某种事物的痕迹,而那痕迹看来与大板车吻合。 贝琪说: 「——原主人想必是觉得这样的东西,若有小孩子拿来恶作剧,可就麻烦了,所以就用悬挂的方式,将大板车绑在这里吧。」 「这也就是说,最近大板车曾被人拿来使用——」 「看样子正是如此。」 屋檐下还放着一綑卷起的粗草席。 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回到家后,我致电至位于麻布的姑丈家。听到松子姑姑那彷若孩童般清亮的嗓音后,我向她询问:「这个星期天,姑丈会在家吗?」 17 独自一人造访弓原家,这还是头一遭。那里的会客室虽然称不上非常宽敞,但十分整洁干净,令人心旷神怡。壁炉上方,挂着带有孔雀蓝鲜艳色彩的马谛斯(注33)的小幅作品。 松子姑姑边请我喝红茶,边微笑说道: 「每次见到英子,都觉得妳眞的长大了不少呢,都已经变成一位漂亮优雅的淑女啦。」 倘若是平常,我应该安详和谐地和姑姑闲话家常,但今天可不能如此。 我的姑丈,子爵弓原太郎检察官,习惯性地拉扯自己的右耳垂,说道:「还说什么有件重要的事,感觉已经彻底长成大人了呢。」之后,请松子姑姑先行离开。 注33:马谛斯(Henri Matisse,一八六九—一九五四),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始祖,以使用大胆鲜艳的色彩而闻名。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后,会客室里,大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响,不断传入耳中。 「——那么,妳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姑丈看来有些担忧。表情上写着:该不会是找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吧?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姑丈,您有在写侦探小说对吧?」 姑丈诧异地蹙起眉头。 「嗯,不过只是种消遣罢了。」 不仅如此,听说今年四月起,姑丈还在地区性报纸上,开始刊登篇名为〈杀人魔〉的连载。不过,由于书名太过不吉利,亲戚之间的风评称不上好。 「那么,您有看过江户川乱步这位作家写的小说吗?」 姑丈更加吃惊了。「看是有看过,但——」 我啜着已快冷掉的红茶,滋润喉咙。 「所以呢,我想商量的事情,是户冢町的那起离奇死亡案件——」 「 啊啊, 是吗? 是指有在拜读乱步大师作品的那个男人的案件吧o我点点头。 「您知道在那名男子死亡的那一天,住在同个外租宿舍的男人,也在附近的河川里溺毙吗?」 姑丈微顿了几秒。 「——英子,妳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看了报纸。」 「原来如此。」 毕竟是起相当奇异的案件,姑丈似乎早已掌握了事情始末。 「既然您马上就如此回答我,表示警方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嗯,会觉得有什么关连很正常吧。可是,两个案件就是兜不在一块儿,最后只能认为是奇怪的偶然了。」 我往前探出身子。 「眞的是这样子吗?」 姑丈呵呵笑了。 「怎么?英子,在玩侦探游戏吗?」 我不以为意。 「在寂寥空旷的户山原上挖洞——如果洞穴大到权田自己会掉进去,就表示那确实是用以埋人的洞穴吧。既然同天夜里有个男人离奇死亡,那便是为他而准备的墓穴——这种推论可说是理所当然,不是吗?」 姑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 「那是不可能的喔。权田是在晚饭之际借的锄头。英子妳可能不知道吧,但那个溺毙的男人——尾崎冲出面影馆的时候,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权田借用锄头时,尾崎人还活得好好的。」 接着,姑丈从桌上的香菸盒中抽出一支菸,然后点火。比起雪茄,他更喜欢这种简便的香菸。 「——如果是打算杀了对方,事先去借锄头挖洞,这种推理并非说不通,但也很奇怪。因为听说当时尾崎根本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醉醺醺地跑了出去。」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假设尾崎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的话,又该当如何呢?」 姑丈将正欲叼住的香菸又夹回指间。 「——妳说什么?」 我更加慢呑呑地说道: 「如果跑出去的男人是权田,情况又是如何呢?」 「可是,他的妻子当时喊着『老公、老公』——」 姑丈说到一半,又将话语呑了回去。 「没错。一个妻子朝着奔进黑暗中的男人背影,频频大声呼叫,所以仅仅瞥见一眼的女佣人,才会认定『那就是尾崎』吧。」 「——等一下等一下。」 姑丈直接将菸捻熄在菸灰缸上。 「这么说来,尾崎的夫人与权田是共犯吗?」 「是的。」 「可是、可是——英子,事实上面影馆这栋公寓,才刚落成不久喔。尾崎和权田搬到此处,也才一个月而已。不管怎么说——那两人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建构起足以成为杀人共犯的关系吗?」 「这一点,正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咦?」 「正因为面影馆是新落成的公寓,我想才会发生这起案件。」 「怎么一回事?」 「大学生权田,搬到了新的出租公寓——这有什么含意吗?他是搬到了比之前更便宜,或是比之前更靠近大学的地方吗?」 「等等,这点不调査看看的话,是不会知道的。但——」 姑丈看似在思索面影馆的价格与位置。 「……的确,就学生的出租公寓而言,面影馆可能过于高级呢。」 「既然他会特地搬过去,就表示那栋面影馆,肯定有着什么特别的魅力。」姑丈一瞬间以「眼前的人眞的是英子吗——眞的是个女学生吗?」的眼神看着我。 「这么说来,权田早已和尾崎的妻子——尾崎初互相私通了吗?所以权田为了和她在一起,便搬了过来,再杀了碍事的男人。」 「并非如此。反而权田直到事发当天,都没想过情况会演变至这一步吧。」 姑丈抚着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权田是为了什么才会搬到面影馆?」 我打开自己带来的,外头覆着少女小说封面的书本,开始朗读。其实里面放着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所幸这栋房子才刚完工不久,天花板上既未黏着蜘蛛网,也还没有一点煤灰与尘埃,就连半点老鼠的污秽之物也没见着。因此完全不必担心衣服与手脚会弄脏。他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天花板上肆意行走。时节又正値春季,即便是待在天花板上,也不会觉得太冷或太热。』」 18 姑丈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瘫倒般靠在沙发上。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主角乡田三郎,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意兴阑珊,浑身充满倦怠感的男子。可是,这样的他搬到新建好的出租公寓时,发现了一项惊为天人的乐趣。那就是在天花板上徘徊,化作四处浮游的一只眼睛,偷窥他人赤裸裸生活面貌的乐趣。 大时钟的可爱人偶动了起来,设置的音乐叮当作响,宣告现已三点。松子姑姑探头进来,问道:「老公,要替你们换壶红茶,再准备些点心吗?」 姑丈象是正在作梦之际被人摇醒一般,浑身一震地起身,开口婉拒。 「不,不必了、不必了。正在讨论有些严肃的话题,再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松子姑姑掩上门扉后再度离去。 我说: 「一个嗜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学生,就算经济上有些勉强,也要搬到新建好的宿舍去——若说他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这段情节,反而才不自然吧。」 就在我阅读完《浮华世界》后,贝琪刚好出现在我面前被我当成了那位主角一样,权田读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想必将自己当成了主角。 「……嗯嗯。」 「假使,他如同小说中的情节,拔起天花板上的节孔,偷窥尾崎夫妇的日常生活,那又如何呢?会同情总是受到毒打的妻子,也是无可厚非的。那天傍晚,尾崎也是大吵大闹了一番吧。当时,阿初夫人打了喝醉酒的尾崎,如果他昏倒后,再也没有醒来的话,权田会怎么做呢?他很有可能来到尾崎的房间,对阿初夫人说『妳不必担心,尸体由我来处理。只要让别人以为他失踪——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然后他就去借了锄头吗?」 「可是,阿初夫人却对权田的言行举止感到不安。搞不好权田这么跟她说了:『我会帮助妳,作为代价,妳要和我在一起。』于是,她就在尾崎的酒瓶里放入杀虫剂,抑或者,也许她原本就打算向尾崎下毒了。尾崎的大吵大闹,也有可能是他在断气之前的痛苦挣扎。可是,权田并不知道这件事。然后他披上尾崎的上衣,冲向屋外,阿初夫人再从后头出声唤他。这样就能制造死人还活着的假象,使人以为是尾崎自己冲进了黑暗中。权田只要脱掉上衣,就算有人看到他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走进来,也不打紧。因为他是房客——倘若担心的话,他只要从侧斗回来就成了。」 「原来如此。」 「我曾坐车从面影馆前经过。在邻近空屋的旁边,放有一辆大板车。等到天色暗下来后,权田再抬出尸体,从侧门出去,将尸体放在大板车上,再盖上粗草席。只要有板车,要到户山原可说是轻而易举。然后阿初夫人将酒瓶交给了权田。」 姑丈瞥了一眼红茶茶杯。 「——如果要挖出一个足以埋人的洞穴,即便是夜晚,也会口渴得想喝一杯水吧。」 「权田边挖边喝,辛勤一阵之后,药效开始发作,他便倒进了自己挖好的洞穴里。这时,只要阿初夫人把大板车上的尸体也推入坑里,再从上方用土覆住,也许就很难被人发现了吧。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也有可能是洞穴太小,不足以容纳两人。总之,感到毛骨悚然的阿初夫人没有再挖土掩埋坑洞,而是直接拉着板车,在看不清脚下事物的黑暗中拔腿狂奔。她运气极佳,没有碰上夜间巡逻警察的盘问。可是,她总不能带着这种东西回到面影馆。而只要越过公寓再往前走,马上就是神田川。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从桥上将尸体投入水中后,便逃回家中。」 夜晚的河川就象是条墨水河流,漆黑得很。而且从大板车没有立回原处,就只是放在原地这点看来,很象是女人会有的举动。 「大家都知道,发酒疯的尾崎曾在前些天大吵大闹一番后,冲了出去。于是从河川上浮起的尸体,不会让众人产生任何怀疑,便直接当作是意外事故处理。」 「嗯,是啊。」 「阿初夫人想必很在意户山原的情况吧,但又害怕得不敢再次前往。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权田先生的尸体被人给发现了。我想,事情会不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姑丈拉着耳垂,沉思了好一阵子。 「这番推论十分有可能哪。不,说不定这是可以说明这起离奇案件的唯一推论。话说回来,英子妳是怎么拜读到乱步大师的小说的呢?」 「是一位友人借给我的。由于会给对方添麻烦,请恕我不便告知姓名。」 「嗯……」 姑丈大概以为对方是候爵家或是伯爵家的千金吧,便没有再继续追究。 就在我即将打道回府之际,姑丈显得有些落寞地说: 「我一直以为英子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但妳已经成长到会去思考很多事情的地步了呢。」 19 司机贝琪并未在下人等候室里等候,而是在车里等着我出来。 我告诉贝琪——我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给了身为检察官的姑丈听。 「一旦有了这些想法,就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呢。」 我松了一口气,又道: 「可是,眞是不可思议呢。如果不是妳偶然将那本小说借给我,谁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眞相吧。」 贝琪象是在进行言语的网球赛般,立即回道: 「小姐说得是,眞是明察秋毫——」 我朝驾驶座的方向探出身子。 「欸,如果是贝琪发现到了,也会告诉警察吗?」 「是的。虽然会有些许苦恼。」 「什么苦恼?」 「不久前,横滨的法院才宣告了一个判决,对一名逃回娘家的妻子,判她支付赔偿金一百五十圆(注34)。理由是丈夫告她『不守妇道』。」 「啊……」 当初我想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又是桩看来会令人不快的新闻,所以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丈夫沉迷于赌博,又将不好的疾病传染给她,她才会忍无可忍逃出夫家。尽管如此,法官却认为『应当侍奉的丈夫,即便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了这种事情,身为妻子的也应当服从于他。逃回娘家,即是放弃自己的职责,亦是侮辱丈夫的行为。偏离了女人应走之正轨这一点,实在难以宽恕。』——这便是法官大人的判决。」 我想起了孩提时候,与海伦小姐一起读过的,碧雅翠丝.波特(注35)的小巧绘本。小猫汤姆被老鼠夫妻捉住后,用面团将牠的身体包成圆球,险些被吃下肚。那段情节眞的是可怕得不得了。那份记忆毫无来由地在此时忽然甦醒。 「小的在想,阿初夫人直到做出这件事情之前,可能也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吧。还有,别宫认为负责裁定的法官,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太过严苛了。」 「也许吧。」 「可是,如果她连权田先生也下毒杀害,就该负起责任。也许她是个会再犯下那种罪行的人也说不定。」 「是吗——是呀。」 「无论如何,若想知道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象是将自己的眼睛压在大象身上观察一样,那是怎么样也看不清的。小姐您的推论是否说对了,也要等到调査之后,才能知道结果吧。」 「是啊。」 「这世间的事物,眞的是难以看清,又难以捉摸呢。」 翌日是星期一,近卫步兵第四连队的士兵从上海凯旋归来。而第四连队的营区就在学校的正后方。 我们全体学生,从学校的中门开始列队欢迎,以欢呼声迎接走入连队营门的长长队伍。 当晚,姑丈致电予我。 听说尾崎初夫人一见警方出现,便象是恭候已久般,一五一十地主动说出了事情经过。 注34:昭和七(一九三二)年时,一包六十公斤装的白米价格为八圆二十钱(一圆=一百钱),一瓶牛奶七钱,搭乘出租车一.六公里仅要三十钱,所以一百五十圆可说是一笔巨款。如果以物价指数换算,当时的一百五十圆约等于现在的十三万三千圆。 注35:碧雅翠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一八六六——一九四三),英国绘本作家,代表作为《彼得兔》。 我边注视着自己映照在电话室玻璃窗上的倒影,边聆听姑丈说话。 事情经过,大致与我想的相同。阿初夫人再也受不了与尾崎一同生活,便一时冲动地在酒里加入了杀虫剂。尾崎喝了酒后痛苦挣扎,向她扑来,她推开尾崎并拿起桌上的纸鎭砸向他。这一幕,却被意想不到的上方之眼看见了。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权田,以为动也不动的尾崎是被活活打死了,于是他提议帮忙收拾善后。 虽然权田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但阿初夫人感到异常惊恐,便将毒酒装进瓶子里交给权田。 见到警察到来,阿初夫人再也隐忍不住,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我挂上话筒,走出狭小的电话室。 也许是因为天空的阴霾久久不散,明明是五月,日落之后却突然冷了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坐进沙发将抱枕抱在膝上,幽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并不是在想:天花板上,会不会有别人存在? ——而是想着,苍天之眼。 如果眞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那么我们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映照在那双眼睛里时,究竟会呈现什么模样?1 「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注9原文为とけい(tokei)。日文当中并无「表」这个字,由于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时钟、手表,《即兴诗人》中便将读音订为日文中也有时钟之意的「とけ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告诉她提问的字,是出自于《即兴诗人》这本书,还有学校里正流行的暗号交换游戏,以及录一字可以列成「116.3.17」这三组数字。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 san 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对了对了,说到爵士和跳舞,有个人对此倒是很热中呢。」 「大哥的朋友吗?」 「并没有亲密到算是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一八〇四—一八二九年),由于当时幕政纪律松散,以江户为中心,日本全国弥漫着太平享乐的风潮。 「哎呀,你不是和朋友去了歌舞伎座吗?」 昨天明明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结果自己却去了舞厅。看来比起观赏桐一叶跳舞以知天下之秋,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由里冈先生在那里跳舞吗?」 「比起跳舞,那家伙更擅长的是吹奏。」 「吹奏?」 「不是吹牛喔。是吹萨克斯风。」 「萨克斯——?」 我的脑中浮不出任何影像。 「那是一种乐器。在老头儿们的眼中看来,萨克斯风就象是西洋喇叭吧。」 华族的女性,大抵都会学习弹奏乐器,当作一种嗜好。不过,会演奏乐器的男性也不罕见,还有不少人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演奏会。 「他原本好像是学单簧管,直到某天被外国唱片里传出的萨克斯风音色给迷住,才改学萨克斯风的。说起来,三、四年前在日本青年馆里,曾经办过一场大学生的爵士乐团演奏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青年馆就位在学校附近的明治神宫外苑。我们学校旁边则是神宫球场。音 乐教室的正北方,就是棒球场的打击区。走在棒球场及近卫步兵第四连队之间的道路上,不久就能抵达日本青年馆。那里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当时女孩子们似乎蜂拥而至呢。」 如今也是如此。但三、四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父母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去那里。对于爵士乐,我大概只知道那好像是一种很热闹吵杂的流行音乐。 「听说由里冈那家伙参加了演奏会之后,自信心彻底被击垮了。之后便找了一位上海归国的乐团成员为老师,孜孜不倦地学习。听说有不少纨绔子弟都在玩爵士乐。一旦迷上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当中甚至还有人在家里,购置唱片的录音设备,打算亲手做一张自己的爵士唱片。」 这就是流行。就连不谙世事的我,也在无意之间,知道了某首以「往年那令人眷恋的银座之柳」开头的歌曲(注15),中间有着「听着爵士起舞」这句歌词。 「由里冈先生的老师,在那个舞厅的乐团里工作吗?」 「没错。接下来的话,可得小声点儿说。妳可千万别在外边多嘴喔。」 我猛然向前探出身子。 注15:指《东京进行曲》。 「那是当然!」 大哥挑起单边的英眉: 「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你放心吧。」 我铿锵有力地声明后,大哥才压低音量道: 「我看到由里冈那家伙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跳舞。可是一经我们试探之后,他就马上高高兴兴地聊起萨克斯风。过了不久,他就叫我们等一下,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接着,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那家伙的老师,留有类似罗纳.考尔门(注16)的胡子,名字叫作班.飞田的男人。因为他打扮得很不起眼,我才没认出来。吓了我一跳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田向我靠过来,说道:『少爷要我传话,请您好好聆听这场演奏。』我仔细一瞧,由里冈竟然在乐团成员里头。他穿着飞田那件闪闪发亮的服装,混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调换了位子。」 「 哎呀。|「他看着我们这里,嘻嘻笑着。这个嘛,想必是花了钱就能姿意而为吧。可是,毕竟现场还有观众,不管他再有钱,要是没有点本事的话,乐团也不会让他上台的吧。因为会有损乐团的声誉啊。」 「那么,之后怎么样了?」 「我跟妳一样,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 「哎呀,这倒是眞的。」 「可是,我至少听得出由里冈那家伙的水平,丝毫不输给那些职业演奏者。不,简直可说是不相上下。」 「哎呀呀,那可眞是厉害呢。」 这称得上是一则令人敬佩的奇谈呢。 「可是,纵然只是消遣,但如果『由里冈家的儿子参加了舞厅的乐团,还吹着西洋喇叭』这种传闻,传进了那些思想迂腐的大人耳里,想必不会得到正面的评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孝顺父母的行为。」 说到这里,大哥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妳知道桐原丽子吗?」 注16罗纳.考尔门(Ronald Colman,一八九一—一九五八),美国男演员,第二十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得主,特征是削得短短的利落胡子。 5 这已不是知不知道的程度了。 在我们学校里,有着「XX宫样大人的学年」{注17)的说法。同学年当中有皇族就学,在我们学校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因此,与其说出是哪个学年,不如直接说宫样大人的名字,更加简单明暸。 可是,当然也有某学年度没有宫样大人入学的情况。大我们两届的高年级二年级,就是如此。但是,这个学年却不愁怎么称呼,一句「桐原大人的学年」就能明白。 桐原侯爵家是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名,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我同班的道子小姐,是侯爵家的第二位千金。她的五官如同精致的日本人偶,据说是像母亲。 相对地,高年级二年级的「桐原大人」,则为长女丽子小姐。她已俨然成了该学年的指标,是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人。 照片中见过的陆军少将桐原侯爵,也是位鼻梁挺拔的美男子,由此看来丽子小姐是像父亲吧。虽然我只是偶尔因他人惊喊而从远处看去,或是外语集会时坐在客座上,看着她背诵法语,也必须承认,她眞的是美丽得令人屛息。可是,她并不是那种会被放进贴有「侯爵家千金」檷签盒子里的纤纤弱女子。她的柳眉与眼神都非常锐利。若说她的美貌是锐角式的,不知是否恰当? 我们经常被叮嘱,就算校内有着那般富有魅力的人物在学,也绝不能心浮气躁,或是吵闹喧哗。可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大人,实在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丽子小姐就读中年级时,经常收到高年级学姊们写给她的热情书信呢。 「『桐原大人』,俨然是一种偶像了呢。」 仅有高官贵人会阅览的《华族画报》杂志上,会刊载家世为伯爵以上的千金少爷们的照片,以及个人介绍。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但我觉得那本书有点象是百货公司领班拿给客人观看的样品册。也就是说,达官贵人膝下若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或女儿,就会翻开此杂志寻找合适的对象。 但是,就算不看那种东西,所有人也都认得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听说她的照片还曾登载在妇女杂志等书刊上。 然而,大哥却象是冒冒失失地走进神殿般,无礼地开口: 「由里冈那家伙,居然说丽子小姐搞不好对他有意思。」 「咦咦?」 注17:日本人对皇族的敬称为宫样。 我不由得发出了装模作样的惊叫声。 「听说他去了桐原家举办的春季园游会。当时丽子小姐特地出声唤住了他。不晓得她是在哪儿听说的,知道了由里冈很擅长吹萨克斯风,便希望他能吹奏曲子给她听。后来他赴约前往,面对面地为丽子小姐吹奏乐曲,据说她当下听得非常入迷,目光也柔情似水。据他所说,那副模样绝对是非比寻常。」 也许由里冈先生是个对自己演奏技巧十分自负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未免想太多了。 「眞是愚蠢至极。」 「自那之后,他好像又数次受邀前往。」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对方只当他是个代替唱片的演奏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而已吧。我们校内学生早就在说:『丽子大人一定会嫁给某个皇族,变得高高在上——成为公主。』不如说,这是世俗的常识吧。有些千金小姐在与我岁数相当,也就是到了十四、五岁之时,便已决定好了亲事。因此,不再继续往高中升学,一待本科教育结束后就结婚,是非常普遍的情形。丽子小姐那般的身家,肯定早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了吧。 「妳的意思是,她不可能会对子爵的浪荡儿子有意思囉?」 「那是当然的吧。身分地位差太多了。大哥的朋友全都像他那样,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吗?」 「喂喂,妳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对了,你说过『在银座相约见面』的——」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来过家里好几次。是大哥的文学院同学,与大哥很合得来,最近不管去哪儿,两人都会一块去。 「大町吗?」 「对对对,大町六助先生。你是和那个人一起去舞厅的吧?」 「是啊。对了,说到大町,衬衫——」 「咦?」 大哥话说到一半却顿住。这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于是反问。但大哥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没什么。」 衬衫怎么了吗? 6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数天后的早晨发生的事。 我从有川小姐那里收到了交换暗号的书信。对于这种无谓的通信,我们两人也开始厌倦了。然而这一天,我收到了另一个人写给我的信。 桐原道子小姐走进教室里,细长的双眼朝我扫来: 「日安。」 她的视线带着探问的意味,因此我走至她身旁。她立即小声道: 「……要一起去洗个手吗?」 洗手是上厕所的含蓄说法。 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不出所料,她在走廊上站定。然后她望着被周遭建筑物围起的中庭池子,开口道: 「就连假山假水的绿意,也很有夏天的感觉了呢。」 「是啊。」 她转动目光投向我,同时动作轻柔地拿出一个信封。 「我是受姊姊吩咐,拿这封信给妳。」 她将信封放在我不由得往前伸出的手掌上,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好半晌,我都呆若木鸡地目送着那道离去的制服背影。 啾啾啾、啾啾啾,小鸟的啁啾鸣叫声传入耳中。枝头之间,隐约可见早晨小鸟身上蓝色粉笔般的色泽。 见到有人走来,我连忙环抱手臂,将信藏在手肘底下。藏起来之后,心脏这才开始猛烈跳动。 如果被他人发现了,肯定会被说:「天哪,好厉害!」而造成一场大骚动。丽子小姐竟然会写信给我?若说不感到得意自满,那是骗人的。 外型较为可爱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收到高年级生寄来的信。在我们这一学年里,自从升上了中年级之后,也渐渐出现这种情形。也有些人书桌里的信被人发现后,大家便会好奇不已地一同观看起来。 所有的信封,都点缀着很有少女气息的花纹或图画。但是丽子小姐使用的信封是外国制的,虽然也有花草图样,但非常简单朴素。这点反而令人感受到她的高雅品格。 我本想进入洗手间观看内容,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失礼,于是交叉着手臂,在擦拭得亮晶晶的走廊上,信步走了一阵。洗笔台附近不见其他人影,我便在那里拆开了信封。方才的鸟儿又在一旁的树木枝头上高声鸣叫。 由于封口未以浆糊封起,我很快地就取出了两张信纸。内容非常简洁。 ——今日放学后,我会在钢琴练习室弹奏舒伯特(注18),请过来一趟。就是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花村英子小姐这个收信人的名字,以及桐原丽子的签名。第二张纸则是一片空白,只是为了不让信纸形成单数而加上的。我的书法非常拙劣,甚至连大哥都说:「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因此在我眼中看来,信上的字迹眞是漂亮到令我自叹弗如。而且那字迹自然又优美,给人不张扬做作的感觉。正如同她的名字,是天生丽质般优美的文字。 注18: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一七九七—一八二八),奥地利作曲家,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7 我从回廊走进本馆。高年级及高中部的学姊都在这里上课。我从左侧的通道走到本馆后方,那里靠外苑的方向并排着音乐教室、餐厅和烹饪教室等建筑。 钢琴练习室则是隔着走廊与音乐教室相对。放有钢琴的小教室,就象是将箱子放在地面上般,一路延伸。同时,每个小箱子里都流泄出了优美的旋律。 是几号教室呢?不对,对方写着「会弹奏舒伯特」。坦白说,这眞叫我伤透脑筋。虽然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上,也会出现舒伯特的即兴曲,但我并不是一个热中于钢琴的学生,没有自信能够马上听得出来。这让我有种被迫面临考验的错觉。不,实际上对方的意思就是,听不出来便没有见她的资格吧。 从一号琴房当中传出了葛利格(注2)的《特罗豪根的婚礼之日》(Wedding Day at Troldhaugen),这首曲子在本校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奏。由于这曲子的难易之处壁垒分明,亦即精彩之处气势磅礴,很适合在发表会上演奏。对方正不断地重复弹奏其中困难之处。 其中一些琴房也传来了陌生的旋律。无论哪首曲子,只要象是在练习一般不断地反覆弹奏,应该就不是丽子小姐吧。因为她弹琴,是为了弹给我听。应该会弹奏优美纯熟的乐曲。 如此想来,应该是五号琴房里的那一位吧。原本轻快明亮的音色,逐渐转变为带有悲怆之感的丰富曲调。我想应该是《即兴曲》的其中一首吧。 我在琴房门口停下脚步,正迟疑之际,对方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曲调一转变作其他曲子。弹奏出的旋律,就象是舞者正轻快地抬腿起舞一般,是我耳熟能详的《乐兴之时》(Moments Musicaux)。那彷彿在对我说:「这首曲子的话,妳该听得出来了吧。」 象是渐行渐远般,音量渐渐转小,不久便归于寂静。我一直等到这时,才微握起拳头,轻轻敲了敲门。 注19:葛利格(Edvard Grieg,一八四三——一九零七),挪威国民乐派最重要的作曲家。 室内传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我不由得后退,只见房门从内侧打开。 ——丽子小姐正注视着我。 她的长发绑成了辫子,垂在两侧。当然,她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脂粉。尽管如此,她充满光泽的白皙脸颊,彷彿正微微从内侧透出了朝霞般的光采——眞是非常有女学生气息的装扮。或许是她丝丝分明的睫毛所框起的双瞳,具有某种气势,让我以为她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学校,我们面对大上两个学年的学姊时,通常都会比面对老师还要紧张。纵然只差一学年,之间的差距仍是非常悬殊。若是我到了一百岁,见到一百零二岁的人时,恐怕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妳是花村同学吧。」 丽子小姐开口。她的双唇比我想象中大了些。一般而言,拥有樱桃小嘴的女性都较为可爱,且被称作美人,但是丽子小姐形状姣好的双唇略显丰满,正好突显出了其存在感,更为整张脸庞增色不少。 「——是的。」 「能够借用妳府上的车,送我一程吗?」 她泰然自若地说。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 「啊?」 丽子小姐抬手移至自己胸前。直至方才还在键盘上起舞的白皙手指,拨弄着制服衣领上的八重樱徽章。 「今天没有车可以坐回家呢。」 8 并非所有女学生都有专车接送。有人是使用印有家徽的人力车,甚至也有人是搭乘市营电车上下学。 有些家庭会让司机在正门前方等候一整天,也有些家庭是让司机先回府上,等到了放学时间再过来。我们家是后者。让司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未免太可笑了。不过,像桐原家这样拥有百人以上佣仆的府邸,一人负责一项职责,也许是恰恰好吧。 简而言之,每户人家的规定都不一样。 桐原家是两位小姐一同搭汽车上学。既然妹妹道子小姐先回去了,想当然耳,是丽子小姐命她回去的吧。 与丽子小姐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上,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眞是一项超乎现实且吸引人的提议。 「方便吗?」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又问了一次。就算问我方不方便—— 「……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先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再前往鞋柜玄关。我将帆布制的室内拖鞋换成户外鞋后,走至校前庭院。丽子小姐应该已经离开本馆了。 我边走边注意着本馆的方向,只见丽子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大门前的假山后方现身,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动作眞快呢。 我们穿过大大敞开的正门,走向排列等候的车子处。来到外头后,有些司机与副司机正聚在一起谈话,而贝琪则一如以往地在车内等候。她发现我的身影后,立即下车打开车门。 我走到她身旁: 「……今天还要再送另一位小姐回家,妳开车要更小心一点。」 现下将近傍晚时分,先前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拂开了乌云,阳光倾斜地洒落而下。截至方才为止,四周都非常阴郁晦暗,因此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阵带着金色的光——亡当中,丽子小姐缓步走来。贝琪打开福特的后车门,鞠躬行礼之后等候。 丽子小姐轻轻点头致意并坐入后,我才进入车内。 坐正之后,丽子小姐简单说道: 「白金(注20)的桐原家。」 我补充说道: 「——是桐原候爵大人家。」 藉此提醒她:「知道了吗?」但贝琪仅是答道:「我明白了。」便发动车辆。来到十字路口后,她毫不迟疑地往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弯,循着青山墓地(注21)往南行。 丽子小姐以甚至可说是有礼的语气,询问前方的贝琪:「开车很辛苦吗?」 贝琪口齿清晰地回答: 「不,习惯之后,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辛苦。但是——『习惯』,也是一种大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因此时时要小心谨愼。」 注20:位在东京港区。 注21:青山墓地位于东京都港区的南青山,于一八七二年设立,园内埋葬了许多政治家、军人、作家。一九三五年改名为青山灵园。丽子小姐轻轻微笑: 「跟妳说话的话,会妨碍到妳吗?」 「不,绝无此事。」 她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妳是在哪里学会开车的?」 「有一段时间是自学,但承蒙老爷雇用我,后来便去武藏野的汽车驾驶学校学习。」 「听说现在汽车驾驶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设立呢。」 「是的。虽然一般县市很少见,但此处不愧是帝都——东京当中就有好几所。」 「你们是如何练习驾驶的呢?」 「这实在是不胜枚举。举例来说,象是在车子两旁架起绳索,沿着绳子前进后退。」 「一开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方向盘转动多少幅度,车头就会跟着旋转——这是一开始的难关。听说有些人在此时就栽了跟斗。」 「妳当初顺利通过了吧。」 「是的。」 「听妳这么一说,我就能放心了呢。」 丽子小姐转头看向我。我颔首后,她又转而注视贝琪的后脑勺。 「也有其他学开车的女性吗?」 「正巧在我学习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汽车爱好社』的人士也前来上课,当中亦有女性。」 车子驶过霞町的十字路口,逼近久迩宫大人的宅邸(注22)。 9 我再怎么迟钝,至此也终于明白,丽子小姐写信给我,并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另有目的。 当众人得知我的新司机是贝琪时,想当然耳,顿时在班上蔚为话题,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看贝琪。老师还为此耳提面命,要她们注意自身的行动。 注22:久迩宫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位亲王。而这座宅邸于一九四八年改建为圣心女子大学。 我们学生每天都会携带名为通讯簿的本子。那并非用以记录成绩,而是像书信一样送至家中。通讯簿是学校与家长之间联络的桥梁。 我原本担心老师会不会在上头写着:「让女性司机接送令嫒上下学,是否不妥?」 向爸爸提起这件事后—— 「别担心,我一开始就得到校方的许可了。」 他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宣告。 「眞不愧是爸爸!」 猛烈鼓掌之后,我又说: 「——可是,我们学校很讨厌新事物,眞没想到校方会答应呢。」 「没什么,因为我强烈主张『毕竟是女孩子就读的学校,我想这层顾虑也是必要的吧』。」「咦?」 「我眉头紧皱,向校方表示:『汽车是种密闭的空间,移动的速度亦能非常快速。倘若由男性司机接送妙龄女子上下学,这样太不恰当了!』」 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千金小姐,与雇用的司机关系太过亲密,演变成为爱私奔的例子,至今已出现不少次。毕竞道所学校招收的学生,都迩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最为敏感。假使以此为名目,校方反而会觉得「说得有理」,不由得就点头答应吧。 可是,见到留有一头短发、眉形英挺秀气的贝琪,也难怪有些人会象是发现了宝冢(注23)的巨星一般,引发騒动。这点是校方的失策吧。 因此听见这个传闻的丽子小姐,才会直接展开行动。我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对我而言,期待落空的感觉并不有趣。 她是特别挑选过后,才写信给我——我当时就这样贸然断定。然而现在看来,先前那个象是踩在云端上,心情飘飘然的自己,眞是愚不可及。 丽子小姐朝我笑道: 「听说即便是女子,也有人在学习开车呢。」 「是……」 偶尔在杂志上,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骑马比较好。」 注23:一九一三年成立的大型剧团,全名为「宝冢歌舞剧团」,特色是只招收未婚女演员,因此男主角亦是女扮男装。黑木瞳及天海祐希都是出自该剧团。 接下来丽子小姐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偏向贝琪私人方面的事情,如「为什么会选择司机这个职业?」、「令堂的工作也是与汽车有关吗?」等等。 贝琪巧妙带过,但如果对方又继续深究,她便会回答: 「——小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値一提,说了唯恐会因而污秽您的耳朵。况且若是得意洋洋地张扬自己的私事,回去后小的会受到责罚。还请您高抬贵手。」 丽子小姐微微勾起情感丰富的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吗?」 车辆抵达白金台后,又沿着桐原府邸的长长围墙缓缓前行。彷彿是一架边调降高度边寻找降落地点的训练用飞机一样,摸索着终点。 丽子小姐拉过自己的书包。「请在大银杏树那里右转。正门是开着的。」 车辆驶进大门前的碎石子路,轮胎辗地的声响变成了喀沙喀沙。守门警卫朝我们低头致意。 穿过偌大的正门后,里头是一片绿意。 「沿着假山往前直走吧。大玄关前面是内玄关。请在内玄关前停下来。」 福特遵循着丽子小姐的指示往前行进。宅邸内环绕着用以隔绝视线的内围墙,阐墙内可见数棵松树,但瞧不见里头的景象。 听见车辆的声音后,迎接的人自玄关走出。 不过,已经有人先一步来到这广阔的前院。前院里停着一辆一圆出租车(注24),有个人从车内走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军服又戴着军帽,想必是位陆军军人。 不同的是,对方的右胸口上装饰着黄色绳索般的物品。我曾在绘画或是照片中看过,但没有去记那个装饰是哪种勋章,还是用以表示位阶。「哎呀!」 丽子小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是哥哥。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还是只是顺路过来一趟呢?」 为了让出租车稍后能够离开,我们的车辆先靠边停下。 「请问,令兄胸前的那个装饰是什么呀?」 我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惑。丽子小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参谋的象征喔。哥哥他呀,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仅做了—年中队长——就一路直升进参谋总部了唷。」 注24: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在东京及大阪市内搭车费用均为一圆的出租车。 10 听她说完后,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个头衔有多吓人。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立即摆出吃惊的神情:「——眞是厉害呢。」 陆军男子边看着我们这方,边将手上的行囊交给出来迎接的和服女子。 出租车驶过我们身旁逐渐远去。丽子小姐开口: 「停在这里就好了,让我下车吧。」 一等到贝琪绕至后方打开车门,丽子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踩在大小均等的整齐碎石子路上。她似乎正用眼神呼唤陆军男子,然后转过头来,也示意我下车。 「我来介绍一下吧。」 看来是位令她自豪的哥哥。我很感兴趣。与我家吊儿郎当的大哥究竟有何不同,做为参考,我很想拜见一下。 然而—— 「——还有妳喔。」 丽子小姐又朝直立在车门旁的贝琪开口。 贝琪立即婉拒。这也是当然的。 如果是男性司机的话,根本不可能会被引荐「介绍」。也就是说,她是想让哥哥看看现在蔚为话题的奇珍异品。 但是,贝琪接下来的举动很难为。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她已站在车外,倘若婉拒对方之后,又走入车内关上车门,这样就太无礼了。 况且,既然知道了丽子小姐「介绍」的意图,并不是基于礼仪,而是她自身的坚决意志,便很难断然拒绝。 高帅挺拔的哥哥,走向美丽的妹妹。 大概因为是在自家庭院里会见女性宾客,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并未摆出参谋总部军官的威仪。只是,被军帽的黑色圆弧帽檐遮去了大半面积的双眼,依然非常锐利。那是双以震慑他人为职责的眼睛。 冷不防地,像要昭告夏季来临一般,落日的余晖贯穿梅雨季节的灰暗天空,打横照亮了陆军军官的脸庞,使他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是张英俊的面容。不过,由于光线的关系,左边被照亮的那只眼睛,莫名地看来大了些许。 被军靴踩在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规律又悦耳的声响。 陆军军官朝妹妹的友人扬起微笑。嘴唇的形状跟丽子小姐眞是相似呢。 「这是愚兄,桐原胜久大尉。这一位是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还有花村小姐的司机——」 丽子小姐催促她接话。 与侯爵家少爷见到面实在是特殊状况,贝琪不得已之下,只好脱下帽子,深深低头鞠躬: 「小的是别宫。」 一头短发向下晃动。 桐原大尉心情愉悦地开口寒暄,倏地瞇起眼睛。 因为女性司机非常少见——但不仅如此,那很明显是观察的眼神。 大尉大步往前一跨。彷彿将「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一事干脆地抛在不感兴趣的类别,他直接越过我,站在斜后方的贝琪前方。 他将双手交叉在身后,像在观察新兵一般,由上至下地打量身穿白麻制服的贝琪。 贝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桐原大尉象是等得不耐烦了,说: 「抬起头来。」 贝琪用双手将制服帽工整地戴回头上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原本望着脚边碎石的视线,转向对方的眼睛。 我的头部只及贝琪肩膀的高度。两位成人的视线,在比我的双眼更高的地方互相交会。 桐原大尉军帽上的红带,缀着金色星星.,贝琪的制服帽额头部分,则缝着我们的家徽三个小漩涡。尽管被星星由上往下俯视,漩涡也一点都不畏缩。 这时一只小小的羽虱轻盈地掠过两人之间。 桐原大尉的脸颊一动,勾起与方才的寒暄微笑不同的笑意。大尉微张开脚,说道: 「——妳想假装自己是男装丽人吗?」 这句话实在非常地苛刻且无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语调中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呢?这就象是放在水底的容器一般,明明一眼就能看见它放在那里,却怎么样也捞不着。 「小的是因为职务,才会这身打扮。」 贝琪说完后,快速地瞥了一眼大尉的全身。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是「就跟您的军服一样」吧。 大尉点点头后,盯着贝琪的胸口。 下一秒,说出了令我不敢置信的话语。 「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 11 瞪大了眼睛的人是我,贝琪则面不改色。 大尉微偏过头,象是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讯息。 「妳听见了吗?」 贝琪字句清晰地答: 「小的听见了。」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插入两人之间。而遭到踩踏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种说法很象是不干己事——但当时的我,确实动怒了。 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我语气强硬地表示: 「刚才您那句话,听来象是命令。」 桐原大尉象是名被人从舞台上拉回现实里的演员般,转头看向我。目光像在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伙在呀。 我更是恼火,继续说道: 「——但别宫是我的司机。」 银座八丁「……喔?」 「无论您是侯爵家的少爷,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别宫都没有义务遵从您的命令!」 大尉朝丽子小姐的方向瞥去一眼: 「这就是所谓的,『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河内山仍是将军手下之人』吗?」 他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后,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快活清脆,十分有名门少爷的风范,且令人懊恼的是,同时也很有魅力。 笑完后,大尉重整自己的态度,转身向我: 「那么,我重新问一次吧。花村小姐,这个星期天,您是否会整天忙于学习才艺呢?」 听见突如其来的询问,我一时间来不及搪塞也想不出理由,便说: 「直到傍晚之前都是无事……」 「那么,请让我邀请您共进午餐吧。吃饭之前,我想请您在宅邸内散个步。希望您能在十点左右前来。只是——我希望您别将司机替换掉。我有些东西想让这一位看看。」 他凝视的双曈深处,像在运转机器一般,似乎正在拟定什么计划。 「您在打什么主意?」 「绝不是什么可疑或是危险的事情,我向您保证。嗯——在当天到来之前,敬请期待吧。」 尔后,我们在大尉与丽子小姐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桐原宅邸。 「眞是个失礼的人。」 都因为我让贝琪送丽子小姐回家,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这令我感到惭愧,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然而,贝琪却泰然自若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加『失礼』的大人存在呢。」 「也许是吧……」 「方才那一位,反而还算是相当正派的人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叫妳脱掉上衣呢?」 贝琪爽快地答道: 「他可能好奇司机的制服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里头的衣服吧。」 「是吗……」 我正要歪过脑袋时,贝琪又开口: 「方才非常谢谢小姐出言解围。」 我立即感到得意洋洋,鼻尖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您说得非常坚决呢。」 我不由得在脑海中开心地反刍自己说过的话。紧接着,也在意起大尉说过的一句奇怪话语。 「……那时候,桐原小姐的哥哥好像说了一句话吧。」 「小姐是指『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那一句吗?」 「对对。」 「那是歌舞伎的剧目,写自默阿弥之手。所谓御数寄屋坊主,是指在江户城工作,做些繁琐杂事之人。剧中名为河内山的男人欺骗了松江殿下。事情败露之后,差点遭到拘捕。然而他却严词抵抗,说:『我是直接侍奉将军的人——即是将军殿下的家臣。所以即便要接受将军殿下的制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区区大名说长道短。』」 「哎呀呀。」 贝琪话声一变,像在演戏般地说: 「『就算你是一国之主,我也没有义务接受大名的判决』——观众们全都『痛快、痛快』地鼓掌叫好。」 虽然我曾跟着去过帝国剧场和歌舞伎座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齣剧目。 「那么,我就是『将军殿下』了?」 贝琪微笑。 「对别宫而言,是的。」 「眞是太抬举我了呢。」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桐原少爷竟然能够眨眼间就说出这些句子,眞可谓是学问渊博。而且那位少爷,的确非常适合引用这句台词。」 「是吗?」 「是的。」 贝琪颔首。 「——毕竟桐原少爷,原本就是大名啊。」 12 之后,看起来不如大尉少爷那般「学问渊博」的花村家长子,在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最近这阵子,很奇怪地,大哥的朋友阿六先生——大町六助先生连日来,都会寄来包裹或是书信。他们明明在大学里就碰得到面,却要麻烦地寄信?真让人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去看了放在房间桌上的信件后,回来时难得地陷入沉思。 即便是闻名天下的英雄,但他的家人从他还是鼻涕小鬼的时候就熟知他,因此在家人眼中,英雄还是一样邋遢吧。就这点来说,我对大哥的评价必须打点折扣才行。可是,我这双已经见识过了桐原家胜久少爷的眼睛,不管横看竖看,都不禁觉得横躺在长椅上的雅吉大哥,就象是个锐角之后出现的钝角。 「欸欸。」 「干嘛?」 就连回应,也象是因梅雨而生了霉菌一般懒散。大哥眞是吊儿郎当。 「今天我呀,送了丽子小姐——也就是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回到桐原府上喔。」 眞是势利眼,一听到美女的事情,他就一骨碌地起身。 「妳送她回家?」 我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看来对方感兴趣的人是贝琪呢。」 面对大哥时,我都称别宫为「贝琪」。 「那是当然的吧。谁会对英公有兴趣啊——」 「眞过分,你不想听接下来的发展了吗?」 「喂喂,别做这种扭开了水龙头,却又不让水流出来的事情啦!」 这话说得眞奇怪。但因为我也想与人分享,便说明了桐原大尉登场时的情景。 「居然会在军人的勤务时间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一般士兵,就算睡觉也不能松懈警戒吧。但是等地位提高了,进入与军人有关的政府机关或参谋总部工作的话,军人也就跟一般官员没有两样。」 「是这样子呀。我还以为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呢。」 「当然,特殊时期的时候,是那样子没错。」 关于「脱掉上衣」一事,由于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涵,便难为情地没有说出口。不过,我说了两人正面相对一事。 「然后呀,桐原家的少爷一看到贝琪,就露出了象是其他事物都消失了般的眼神,样子很奇怪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哥突然将伸长的颈子缩回原位,在长椅上盘起双腿,再撇下嘴角。 「嗯——」 不快地发出沉吟。 「怎么啦?」 「……那个桐原家的笨蛋儿子——」 我大吃一惊。 「什么笨蛋儿子呀,可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唷。」 这句话反而适合用在说出这话的本人身上吧。 「是吗?」 「对方看来可是非常聪明能干唷。感觉上就象是五郎正宗(注25)的名刀。而且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想必将来是前途无量吧。」 客观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眞不可思议,一听到大哥眨低他,反而会想回嘴。 大哥显得很不服气。 「谁知道呀。」 「那种事情谁都猜得到吧?」 大哥神经质地搔了搔后脑勺。 「——那么,那位前途似锦的大尉少爷又怎么啦?」 「这个星期天,他邀请我共进午餐。然后指定司机得是贝琪。」 「妳拒绝了吗?」 注25:日本史上最有名的刀匠之一。 「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嘛。」 「可是啊,就算叫贝琪过去,对方可是桐原侯爵家呢。总不可能邀请司机至会客室,再与她一起用餐吧。」 「你这么说的确没错。」 大哥环抱双臂,挑起眉头,看来十分担忧。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依仗自己的权势,做些奇怪的举动吧!」 「怎么啦?你觉得他们会欺负贝琪吗?」 「呜,呃,这个……」 大哥显得非常支支吾吾。 「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与我同班,看在这一点份上,对方应该不会做些为难人的事情吧。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而且这就象是连续剧一样,你可以兴致勃勃地期待。」 「瞧妳说得这么悠哉。」 大哥仰头看向天花板。我又说: 「我也有事情想请你解惑。毎天阿六先生都会寄包裹过来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啊,这件事吗?」 大哥应声后,说了出人意表的一句话。 「这件事啊——说来都要怪妳。」 13 「怪我?」 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我和妳一起去了银座对吧。」 是指登上钟塔那天的事。 「是呀。」 「那时,妳跟我提起了交换暗号一事对吧。」 「嗯——就是部首『金』再加上『表』。」 「那隐作『tokei』吧。」 「你看了图书室里的《即兴诗人》了吧。」 「我看了,不行吗?这叫作调査。总之,我可没有问妳喔。」 「是是。」 「后来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町。那家伙很感兴趣,就说『我也要玩』。」 「所以你们决定了某本书?」 「并非如此。那样做的话,就跟千金小姐们的游戏没有两样。妳们是在纸上写下数字吧,而且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关键书。」 「是啊。不决定的话,哪解得开呢。」大哥摇了摇头。 「他说那样子太无聊了。又说,所谓的暗号,就是要去挑战解开才有趣味。就像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古代文字,学者们也是歪着脑袋拚命解读,那样才是无比罗曼蒂克的大脑活动。」「嗯,也许是吧。」「然后那家伙提议道,他每隔数天就会送东西过来。他会以那些东西,表现银座的某个地方,然后要我在指定好的日期时间到那里去。」 「也就是脑力对战,要大哥你解开谜题吧。」 「嗯。」 「既然说这样很罗曼蒂克,由他先负责解谜不是更好吗?.」 「就是说啊……」 大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看,他都呈现败军之将的气息。 「看你这幅样子,想必是束手无策吧。」 「妳这么说真是太直接了。总之,出题的那些物品全部都杂乱无章,毫无脉络可循。」 「啊!」 「怎么了?」 「前阵子,你说了什么『大町先生的衬衫』吧。那个就是『物品』吧?」 「嗯,最先送来的,就是『衬衫』。看来象是在夜市里买的新衣。如果还给他的话,他之后打算穿上吧。包裹上写着『这是第一个』——妳觉得如何?」 「嗯,虽说是理所当然,但会联想到服饰店吧。」 「对吧?」 大哥指向我,接着又摇了摇食指。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只是,广义的服饰店,也未免太多间了。」 「这倒也是。」 「但是呢——因为妳不常在那里走动,所以不晓得吧——若是仅限定『衬衫』,很快就能进行过滤。在银座五丁目,白牡丹与第一银行之间,有栋四层楼高的『中屋衬衫店』。」 「这下子就能肯定了吧。」 我说完后,又道: 「可是,这样也太简单了吧。」 「嗯。这样一来,与其说是暗号,根本就是开门见山——然后,我便等着下一个物品送来。」 「『第二个』是什么?」 「接着送来的竟然是『眼镜』。」 「眼镜?」 「衬衫之后是眼镜,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儿吧。」 「可是,这两样东西的形状,都很有特色呀。」 「怎么说?」 「如果是破破烂烂的圆顶礼帽再加上小胡子,就是指卓别林吧。就像这样,只要看了那件衬衫和眼镜,就能锁定某个人物的话——」 「不对不对。衬衫的款式再寻常不过,眼镜也是大町之前戴过的。因为若要为此特地去买那些东西,未免太浪费了,而且也不可能送来他现在在戴的眼镜啊。总之,就是很普通的眼镜。」 「换言之,只要是『衬衫』(syatsu)、『眼镜』(megane),何种款式都无所谓?」 「应该是吧。」 「那么,会不会是要将第一个字符串连起来呢?就成了『shi』(衬衫唸作『syatsu』,第一个字是『shi』)、『me』。喏,他总共会送来几个物品呢?」 「他说一共有四个。所以现在是在起承转合里,起承的阶段吧。」 「这样一来,如果接下来是『草莓』(ichigo),最后是『金柑』(kinkan)的话,你觉得如何?」 「是要去水果店吗?」 「不是啦,那样就没有把物品摆放在一起的意义了。依序将四个物品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之后,就是『Shi·me·i·kin』。为了使其具有意义,再加上浊音后,就是『jimeikin』。你看,就成了『自鸣琴』(注26)呢。」 「这样太牵强了吧。」 「所以我是在打比方嘛。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你去以贩售八音盒而闻名的店家就好了吧?」 「理论上是这样。」 仔细思索的话,也并非想不到更加高明的理论。无论如何,竟会想到利用物品,来表现一般人认为都是写在纸上的暗号,这个想法眞是有趣。 注26:即八音盒。 「总之,直到之后的物品送来之前,都无法凑齐线索吧。」 「嗯,他确实每隔三、四天就会送来。」 「下个物品送来的话,你再告诉我吧。两个人一起想,说不定会想到什么好主意呢。」 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这时,我想到了贝琪。 14 周末,雨势依旧不歇。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波涛般的雨声始终笼罩在头顶上方。 透过道子小姐,我又收到了桐原小姐写来的信。不知何故,信中写道:『倘若下雨,周日的邀约请容我们延期。』至于是否推延,当天早晨对方会打电话过来确认。究竟这整件事跟天气有什么关联呢,眞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一来,我倒是希望天气放晴。约定的前天夜里,就寝时,外头下着彷若要冲进瀑布深潭里般的倾盆大雨。深夜,我还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雷声。可是黎明之后,周日的天空却是截然不同,天气非常晴朗,清晨的阳光还照得玻璃窗闪烁着怀念的光彩。 桐原家打来的电话,内容当然也是说「诚挚邀请您前来」。顾及天气,也许有可能外出,我便选了件方便活动的洋装。 「小心一点啊。」 难得地,大哥坐立不安地目送我们的车子离去。 驶入桐原宅邸的前庭后,在迎接之人的引领下,车辆绕着假山前行。接着又挨着长长的木板围墙,继续前进。 出乎意料地,大尉少爷和丽子小姐就站在前头等着我们。桐原大尉穿着长裤及白衬衫,丽子小姐则是穿着有蝴蝶翩翩飞舞的淡紫色振袖。 贝琪一踩在碎石子路上,少爷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招呼: 「早。」 「两位早安。」 贝琪摘下帽子深深欠身行礼,尔后便向后退,打开后座的车门。 「日安。」 丽子小姐朝走下车的我嫣然微笑。我一边回礼寒暄,同时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我也穿上和服绑着蜻蜓腰带,会不会演变成蝴蝶与蜻蜓的对决呢? 大尉少爷轻向一旁的年轻佣人使了个眼色。男子打开木板围墙的拉门后,便像只石狮子一般,就这么站在空着缺口的门边。 「那么,两位请。」 大尉少爷语毕后,率先迈开步伐。他手上提着一样东西,不像公文包,比较象是一个附有把手的箱子。 我跟在他的身后。贝琪原想走在最后方,但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之下,走在第三个。形成了我们两人被桐原兄妹包夹的景象。 身后的拉门再度关起,但佣人没有跟来。 小径并不宽。两侧的树木因吸收了数日来的水气,四周的空气相当清凉。四处可见叶尖上还留有水滴,微微地反射光线。潮湿的魁梧松树,表皮显得黝黑黯淡,苔藓却象是画师刚绘出般,绽放着鲜艳欲滴的青绿色彩。 大尉少爷的话声从前方传来。 「我们很少让客人走这条路,因此可能不太好走。请留意自己的脚边。」 我们沿着踏脚石穿过树木后,视野豁然开朗,前面便是一处植物园。我们又循着植物园侧边走了一阵后,抵达射箭场。 我们学校尽管仅招收女子,但大门的左手边也设有弓箭道场。桐原家是武士门第,会设有射箭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四下没有其他人影,如同身在梦境一般万籁俱寂。 「距离十公尺远应该差不多吧。」 大尉少爷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走向射箭场中央。射箭场的靶场区铺满砂子, 射箭区上方则盖有屋顶,中央处,亦即两地之间则是宽敞的地面。那里由于地势较高,排水的效果也较好,已是一片干爽。 我们也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下跟在后方。 是距离什么东西「十公尺远」呢?只要循着大尉少爷的视线往前望去,立刻一目了然。在靶场上,左右两边各放置着一个中心绘有黑色圆圈的标粑。想必是今早命人准备好的吧。两个标粑简直象是一双大眼睛,正从那里瞪着我们似的。 小径的另一侧,是防止箭矢向外飞出的高耸树篱。可是,射箭场因为占地宽广,爽朗的风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其中,感觉相当舒畅。 这时,大尉打开箱子。我大吃一惊,里头放的是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开口问了蠢问题。大尉少爷泰然自若地答: 「当然是射击。」 从情况来看,自然是这么一回事。可是,这并不寻常。 「可以在射箭场里开枪射靶吗?」 富家公子勾起嘴角。 「此处是最为适当的场所,所以我才选择这里。因为我很务实,会善用现有的设施。可是,毕竟寒舍里还是有不少人因循守旧,会有人觉得这样眞是太不像话了吧。所以我才会支开其他人。」 语毕,他拿起手枪,将箱子递给丽子小姐。 现在是动荡不安的时世,即便不是军人,持有护身用手枪的人也不在少数。据说甚至还有女性用、附有装饰品的迷你手枪。而大尉少爷手中的,是很像西部片中会出现的枪枝。 「既然如此,只要前往射击场的话——」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想起。 「因为那种地方,不能以手枪进行射击吗?」 如果是练习飞靶射击的场所,郊外应该有好几处。毕竟有不少大人都对狩猎活动感兴趣,彼此还会以自豪的枪枝及技巧互相较劲。 「不,可以喔。使用手枪的话,标靶是十八码外,绘在六英吋大小的四方形纸上的圆点……换言之,即是狙击比这里远约两倍,又小了超过一半的标靶。从理论上说来,在这里射击轻松多了吧。」 「话虽如此,前往射击场还是比较妥当吧?何必特地在射箭场里……」 大尉少爷见到我慌张无措,似乎引以为乐,然后仅将一枚子弹装塡进手枪右侧的弹匣里。 「当然,倘若是普通手枪,不会在这种地方进行射击。」 「……是军用手枪吗?」 「若是军用手枪,绝不能用在这种私事上。这是私人物品。我认识的一名英国军官,也很喜欢用这款手枪呢。它跟以往的款式比起来,轻了很多。」 然后语调一转,像在对男人说话般。 「但即便支开了他们,声音还是会传出去。我想尽早解决。」 这番话针对的对象,是贝琪。 15 标靶有两个。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胜久少爷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想到要与贝琪一较长短呢? 胜久少爷极其自然地接着道: 「妳应该明白吧。前阵子,妳送了舍妹丽子一程。另外,也每天接送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说得夸大一点,她们的性命可说都是掌握在妳的手上。我想看看妳的能耐——这点要求,应该无妨吧?」 贝琪平静开口: 「倘若小的是男子,您也会提出相同的要求吗?」 「我是在侮辱妳吗?如果妳是指这个意思,那我先这么回答吧:绝非如此。从妳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出妳不是普通的女人。正因如此,我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也不该看妳是女子,就以为妳好对付。我无法断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所以想确认妳的本事。」 贝琪在正门前握剑的身影,鲜明地在我脑海里复甦。 「别宫——」 贝琪将缀有长睫毛的双眼转向我。 「是的。」 我将手紧握成拳,同时开口: 「——尽管去吧。」 贝琪将她那对偌大的双眼又张得更大,然后双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 「谨遵吩咐。」 胜久少爷与贝琪面向标靶站直身子。我与丽子小姐向后退了五、六步,各自站在他们身后。 胜久少爷身体微微倾斜,伸长手臂,目不转晴地瞄准右边的标靶。然后说: 「 最好的住耳采丽子小姐以没有拿着箱子的右手食指捣住耳朵,并将捣住的耳朵转向哥哥的方向。我则象是戴着收音机的耳机一般,用两手捣住头的两侧。 尽管如此,枪声仍是轰隆作响直至耳中深处。我清楚看见标靶右上方,白色部分的纸张裂了一角,砂土飞溅扬起。 胜久少爷将手枪从中对半折起,然后从枪身后方,砰地跳出了某样东西。事后我才知道,那似乎是用毕的弹壳——对了对了,刚才还说过,枪的种类是「什么菲尔德」。 我原以为贝琪会从胜久少爷那里,接过那把「什么菲尔德」后再进行射击。但我猜错了。 隔了一拍之后,贝琪正对着标粑,单脚向前,轻轻压低身子。左手拉开白麻制的制服领口,右手滑进其中。下一秒,她将左手叠在抽出的右手上,从交叠的前端响起了枪声。 标靶的黑色圆圈破了一个大洞。 贝琪倏地弯曲手肘,好让身体吸收冲击。 「啊。」我张着嘴,缓缓放下双手的时候,贝琪的枪已收进了胸前。 「……小的失礼了。」 贝琪欠身行礼,走了数步后弯下身子。她脱下右手上的手套,装进口袋里,再拿出手帕。黄土上,制服、手套与手帕的白,被映衬得更加鲜艳,彷彿是只白鸟正在啄食地面上的某样东西。 贝琪用布裹起自己的弹壳,再收进口袋里。那从容不迫的动作,彷彿只是在捡起掉落的点心。我完全看不清,在她一连串的动作中,那块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全然不晓得贝琪身上有枪,桐原兄妹却看得出这一点,让我有些气恼。 另一方面,情况演变至此后,别说是枪的存在了,就连贝琪会正中靶心一事,自己都彷彿是已预料到一般——有种这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的心情是既惊讶,却又全然不感到惊讶的一种奇妙感受。 总之,我挺起胸膛,以极为平静的语调开口: 「——这下您满意了吗?桐原少爷。」 16 接着我被带到一间西洋风的会客室。在宽敞的房间里,与胜久少爷正向对坐。靠向庭院的墙壁建成平缓的弧形,上头并排着偌大的窗户。无论是从高耸天花板处垂下,几乎逼近地板的蕾丝窗帘,还是外侧涂成灰紫色的百叶窗,全都拉了开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屋内十分明亮。为了通风,其中一扇窗户也大为敞开,因此亦能感受到凉爽的风迎面吹来。 「特意邀您前来,我等一下却得先走一步,眞是万分抱歉。但我想,至少也该一起喝杯茶——」 胜久少爷随性地说,并请我享用放在桌上的西式点心。那是在我居住的曲町的村上开新堂,所贩售的摩卡咖啡蛋糕。 虽然我很喜欢,但只是先优雅地喝了口红茶。胜久少爷接着说: 「中午,会由丽子和道子陪妳。」 是……我含糊应声,但我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您觉得如何呢?别宫她……那个,相当厉害吧?」 在射箭场时,胜久少爷说了声「妳及格了」后,便哈哈大笑。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再问得仔细一点。 「当然。」胜久少爷心情极佳地答。 「好比说在刺激的西部片当中,男主角只要一开枪,都是百发百中吧。」 他用手指比出开枪的姿势。 「——可是,实际上不可能那般精准。比起枪身长的其他款枪枝,手枪的命中率原本就较低。即便是瞄准待在同个房间里的人,只要不习惯用枪,也会打不中。可是,凭借着练习以及与枪枝的契合度,就能达到相当的水平。而她呢——更是超乎寻常。比起正中红心,她开枪时,手完全不会左右抖动的射击方式更令人不敢置信。而且她完全没浪费时间去瞄准目标。」 「.是。」 「换言之,这是非常实战性的用枪方式。匪徒出现之际,若还不慌不忙地瞄准目标,就会被对方打败。即便弹道会上下晃动,但不会左右摇晃这点,当然也是适合实战的一项动作。想必她是遵照我的要求,表现出在实战上有益的用枪方式吧。」 「……您一开始见到别宫的时候,就看出她有带枪吗?」 「嗯。从她的身形举止看来,想必有在学习什么武艺吧。」 「我是知道,她似乎颇为精通剑道……」 「我想也是呢。虽是女子,既然能担任司机,这点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我接近她时,她微微将右肩往后退的移动方式,也让我想到了,那是一有情况就能立即拔出胸前手枪的预备动作。不,是感觉到了。比起身形,更象是某种气场」 「.……」 「于是我重新打量之后,看向她左胸侧边,发现虽然不起眼,但确实微微膨起。那里十之八九,吊着皮套吧。我才恍然大悟,即便再怎么精通剑术,但如今这个昭和时代,女子总不能将大刀插在腰上行走,为了工作,随身携带手枪自然非常合理。话虽如此,她眞是个有趣的女人。我才想确认一番——」 「因此叫她『脱掉上衣』吗?」 「没错。」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拿起绘着红头鸟儿,金粉也耀眼夺目的茶杯,我又啜了口香气极浓的红茶。 胜久少爷续道:「那是最新型的警式手枪——也就是警察用的手枪。想必是令尊为她准备的吧。那是最适合用于护卫的自动手枪。马上就能进行射击,可以应付临时发生的紧急状况。」 听他这么一说,我既感到放心,又感到害怕。「这是必须的吗?」 「当然,没人晓得实际上是否会使用到。只是,光是带在身上,心理状态就会产生改变吧。」 「您的意思是,会比较紧绷警戒吗?」 「这自然也有。不过,最重要的是——倘若没能周全地保护好妳,当下就能引咎自裁吧。」 我顿时动弹不得。稍过片刻后,偷偷觑去一眼,只见胜久少爷的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愉悦笑容。 「那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是吗?」 应声后,胜久少爷起身。 「这么匆忙,眞是非常抱歉,但我就此失陪了。我会去叫妹妹们过来,还请您多担待,与她们一同游玩吧。」 语毕后,他透过窗户看向明媚的屋外,再将视线拉回至我身上。 「对她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人,就是必须守护的妳吧。不,应该就是如此。那么,当然也会做好觉悟。而那份觉悟——对她来说,应该是心甘情愿的。」 假如我是小孩子的话,他肯定不会告诉我这番话吧。相对地,我是成人亦然。 现在我这般介于十岁与二十岁之间,难以界定的年纪,正好成了适合吸收这番话语的砂地吧。 当时的胜久少爷,与其说是在向某人诉说,感觉更象是,仅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说出。 17 是这样子的吗——我不禁暗忖。如果是男子的话,也许一定得那么想吧。可是,至少我家的大哥,不会说出那种话吧。 坐在回程的车中,我望着贝琪的肩膀,一边思索: ——对了,贝琪还没吃过村上开新堂的点心吧? 午饭的佳肴,确实有着侯爵家的气度,是相当精致的法国料理套餐。至于贝琪,应该是在下人等候屋里,吃着厨师见习生所作的佣人专属饭菜吧。 冷静想想,今日的主客其实是贝琪。那时的我一思及此,尽管喝着浓郁香甜的糖果色清汤,手上的汤匙却内疚地感到沉重。 回程之际,我想起了开新堂的点心,多亏于此,心情就像装了弹簧装置般,盖子砰地弹开来,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回家之后,马上买给她吧。我盯着贝琪的背影,边在脑海里翻开蛋糕的目录。 ——该买哪个好呢?小泡芙比较适合吗?既小巧又可爱,她收到会不会很开心呢? 光是如此,我的心情就雀跃起来,也有了闲话家常的动力。 我提出了先前六助先生出题的物品暗号一事。 「『衬衫』之后,是『眼镜』吗?」 「是呀。」 「雅吉少爷有什么头绪吗?」 「哪有什么头绪,他岂止是如坠五里雾中,说不定根本是置身在方圆百万里的浓雾里了呢。」 「可是,这种暗号解读游戏,比起出题者,解谜者的立场更加不利吧。」 「是呀。」 回到家后,我立即向开新堂订购了点心。对方原本是不接受临时订购的,但毕竟就在附近,因此还能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但相对地,便是无法挑选自己想要的品项。由于现在是梅雨季节,我决定请店家在最小的盒子里,装些赶得及送来的点心。 开新堂就在住友银行的斜对角——用不着这般说明,家里的人都晓得。我吩咐下人前去拿取后,正巧雅吉大哥跑来纠缠不休。 「英公,情况怎么样了?」 射击一事,无庸置疑是本日的重头戏。砰! 可是,既然贝琪本人没有志得意满地炫耀自己持枪一事,所以也不须对大哥言明吧。 「贝琪也和我们一起,参观了早晨的庭院喔。」雅吉大哥的表情,有如拿起心想很重的行李,却发现出乎意料地轻一般,显得非常意外。 「只有这样而已吗……总觉得有点古怪呢。」 「走在刚下过雨的林木间小径,感觉很舒服呢。『蜗牛枝上爬,神在天上,天下太平』(注27)喔。」 我引用上田敏的译诗。 「『天下太平』吗……」 大哥像只鹦鹉般复述我说的话,我则反问他: 「——那么,你呢?」 顿时鹦鹉象是成了鸽子,被豆子竹枪给打中了。 注27:此句是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译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一八一二——一八八九)所写的诗,收录在译诗集《海潮音》当中。原诗出自诗剧《皮帕走过》(Pippa Passes),原文为:The snail』s on the thorn;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妳是指什么事?」 「阿六先生的事呀。第三样东西应该寄到了吧。」「啊啊,那个吗?寄到了寄到了。」 「是什么呢?」 「这个嘛……是『钮釦』。」 「是衬衫的钮釦吗?」 「嗯,算是吧。但应该是大尺寸衣服的钮釦。话虽如此,也没有什么特征,只能认为是一般的『钮釦』吧。」 「这样一来,『衬衫』——『眼镜』——『钮釦』。全都是穿在身上的东西呢。」 「是啊。可是,送来了第三样东西后,我更是一头雾水。再这样下去,最后送来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该不会是袜子吧?」 他看来忧心忡忡。 四个关键全都送到后,我们才有办法开始讨论。下星期日下午两点,如果大哥能到达那些物品所指示的地点,就是大哥获胜.,但如果大哥依然徘徊于五里雾中,就是阿六先生会大声叫好。 的确,这场比赛对于提出暗号的人,眞是压倒性地有利。简直就象是双叶山横网力士比赛一样,结果几乎是昭然若揭。 点心送来后,我呼唤贝琪前来房中。不出所料,她严声婉拒,但我央求: 「我很希望妳能收下。今天是特例。否则的话,我会良心不安。」 被其他下人看到的话可能不太妥当,于是我用报纸覆盖住开新堂的条纹包装纸,再递给她。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贝琪也只得收下。 「啊,对了对了。」 我边递出包裹,边告诉她大哥收到「钮釦」一事。贝琪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小姐,别宫很感谢您的好意,能否再答应小的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前阵子,您提起过服部钟表店的钟塔吧。」 「是啊。」 「傍晚之后,钟塔似乎会点亮灯火。我想比起白天,应该能看得更加清楚。别宫想在今日傍晚,去看看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北侧钟塔——」 「哎呀,这点小事不用预先征得我的同意呀。妳尽管去吧。」 「是。可是一旦入夜,我们就不能任意外出。能够的话,希望能由小姐您吩咐我去银座一趟为您办事,别宫不胜感激——」 ——这样一来便必须用车,小的非常过意不去。她惶恐地说。什么呀,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的。 贝琪会急迫地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也眞是难得。姑且不论这件事,同谋合议这种事还眞好玩。 我记得曾在四周天色变暗之际,与母亲一起去过鸠居堂。于是说道:「那么,就佯装是我临时需要用到鸠居堂的信纸吧。我记得那里的营业时间颇晚,这样刚刚好呢。」 18 信纸在晚膳之后送达。由于贝琪与我之间还有其他下人,所以不是由她直接交给我。 翌日,前往学校的路途上,我在车内开口询问: 「结果怎么样?」 「是的。小的停下车,试着在京桥那里走了一会。三丁目与二丁目相接之处,便能斜向看见钟塔的北侧。」 「果然要自己亲眼确认,才能解开疑惑——就是这种感觉吧。」 「全都多亏了小姐。」 「妳走过银座大道了吧。」 「是的。」「就是所谓的『银座闲晃』吧。」 「是吗?」 「是呀。啊——大哥曾说过,夜市是银座的观光胜地呢。」 「是,从日落的方向往东,摊贩一字排开。虽说是银座八丁,但其实是从一丁目到七丁目,并排着各式各样的店家。」 「很好玩吧。」 「眞是非常抱歉。」 贝琪循规蹈矩地道歉。 「哎呀,没关系啦。那妳有悠悠哉哉地到处闲晃吗?」 「虽然称不上悠哉,但因为很有趣,我便向店家的人问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哪一丁目的哪里会摆哪些店家——听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店家为了买下摆摊的权利,还要花上数十圆。行为不检的人,似乎无法加入其中。」 「那也是当然的吧。」 「因此,各丁目摆出的店家数量和顺序,很少出现变动。别宫望着一间接着一间并排的店家后——忽然看到有一间卖纽扣的店。因为才刚听小姐说过,于是心想着:『哎呀,这里也有卖钮釦呢。』」 「……」 我陷入沉思。贝琪似乎是不想打断我的思考,停住不再说话。进入青山时,我询问贝琪。 「我听说店家的数量,多达数百间,那么各丁目大约有几间呢?」 「是啊,应该是五十间上下吧。」 「那间钮和店,是在几丁目呢?」 「在七丁目的竹川町。」 19 当晚,我前往父亲的书房,与他商量。 「欸,爸爸的记忆力很好吧。」 父亲将旋转椅转了一圈,愉快地注视着站立的我。 「喔,听起来象是想挑我的语病呢。」 「才不。只是有一个非常乖巧老实的请求而已。现在白天时间变长了,即便是夜晚,外头的风也很凉爽吧。」 「是吗?若想傍晚乘凉,现在的时节还有点早吧。」 我走近父亲,刻意抚向他的手。 「您在雇用别宫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有她陪着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吧?」 「嗯,是啊。」 应声后,父亲咧嘴一笑。 「——妳想去哪儿啊?」 「这个嘛,您听了之后,可能会觉得太不得体——总之,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去银座的夜市。」 父亲歪过头。 「所以要吹夜风吗?可是,妳想去的地方还眞奇怪。是小说或报纸上提到了夜市吗?」 「才不是呢。有件事情想亲眼确认一下。我并不是要一一看过所有摊位,只要看一眼竹川町的夜市就好了。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只要竹川町?这就更奇怪了。」 「箇中原因,之后也会告诉爸爸的。我想明天找个时间去看看。」 我走到椅子后方,替父亲揉起肩膀。 「眞的就只是看一眼?」 既然父亲这么说,就表示他心中的要塞已经沦陷了。 「眞的,当然。」 「没办法。在自家人面前,说要让妳去夜市实在是难以啓齿——这样子吧,明天晚餐,就由爸爸在帝国饭店请客吧。」 「哇啊,我举双手赞成喔!」 我像只猫一样,将脑袋蹭向父亲的肩头。父亲又以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嗓音道:「回程时,妳就去看一眼吧。」 我乖巧应声: 「知道了。」 「相对地,一旦下车,妳就要和别宫走在一起喔。那里相当拥挤混杂,一定要紧跟着她,不能走散。」 「是。」 「说到夜市,听说也有些地方会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银座不一样。都是正正当当的店家,卖正正当当的东西。眞要说的话,夜市就象是平民的百货公司,格调也跟其他的露天摊贩不一样。只要不被拉进小巷子里,就不会有问题吧。光是看着人来人往,也许就能有所发现呢。」 父亲这番话,有一半象是在说服自己。这时我开口了。 「说到发现,我先前教了别宫英文喔。」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父亲要我不能离开贝琪,要紧跟着她——根本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所以才想让他看看自己也是有一点长处的。 父亲一怔。 「妳说什么?」 「『发现』就是拿掉遮蔽物,也就是『discover』呀。我教了她这件事唷。」 父亲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变作哈哈大笑。 「妳——妳教了别宫英文!」 我用掌心敲向父亲的肩膀。 「什么嘛,怎么了吗?」 父亲瞇细着眼,边捻着胡子,边重复说道: 「不,没什么。没什么。」 20 翌日,从学校返家后,我换上振袖和服,前往帝国饭店。 如同先前说好的,我和父亲提早享用了晚餐。父亲之后似乎还得去其他地方,因此像在喝水一样火速灌下芭芭乐慕思(Bavarois)和雪酪等甜点。哎呀,毕竟这回的主要目的不是吃饭,所以匆忙一点正如我所愿。 与父亲分道扬镳后,福特往前奔驰,最后停在七丁目的进口食品店龟屋附近。由于现下日头时间较长,还有种薄暮的感觉。随着夜色逐渐变浓,各自拥着两个发光果实的街灯,散发出的光芒也愈加明亮。 银座大道上的公交车站旁,留有西式发髻的女子及戴着学生帽的大学生,皆望着新桥的方向。代表市营公交车的中央双圆标志,远看就象是贝琪前阵子射穿的标靶。 左侧的远方,可以见到格外高耸的三越百货顶楼灯饰。白天看去,那灯饰象是个巨大的鸟笼,但如今灯彩像在反覆流动般一明一灭,呈现出光之喷泉的幻像。 转向对面,一字排开的夜市另一侧,就见到满是背影的人龙。 我们走向东侧的道路。 「从这里开始,就是七丁目吧。」 「是的。」 从大日本麦酒公司(注28)大楼的对面起,铺设在人行道上的店家,首先是橡胶印章贩卖店,接着是酱油仙贝——一直往下延伸。穿着罩衫式围裙、戴着眼镜的老婆婆,正在调整形似人偶架的台座上的物品。 正面宽度仅比大人张开双手后略宽一些的店家,栉比鳞次地衔接在一起。简直就象是园游会的模拟摊贩一样。 店家的屋顶象是将箱子的盖子掀开至极致一般,这边较高,朝向道路的那一侧较低。这是为了下雨时,能让水滴掉向另一头——同时,这种设计也便于观看商品。 银座的柳树枝条垂挂在并排的屋顶上,就象是瓣子的发尾,而舒服的凉风,轻轻吹动着细细的柳叶。 因摆设摊贩而变得更加狭窄的人行道上,早已人潮汹涌。 在酱油仙贝店前方,一对疑似兄弟的小学生,戴着帽子,帽上还罩有象征夏天的白布,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帽子的白就象是圆圆的蘑菇,在洒落而下的街灯光线中,特别鲜明耀眼。黑夜一降临,天色就暗得很快。 注28:大日本麦酒公司已于一九四九年因反托拉斯(垄断)法,分割成朝日啤酒及札幌啤酒两间公司。 「欸,贝琪。首先,我想确认七丁目店家的数目。为了不出差错,我们两个人一起数吧。」 「是的。」 我们两人一边踩着石板路一边前进,直至七丁目的尾端。 说话声、木屐声、鞋子声,热闹吵杂地互相交错。眞不愧是银座,就连穿洋服的女子也不少。 「那间就是最后一间了吧。」 「是的,那是『即刻就好今川烧(注29)』。」 「好香唷。」 我刚刚才吃完了法式料理。价格的话,今川烧当然是无法比拟,两者可说是云泥之差。只是,一面吹着外头的晚风,一面传入鼻腔中的香气,显得特别诱人。这也是一个新发现吧。 那么,一路从「橡胶印章」数至「今川烧」,我与贝琪核对共有几间店家。一模一样。见到我的脸庞散发出光彩,贝琪开口: 「小姐发现了什么事吗?」 「是呀。如我所料。眞是个好数目。」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边记下摆摊是哪些店家,边折回出发的地点。感觉就象是成了地理学家,接连写下异国地名一样。这件事倒是耗了一点时间。 我睨着完成后的夜市一览表,缓缓地扬起胜利的微笑。「欸,贝琪,妳身上有零钱吗?」 「是的,但不算多。」 「那么——」 我指向其中一间店。 「能替我买下那个东西吗?」 21 「给你。价格是十五钱唷。」 回到家后,我将那个东西交给雅吉大哥。 「这是什么?」 他一脸茫然。 注29:即车轮饼。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猜对的话,就请承认我是个优秀的妹妹,稍稍尊敬我吧。」 「妳在说什么啊?」 他更是偏头纳闷不解。 我交给他的东西,是个可以放在掌心上,十分可爱的黏土民俗工艺品。那是个双手抱膝的北海道爱努族人偶,且绘上了缤纷的色彩。 翌日夜晚,当我在房里看书时,雅吉大哥敲了敲门,但不待我回应就迳行打开房门。 「眞是失礼,居然擅闯淑女的房间。」 「妳为什么会知道!」 大哥脸上带着惊讶与懊恼的神情,恨恨瞪向我。他伸出的手上,握着一个爱努族人偶。虽然和我给他的不一样,但很显然是同一种。 「果然。」 我则是从容不迫。 「是妳拜托大町告诉妳的吗?」 「怎么可能,我是自己想出来的。」 雅吉大哥以令人同情的嗓音问: 「……眞的吗?」 「眞的呀。怎么样,尊敬我了吗?」 大哥悔恨无比地揉着身体: 「就……就只有这一次啦。」 向我低头表示佩服, 他肯定尾恼得不得了, 但又战胜不了好奇心。对于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 想必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想知道的心情了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需要替你泡杯茶吗?」 「这就不必了。」 于是我让哥哥坐在淡紫色的沙发上,开始解释。 「大町先生这回会想到用物品当作暗号来考你,其契机——正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吧?就是那本《即兴诗人》。」 「是啊。」 「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暗号的种类,或者该说是形式,其实与我们在学校里玩的游戏,是相去不远的。也就是说,有某个东西就象是『书』一样,是个源头,其中的某些部分,指示出某几个字。」 「嗯嗯。」 「这个暗号,是大町先生与你在银座见面后,聊天时忽然想到的。还有,谜题解开后,会指出银座里的某个地方。这样一来,关键源头很有可能就是在『银座』里吧。」 「……应该是吧。」 「然后对方送来的,是物品。哥哥你起先说过,『那是一件很像在夜市里买来的衬衫』。那么,『物品』排列所依照的一定顺序,就是来自『夜市』囉。就连『钮釦』,在夜市里也买得到吧?」 「而眼镜是以往戴过的旧东西。但是,那是因为重新再买眼镜太浪费钱了。夜市中也有店家在卖『眼镜』,不是吗?所以关键,应该就是银座的知名观光地『夜市』吧?」 大哥一脸诧异。 「夜市是关键?怎么说?」 「哥哥你曾说过,银座里有好几百家的摊贩。说不定,用银座八丁的丁目加以整除后,就会出现某个数字喔。」 「某个数字?」 「——就是四十七喔。伊吕波歌(注30)的四十七个字。」 「啊……」 雅吉大哥张大了嘴,几乎能放进一个今川烧。「七丁目的竹川町里,有卖『钮釦』的店家喔。还有呀,我数了数竹川町的摊贩数量之后,发现正好是四十七家呢。而且其中刚好有卖『衬衫』、『眼镜』、『钮釦』的店唷。」 「妳去看过了吗?」 「嗯,我得到了爸爸的许可,当作是社会见习,去参观了一下。」 「嗯——」 雅吉大哥发出沉吟。 「银座八丁,是以京桥方向的一丁目为起点。所以七丁目的摊位,也可以从京桥往新桥的方向,依序搭上『伊吕波歌』。换言之,『七丁目的夜市』就相当于是我们的『书』;『假名字母的位置』就相当于是『物品』。」 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便条纸。 注30:伊吕波歌(いろは)是日本古人利用日语假名排列而成的一首诗歌,用到了当时所有的假名字母,却毫无重复。名称来自头三个字,所以称为伊吕波歌。 橡胶印章(イ= I) 裤子的吊带(二= Ni) 纽扣(ト= To) 刷子·掸子(ヌ= Nu) 木屐( ワ= Wa) 自动铅笔·铅笔(タ= Ta) 眼镜(ツ= Tsu) 印刷(ラ= Ra) 木屐(ヰ= Wi) 西服裤(ク= Ku) 袜子(ケ= Ke) 画框(エ= E) 鲜花店(サ= Sa) 刀具(メ= Me) 手电筒(ヱ= We) 雏人偶(セ= Se) 酱油仙贝(ロ= Ro) 生活用品(ホ= Ho) 儿童橡胶鞋(チ= Chi) 画框(ル= Ru) 鞋子(力= Ka) 铁网(レ= Re) 旧杂志(ネ= Ne) 挂轴(ム= Mu) 陶瓷(ノ= No) 门牌(ヤ= Ya) 衬衫(フ= Hu) 旧书(テ= Te) 芦苇门(キ= Ki) 衬衫(ミ= Mi) 压力桶·帮浦(ヒ= Hi) 今川烧(ス= Su) 衬衫(ハ= Ha) 骨董(ヘ= He) 爱努民俗艺品(リ= Ri) 樟脑丸(ヲ= Wo) 小荷包(ヨ= Yo) 儿童帽子(ソ= So) 冷藏盒(ナ= Na) 小荷包(ウ= U) 安全刹刀(オ= O) 皮带(マ= Ma) 工作服(コ= Ko) 钢笔(ア= A) 帘子(ユ= Yu) 辣椒(シ= Shi) 腌萝卜(モ= Mo) 「也就是说,如果想指出龟屋这间店的话,只要依序送来『鞋子』、『刀具』、『门牌』就好了。这样一来就是『Ka·Me·Ya』。」 「……但卖『衬衫』的店有好几间呢。」 「是呀。所以,在还不知道最后一个字时,会有三种解答,『Ha·Tsu·To·——』、『Hu·Tsu·To·——』、『Mi·Tsu.To·——』。但实际上,对方也许早就送来了能让你察觉到,他是在哪一家店买衬衫的提示了喔。不过,这点不必去管。只要去思考,这回的问题,一开始是从哪里起头的就好了。你看,三个选项当中,哪一个是正确答案——那么就连接下来会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到吧?」 「咦?」 大哥慌慌张张地再看了一次一览表。 ——只要再加进『爱努民俗艺品』的『Ri』,四个文字便成了『Ha.Tsu.To.Ri』(注31),大功告成。 注31:即「服部」的日文读音。 22 星期天,我穿着五分袖的白色连身裙,再戴上毛毡制的白色帽子,与大哥一同穿过服部钟表店的大门。 转头看向左手边,壁上的时钟正显示出,目前时刻将近下午两点。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完全不用特意寻找。在通往地下卖场阶梯的时髦扶手前方,放置着休息用的沙发,一名戴着厚重眼镜的青年正坐在那里。 他的头顶上方挂着吊灯,身旁放着很有南国风情的观叶植物。是个非常适合等人的场所。 六助先生正沉迷在书本世界里,应该是为了打发时间吧。他丝毫没注意到我们。 大哥跨着大步走去。 「大町——」 六助先生彷彿忽然被拉回现实世界里。 「噢!花村,眞亏你解得出来呢。我本来做好觉悟,今天要空等一整天了。」 大哥骄傲地挺起胸膛。 「眞是太简单了。」 六助先生惊艳地看向我。 「哎呀,这可眞稀奇。令妹也和你一起过来了吗?」 我端庄优雅地行礼。 「您好,我是英子。」 六助先生道: 「哎呀,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呢。」 大哥哼笑一声。 「算了算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恭维话就免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戴眼镜。」 六助先生不理会哥哥的胡言乱语。 「今天出来买东西吗?」 「不。今天哥哥为了奖励我,要请我吃千疋屋的桃子雪酪。所以我才会一起同行。」 「喔,奖励?为什么要奖励妳?」 大哥像个无赖汉在招揽客人一般,捉起六助先生的衣袖。 「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天气很好,梅雨也停了。好了,起来,快走吧。」 我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同时在口中轻声哼唱: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1 用过晚饭后,枇杷被放在志野器皿(注1)内呈上餐桌。 为了方便剥皮,尖尖的那一侧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来就象是个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鸡蛋。听说哥伦布曾压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来就像那个样子。其实按照理论,让平坦的那一方朝下,会比较稳定。 不过,切开来的那一面露出了栗色的种子,就象是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颗小脑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断面上,位于圆形中央的种子成了焦点,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那些枇杷切面朝上,整整齐齐地并排着。 另外,枇杷的橙色,与志野器皿的缤纷白色互相衬托,显得极为美丽。 这种时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正是其取悦主人之处。然而,雅吉大哥丝毫没有欣赏的雅致,只是不断伸长了手拿取枇杷。简直就象是个吃水果的机器。 注1:志野器皿是指以「志野烧」烧制方式制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外形朴实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实在太闷热了。为了不输给这份热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摄取水分和维他命C。」 看来饭后甜点的枇杷,是大哥亲自指定的。我边优雅地吃着,边开口: 「天气炎热时,不就是要吃鳗鱼吗?」 「现代人要再科学一点才行。这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烟逃跑吧。」 虽然我如此应和,但自己也没有资格责备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际,我就打算挥别帝都和鳗鱼,奔向轻井泽的怀抱。 在那里,我可以时而至瀑布边远足,时而去牧场参观。骑着脚踏车驰骋在白桦林当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觉得身心舒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抚过耳畔,具有透明感的凉风触感。 「就算是在东京,帝国剧场那一带,也是很棒的避暑胜地喔。听说这个月会有刘别谦(注3)的电影上映。但是那里的冷气开得太强了,甚至让人觉得冷。脚边冷飕飕的,简直就象是鞋尖踩进了看不见的浅滩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适度这个问题。」 「——既然要考虑适度,哥哥你也别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应了声后,终于停了手。我又说: 「说到电影,那些无声电影解说员遭到裁员,引发了不少纠纷呢。」 哑剧需要解说人员,所以不久之前,解说员都还是与演员并驾其驱的光鲜职业。但是如今,无声电影已逐渐没落、减少。 「嗯。毕竟现今是有声电影的全盛时期了。帝国剧场一开始就没有解说员,而邦乐座、大胜馆和电气馆(注4)——这些规模较大的场所,都已接二连三地解雇了他们。也就是不能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吧。」 「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遭到解雇,他们一定很苦恼吧。」 「可是,如今已无法挡住时代的趋势了。就连日本,往后也不会再拍无声电影了。一且看过《摩洛哥》和《巴黎屋檐下》等有声电影,观众就再也无法回去看默片了。就连《泰山》,也是因为可以听到男主角『啊呜啊呜啊——』的吶喊声,才会那般大受欢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气正热。 注3: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国电影导演,对喜剧片的影响甚大。 注4:邦乐座是表演日本传统音乐的剧院。大胜馆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间曾存在过的日本电影院。电气馆则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间曾座落在东京浅草的电影院。 「但就算没有声音,卓别林还是很有趣啊。」 卓别林是最近曾来日访问,且大受欢迎的喜剧天王。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见到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据每个府上的规定,都会将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电影区分开来。而卓别林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府上,大抵都会归到可以看的那一类。他往后也会拍有声的电影吧。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以往的作品就会因此失去价値。 大哥环抱着手臂说: 「嗯。卓别林的才能卓越出众,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没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为什么?」 「好比说《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声电影拍摄的话,就能一直流传至后世了吧。」 《城市之光》这齣电影,是贫穷绅士卓别林为了一名眼睛看不见的少女,费尽千辛万苦为她筹措手术费的有笑有泪故事。 「无声就不行吗?就象是日本画和西洋画一样,各自有其特别之处吧。也就是说,毛笔和画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 「嗯,妳那种见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过不久,解说员这个职业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以后播放电影时,一旁也不会再附有乐团。现在还不打紧。可是再过几十年,缺少解说员和乐团的情况下,观众要怎么观看无声电影?也不会有电影院再上映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苦恼。我以指尖轻敲着志野器皿的边缘,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连同解说和音乐,一起录音下来不就好了吗?所谓的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吧。这样子做的话,无论是《城市之光》还是其他电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还眞新颖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之后再为画面加上声音吗——这个嘛,只要技术不断进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对吧?」 正当我有些志得意满之际,父亲透过下人呼唤我们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为《City Lights》,日本将电影译名译为《街灯》。 2 传话的内容是:两个人都到会客室来一趟。不知是来自静冈还是哪里的地方公司社长,傍晚时登门造访。父亲似乎是与他一同用餐,一边讨论公事。 来到会客室后,只见偌大的桌子上放置着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亲靠在长椅椅背上,抚着胡须说:「——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是那位社长带来的见面礼。是个鸟儿的标本。 标本的设计是让鸟儿停在树枝上。拥有优美弧度曲线的树干,在中途旁分错节。鸟儿正用牠带有熟透枇杷色泽的纤细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树枝。鸟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鸟儿的大小约莫与鸽子差不多,整体呈黑色,但仔细一瞧,从身体直至尾羽的部分,散发出吉丁虫般的青绿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蓝彩较背部鲜艳。 「听说牠在森林里头振翅飞翔的时候,会依据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丽的光彩呢。你们都没看过吧。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鸟儿。」 父亲象是自己捕到了这只鸟般,骄傲地说道。 提及装饰在壁龛上的鸟类,一般都是雉鸡或日本山鸡吧。有川小姐的宅邸里,还装饰着张开翅膀的老鹰标本。 「那是当然的吧,就是因为罕见才会送来呀。」 大哥应道。 「嗯,是啊。不仅如此,牠还是种非常珍贵的鸟儿喔。听说是灵鸟。」 「叫什么名字?」 父亲象是要吊我们胃口一般,先顿了一拍后才回答。 「是三宝鸟喔。」(注6) 「哎呀,我有听过唷。」「声音吗?」 大哥调侃道。我不理会他。 「牠会发出『Bu·Po·So』的叫声。就是牠的啼叫声很尊贵吧?」 父亲颔首。 「嗯。虽说是现学现卖,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义,『僧』就是习得教义后再加以推广的僧侣。这些被称作三宝,自古至今一直备受敬仰。弘法大师在高野山修行时,就是听到了三宝鸟的叫声,深受感动:『啊啊,就连鸟儿也懂得鸣叫三宝之声。』听说当时还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汉诗。」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汉字写作佛法僧。 「怎样的诗?」 「这点我就没再问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只了不起的鸟儿喔。」 「……将这样的灵鸟做成标本,眞的妥当吗?」 父亲将原本捻着胡须的手伸至颈后,搔了搔头。 「妳这么问,爸爸也不知怎么回答。嗯,不过佛祖殿下心胸宽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降下天谴吧。」 自古至今,和歌当中就经常咏颂花鸟草木。与三宝鸟有关的歌,一定也为数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级以后,毎当远足或是体操会结束,就得开始写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写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说挖芋头有多么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优美等等。总之,和歌方面的教养是必须的。还有些小姐以一副什么都知晓的神情说——一旦决定了未婚夫,就要写和歌送给对方。姑且不论华族,在我看来,这种作风实在是难以理解。眞到了那时候,如果要在诗笺上写下「亲爱的夫君」之类的句子,我搞不好会浑身发痒到不由得跳起舞来呢。 不说这个,连在学校的老师当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诗人。 翌日上课时,老师提到了,古来风雅之士经常去聆听杜鹃的啼叫声。待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我试着提问: 「三宝鸟的叫声呢?他们都不会去听牠的叫声吗?.」 白发苍苍的老师眨了眨上眼皮松垮垮的双眼。 「喔……怎么会突然问起三宝鸟呢?」 「是的。因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 顿时,教室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么鸟儿呢?」老师抬手制止众人,然后颔首。 「那可眞是贵重的礼物哪。」 尔后老师向同学们说明由来,但我早已在家中听过了。接着他又介绍了几首古歌。说到诗歌,这位老师就象是一本会走动的大百科辞典呢。 「即便是现代,和歌诗人若山牧水也曾到凤来寺山上,听鸟儿的鸣叫声作和歌。另外,岛木赤彦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咏唱。」 道毕后,老师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笔喀喀喀地振笔疾书。老师拥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但我们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鸟啼叫时 溪流水声响 深山夜空中 我心头一跳。 一时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鸟惊叫时」。 3 一放暑假,我就动身前往轻井泽。往年都是开车直接前往上野车站,但今年却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御茶水及两国之间的电车正式开通。正式开通——虽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市营电车已经在地面上驰骋,而且京滨线、山手线也已开通了。因此,这回竟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开通了新的铁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飞翔的电车。倘若明治时代的人抬头看了,一定会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吧。我顿时觉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时代里呢。 当时蔚为话题的,即是从秋叶原车站正门连向高架铁路月台的电动手扶梯。据说那座电扶梯长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阶,眞是无比惊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亲身体验,回来后直跟我讲解它的构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厌烦。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后,——行五人便搭着帕卡德前往秋叶原车站的御成街道口,然后搭上电动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亲、我,还有阿芳他们,特别的是这次也将厨师前岛带往了轻井泽。反正忙碌于工作的爸爸,和忙于观赏戏剧的雅吉大哥,会在外头解决三餐吧。 从新铁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东京街道,那种心情眞是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换车之后,随着时钟的指针与火车不断前进,日头也愈来愈毒辣。 「我们是往北边前进不是吗?」 前岛发起牢骚。 「是呀。」 「明明如此却愈变愈热,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至于行李,昨天已先放进了贝琪的福特里,请她先行送去。开车一路驶至轻井泽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过去就是因而开拓了东京前往轻井泽的道路。我之所以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贝琪也能一起去轻井泽。当然,我以「如此一来坐车途中,行李会比较简便」的论点来说服大家。然而,缠绕住整副身体的热气有如无形的行囊,却是怎么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时,一行人皆气喘吁吁地再度一同瞪着天空。直到电车穿过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后,我们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终于觉得凉爽许多。 当我们抵达熊平车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环绕。这个站名还眞象是武侠小说里会出现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边的山谷,或是这边的森林里,会有熊出没吧。 由于此处是单线铁轨,上行火车与下行火车会在这里交错。在等待的期间里,清凉的风象是水流一般自车窗涌入。 到达轻井泽车站,便看见贝琪前来迎接我们。很可惜地,因为天色有些灰暗,无法清楚看见浅间山。母亲与我搭着福特,阿芳他们则是搭上出租车前往别墅。 负责管理别墅的门脇夫妇,由于经常整顿环境,草坪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庭院里的椅子也马上就能坐下。 总之,我们先在餐厅喝了杯茶后,便走向房间,整理运至房内的行李。杜鹃的啼声,从向东敞开的窗户传来。不只一只。似远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装自己是回声。 我家别墅的东边,隔壁的再隔壁,其实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里占地极广,甚至有一万坪或两万坪,因此将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会令人觉得相当愚蠢。 由于中间隔着白桦木与落叶松树林,因此从这里是看不见桐原家别墅的。 而且我与他们的关系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动登门造访,地位又相差悬殊,令我觉得相当别扭,亦不敢行动。就连在学校里偶尔遇见道子小姐,彼此也仅是互相点头致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关于之前开枪射击那件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从胜久少爷或丽子小姐那儿听说呢。 4 没想到,我却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见了那位道子小姐。 从东京来到轻井泽,就象是从人界的夏之国度,忽然间闯进了异世界般,好一阵子我光只是信步闲晃,也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附近的树林还是小径,都觉得象是初来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摘下成堆的野莓带回家,却吃也不吃。只是花草树木的红绿色彩,以及沙沙作响的树林,都让我看得目不暇给。 又过了两天,吃过早饭后,我出门散步。并没有特定要去哪里,就只是四处闲逛。 我与金发的少年少女擦身而过。他们很象是格林童话等故事里会出现的孩子。又走了一阵后,一辆车卷起了砂尘自前头驶来。为了避免沾上灰尘,我走进小路。 道径变得狭窄,脚边也略有潮湿之气,但木头的香气令人着迷。忽然,我听见喀沙喀沙的叶子摩擦作响声。仰起头后,我正巧与松鼠的目光对上。下一秒,枝头晃动,牠转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爱。松鼠离去后,上方 只残留着水色的天空。上头挂着几抹白云,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颜料后,轻轻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绕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只见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对方身材高大,头上戴着象是探险队在戴的帽子,还戴着黑框眼镜。 他朝我瞥来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似地交叉手臂。他面向弯道的前方,看来是在等着某人到来。 怎么办,该折返回去吗——我暗暗苦恼之际,从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以这样的节奏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不久后,马蹄声急遽变缓,成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后,一只栗色的马匹出现在落叶松树之间。「哎呀……」 讶异的轻喃声从高处传来。那是身穿白色骑马服、驾驭着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惊地张着嘴巴。、 白衣男子见到道子小姐朝我发出惊叹声,因此再一次转头看向我。 ……我正巧撞见了幽会的场景吗? 我脑中浮出这个想法,正觉得有些困窘之际,道子小姐拉起马匹的缰绳,动作熟练地自马背上翩然跃下。黑色的骑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拢在帽子底下的头发,剪得比之前上学时要短了些许,整体很有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气息。循着轻井泽的道路往下走,右手边有间知名的理发店。蓄着短胡子,又绑着蝴蝶形领结的老板专门替人剪发。大家都是去那里剪发的。像道子小姐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许还会直接请对方到家里呢。就连夏天结束后回到东京,也有些小姐剪发时,会特地请这位名人走一趟。那么只是请对方从街上来到别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变的睏倦慵懒的目光注视着我,轻轻点头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这一带已经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来,道子小姐会出现在此也不足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由里冈子爵家的光辅少爷。」 「啊……」 男子脱下探险队的帽子点头行礼。是雅吉大哥说过的,被我们学校男子学院开除学籍的那个人。 「妳认识他吗?」 「有听大哥提起过他的事迹……似乎是位非常厉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里冈先生。看来您的名字已经威震四方了唷。」 哪里,您太夸大了——由里冈先生满脸喜色地谦虚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亲的公司之名后,才说: 「这一位是社长千金英子小姐。」 由里冈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联想不起来呢,眞是位美人。」 看来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长手,抚摸栗色马匹的脸颊,最后介绍道:「还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时候,我曾经骑过小马。但长大之后,母亲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骑马」。因为她说:「万一腿形变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贵族小姐都在骑马,我想这是母亲的观念错误吧。不过,因为我不擅长运动,便很干脆地遵从了。 再一次在近距离下观看之后,马这种生物眞的是大得吓人。简直像座红褐色的小山。从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脚上方,都浮现着鲜明骇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听到了由里冈先生广受好评的音乐呢。之后与他谈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便说他还没骑过马呢。」 「哎呀……这种武人般的行为,我实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小姑娘,都装模作样地在骑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问题的。」道子小姐天眞烂漫地反驳。 由里冈先生心情极佳地说:「因此呢,小姐便提议,『明天早上,让我骑骑她的马』。」 在轻井泽这里,四处都有出借马匹的店家。他居然为了这件事笑得这般高兴,就象是古人说的射人先射马呢。不不不,由里冈先生爱慕的女性,应该是姊姊丽子小姐才对吧…… 「这是我平日惯乘的马。我也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来回奔驰。来吧,由里冈先生,也让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将马儿转了个方向。 我看向由里冈先生的脚边,发现他穿着貌似是为了郊游而准备的运动鞋。「哎呀,眞叫人紧张哪。」 由里冈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探向马鞍。这时,马匹忽然剧烈地用后脚蹬向泥地。 瞬间,道子小姐以细小却尖锐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当时,我正巧看见了道子小姐的表情。虽然只出现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蹙起眉,嘴角上扬。令我觉得:这个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脚边上的由里冈先生,应当完全没发现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着鞭子,以同一手拉过艾克路易的缰绳,再将左手贴在牠的颈项上。光是如此,马匹就像冻结般|动也不动。道子小姐立即变成盈盈的笑脸,将脸庞贴在马儿的脸上磨蹭起来,温柔地小声耳语着什么。 看来她已经安抚住了马儿的情绪。 「来吧,请趁现在坐上来。」 由里冈先生动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马匹。 「哎呀,眞惊人,比起在下面看,还要来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马上移动,说实在话,眞叫人胆颤心惊啊。」 「您说这话,还眞象是个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发出了山鸽啼叫般的咯咯笑声。 5 「请您先抓紧缰绳,双脚贴紧马鞍——那么,试着慢慢走几步吧。」 道子小姐将手抽离马匹的颈项。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声,然后象是从弹射器弹出的军用机,起脚狂奔。 「呀——」 我惊叫出声。由里冈先生应该是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吧。马儿身后,上下激烈摇晃的尾巴,跃进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太恰当,但我不由得心想:马的尾巴原本就那么长吗? 由里冈先生拚命地攀住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与之对抗好一阵子,但好景不常,约莫在马儿跑了十公尺后,他就被甩下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东西后,彷彿在说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般,停在前方稍远处,回过头来看向我们。牠的嘴巴大幅摇动,象是在笑一样。 「您没事吧?」 我们奔上前察看。由里冈先生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边发出呻吟声边扭动身子。似乎是身体哪处受到了强大的撞击。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开的草根附近伸长手臂。虽然我并未注意到,但眼镜似乎是掉在那里了。 由里冈先生立即咬紧牙关,按捺下呻吟声。想必是因为有我们两位年轻姑娘正盯着他瞧的关系吧。 「……我、我没事……眞是让妳们见笑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但嘴形变得与艾克路易有几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弯腰察看后,由里冈先生勉为其难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点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过道子小姐递出的眼镜。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竟然轻佻地建议您骑上女孩子骑的马,眞是太不应该了。」 由里冈先生依然感到疼痛地笑着,左右摇头。 「您的手没事吧?」 「嗯,好像是肩膀撞到了树根还是其他东西……」 眼镜仅是飞出去了,框架并未撞歪。由里冈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镜。 「右手还能动吗?」 「嗯……」 应声后,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吧。而且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会复原吧。」 好几片变作茶色的落叶松树叶,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里冈先生彷彿是只要拿下它们,受伤部位就会缓和许多般,以能够自由动弹的左手捏起叶子,再掸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时道子小姐哀伤地蹙起柳眉。「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我勉强让您坐上了我的马匹,又害您受了伤——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么勉强呢。不,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主动拜托妳的才对吧。」 由里冈先生举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摇。道子小姐左手拿着皮鞭,右手边抚着鞭子边说: 「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眞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您不会宣扬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里冈先生则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请妳不必担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别告诉其他人呢。毕竟乘上小姐妳的爱马,身为男人的我却被甩了下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开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打精神。 「谢谢您……然后还有这一位。」 道子小姐转头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愿意保密吧?」 当事者之间都已经达成协议,身为旁观者的我,也只能点头。 「他的帽子飞去哪儿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后,道子小姐轻举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丛。我马上就见到一顶帽子正勾在草丛上。 我走进绿意当中,捡起后递给对方。由里冈先生随意地戴上。 「那么,我先失陪了。」 语毕后,他便转身背对我们迈开步伐。背影的其中一只手,正无力地垂挂在身旁。 「那位少爷在这附近拥有别墅吗?」 「——他似乎是住在饭店里。」 特地走来了这个地方,却负伤回去,眞是得不偿失。这一天眞是他的倒霉日呢。 艾克路易从方才起,就象是闲得发慌似地一直等着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马鞍,轻轻松松地坐至马背上。 我开口了。 「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艾克路易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意涵吗?」 道子小姐坐在高处,天眞爽朗地微笑,边抚着栗色的鬃毛边回答我: 「——是松鼠的意思唷。」 6 听说松鼠非常聪明机灵。就连法国一位有名的首相还是大官,也以松鼠的图样制造徽章。不过,只要给牠核桃,牠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在轻井泽的街上,也有贩卖核桃。 避暑胜地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蹬着脚踏车,前往「街上」买东西。不仅是我,就连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商店里,自己出钱买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轻井泽的街道上,可见一整排的横书招牌,而街上见到的都是华族贵族及外国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别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个七月都在鎌仓的别墅度过。到了八月,她为了寻求高原的凉风,转移至此处。她抵达之后,我们立即一同骑着脚踏车,前往街上。 上午,是车潮汹涌的时期,而到了黄昏与这个时间,街上则是人来人往。 我按照预定买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则是买了可爱的瓶装果酱。两人——同牵着脚踏车,走在马路上时,正巧一名拿着手杖的青年绅士从小岛屋店内走出。小岛屋是卖玩具的店铺。绅士的左手上正抱着一綑烟火。 「哎呀,您好。」 绅士亲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窜起的新兴财阀,瓜生家的嫡长子豹太先生。由于这名字很奇特,我立马就记下了。至于他的厉害父亲,因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亲是基于「希望儿子能在商场这条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这样的心愿,才会取豹太这个名字吧。不过,尽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干练之色,但外表看来仍是个都市少爷。 「前阵子眞是失礼了。」 我回礼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于前阵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会,两人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每个星期,新格兰饭店都有舞会举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别墅会举办舞会。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会,当时她踩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绍一下吧。」 我向后退,向他引见八重子小姐。 「当时还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会呢。」 豹太先生的兴趣,就是拍迷你电影。在舞会开始之前,大厅里还架设着放映机。如果在豹太家位于东京的宅邸,应该会将舞会会场设在其他地方吧。但因为是别墅,房间数量不够。 配合着年轻主人的兴趣,那里的窗子上皆挂上了黑色帘幕。放映会开始之际,外头还残留着些许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就座后,黑色帘幕便悉数拉起。人工制造出的黑暗,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制造这种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与「虎」同音 「——不只是拍摄,就连画面的编排也很厉害呢。首先,一开始是白丝线般的瀑布。在黑暗当中,涮地浮现出汹涌扑下的水幕。那时大家都哗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般,扬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够明白我这方面的用心,我眞是太高兴了。这种迷你电影,可说是完全取决于剪接编辑,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丝线般的瀑布为开头,再以傍晚浅间山的远景作结尾。虽然技巧纯熟,但其实也颇为凡庸——当时我暗暗这么想。但毕竟我是游走于社交界之人,这种感想自是只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断掉了吧。那时候,竟然还能连接起来,眞叫我大吃一惊。」 「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时,需要有强烈的光,同时也会产生强烈的热。一旦底片勾住了,就会燃烧溶解。那是很常见的现象。若不立即衔接上底片,就无法举办放映会了。」 原来如此, 我颌。豹太先又道:「能够做到这件事的话,也就能进行剪接编辑,亦即懂得怎么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讲解了一阵后,最后向八重子小姐说道:「下次也会邀请小姐您前来,届时请务必莅临赏光。」 这时——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唤着豹太先生。 在不远的下方处,有位手持阳伞的和服女性,身旁则站着一名眉头紧皱,看来怒气冲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豹太先生大喊。烟火是买给这孩子的吗? 「没规矩,我还在说话呢。」 这名女孩明明看来都已经七、八岁了,却还相当傲慢无礼。豹太先生以不怎么严厉的语气斥责她,然后行了一礼后离去。 「是他的夫人和千金吗?」 我边望着他的背影边喃喃低语。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决地予以否定。 「虽然装得成熟稳重,但那位少爷还是大学生吧。小女孩则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点点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寻味。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多呢。」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这么说也是。 「这样一来,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师囉?」 「应该是吧。」 离去前以眼神向我们致意的女子,有着日本风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话,似乎有点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过脑袋瓜子。 「不行吗?」 「因为,我听说贵族夫人们选择家庭教师的条件,就是学识、品格——还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7 我顺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别墅,恰巧冰淇淋刚刚做好,于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浓稠绵密,眞是好吃。 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继续闲话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于摇椅两侧,上头附有顶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会放在会客室里的松软长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顶蓬,因为轻井泽的名产,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与浓雾。要维护好这种摇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频频地转动脑袋,确认四下有无他人。环绕住四周的,仅有白桦树林。 「怎么办,该不该说呢……」她摇动椅子。 「哎呀,怎么啦?」 「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同缓缓地前后摇摆。 「反正最后都会抵达终点,现在只是在兜圈子罢了。妳想说的话,就说呀。」 「……妳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唷。」 八重子小姐将脸蛋凑了过来。 「听说呀,道子小姐将会与方才见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爷成婚唷。」 「哎呀……」 本科毕业的同时便结婚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见。当然,她们之前便已订下婚约。可是,一听到眞有同班同学也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还以为道子小姐会和某位大名华族成亲呢。」 「我也是呀。不过,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继承,大姊会许配给皇族——抑或者是家世显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这样一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军人,就是许配给军人吧。」 「是啊。」 不管愿不愿意,皇族与大名华族男子,都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或是海军学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让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例如与商界联姻结盟。就连瓜生家,能够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荣呢,而且也能巩固在政界及军界的关系。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道子小姐个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于不少人家仅是家世好,但生活并不富裕,能够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确也是一种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双眼莫名地熠熠生辉。 「妳认为,道子小姐看过偃息图(注8)了吗?」 虽然一头雾水,但那是在结婚之前必须先看过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在哪儿学到这个词汇的呢?千金小姐也会口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呢。 这时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脚踏车前篮里的核桃,于是接着联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骑马吧?」 「是呀。」 「都是借来的马匹吗?」 「是啊。一次借两、三匹,再签订一个夏天的契约。因为想骑马远行时,若不能立即骑乘,可就麻烦了。」 「道子小姐的马儿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宫图。 八重子小姐主动说出那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我有些难以啓齿。因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隐约与松鼠有几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马吧?」 「嗯。她还特地带着马伕,从东京带到这里来呢。」 有川家似乎经常得到桐原家的相关信息。 「这么说来还眞的是爱马呢,看来她非常喜欢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点了下头。 「——那匹凶悍的马儿,只让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这一点,想必也让她觉得很可爱吧。」 我啦口无言。可是同时又觉得「其实我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答案」。说不定就是因为牠到处横冲直撞,才会取名为艾克路易吧。 当晚,瓜生家别墅的方向升起了烟火。 白天见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着夜空,兴高采烈地四处走动的模样,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8 为了逃开东京的酷热,弓原姑丈与姑姑也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检察官这个职业的关系,他无法取得太长的假期。他们来轻井泽,习惯住在我们家的别墅,每年也都进住固定的房间。 先前已问了列车到站的时间,因此我决定坐车前去迎接。 「妳觉得轻井泽这个地方如何?」 我询问贝琪。 「空气十分清新,是个舒适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着到处跑来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邻近地区,我们就会骑脚踏车往返,但想去高尔夫球场、牧场,或是想从山顶上向下眺望时,就会坐车。 贝琪心情极佳地答: 「怎么会呢。光是风景接二连三地自眼前飞逝而过,就有种凉风吹拂过体内的畅快感。鸟儿的鸣叫声也是各式各样,连耳朵也享受到了音乐的飨宴。」 「我啊,就是觉得这点可惜。」 贝琪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为什么呢?」 「我还以为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呢。」 「啊啊……三宝鸟每年都会啼叫吗?」 「我从未留意过,但大概至今都未曾听过吧。」 「那么,为何今年会特别期待听见呢?」 「这件事我还没跟妳说过吧。」 我说明了前阵子收到三宝鸟标本一事。 就在转述的期间,福特已来到了轻井泽车站前方。穿过剪票口走来的姑丈,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在快要抵达别墅之际,车辆追过一名卖香菇的少年,松子姑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见到了这孩子呢。」 少年戴着帽檐宽大的老旧草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农家裤裙,背着偌大的竹笼。笼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来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吧。 山中的名产不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将原本该是晚餐才会出现的玉米,当作是下午的点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涂得厚厚一层唷。」 「是。」 前岛也早已铭记在心。以玉米来说,比起精心调制的法国料理,这样的烹煮方式还要美味数倍。我也作伴,一同享用这股难以言喻的自然甜味。 接着,我们在阳台上飮茶,不久日头开始西下,林木之间像在宣告黄昏已降临一般,逐渐飘出浓雾。 姑丈站起身欣赏这阵白雾缭绕,点燃一支香菸。接着他衔着菸,走下庭院。赤红的小火光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同人影完全没入白色纱幕的另一端。 「虽说是每年都会出现的景色,但这里的雾,眞的就象是紧逼而来似地源源涌出呢。」 松子姑姑说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点。乳白色的细微水珠时而稠密、时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经眼前。视野里全都是白雾,甚至看不见应该近在手边的枫树。 有股淡淡的菸草气味。因为我讨厌香菸,并不觉得是香味。 边看着脚下边往那儿走去后,我看见了红色光点。 「姑丈。」 「英子,怎么啦?」 姑丈以指尖挟住香菸,移往下方,转头看向我。 「有一点小疑惑罢了。」 「喔?」 「在浓雾中抽菸的话,味道会不一样吗?」 姑丈将视线转向指尖。 「妳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呢?」 「一旦起雾,无论是仙贝还是饼干,都会马上受潮变软。」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这时若掺杂了浓雾,难道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喔喔。」 姑丈状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为我不抽菸,所以不晓得,才会心生这个疑惑。一旦出现了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让人很在意吧?」 「是啊。」姑丈应声后,又抽了一口。 「香菸会受潮吗?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会怀有这种疑问吧。因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着姑丈说出答案。姑丈接着说:「无论是在雾里,还是外头,都一样喔。」 「是吗?」 「是啊。」 姑丈颔首,又补充道: 「——不过,我认为在浓雾里抽菸,味道比较不好。」 「不是一样吗?」 这样一来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是啊。味道,并不光只是凭舌头去感觉。像现在这样在雾中抽菸的话,就算吐出了烟雾,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马上就会融解在白雾里。」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当中抽菸,一点也没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觉唷。不过,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若问其他人,也许妳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转动身体,询问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厚重的雾流完全遮掩住了视线。我依据树根及石头的位置,指示出正确的方向,并站在前头。 「先前在户冢町的案件里,英子就曾经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难为情,于是我缄默不语。姑丈又说: 「妳方才问我问题时,我也觉得那绝不是随口问问。我眞想让负责捜查的人员向英子好好学习呢。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事物,都象是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的风景,从我们面前眨眼即逝。能够从这样的风景中,涌出『哎呀,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这些困惑,其实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之事喔。」 起雾后,四周突然变得极冷。当晚,美味的清汤率先温暖了我们的身子。草帽少年前来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汤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各处的午后或夜间派对。因为检察官此一职业,相当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从高原上悠闲生活的窗子当中,窥看外头令人心惊胆跳的场景吧。 话虽如此,身为公务人员的姑丈,总不能生动逗趣地转述实际发生的案件。不过,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阅读侦探小说。想必他偶尔会从故事当中,挑选出说故事的主题吧。待满足了主人及宾客的好奇心,尽到了社交的义务后,再打道回府。 这样的邀请已是稀松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达轻井泽的数天之后,在即将要用午饭之际,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邀请使者,却不是寻常人物。 别墅并不是四周都以高耸的围墙围起。正当我走出前庭之际,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 一匹栗色马儿从山毛榉吃立的转角处现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这里跑来。道子小姐象是正乘着规律拍打的波浪,身体前后摇晃,接着拉起缰绳,制止了茶色的律动。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轻打了声招呼,尔后直接坐在马上询问: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吗?」 「嗯,应该是有。他还说——可能会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看书呢。」 沙沙沙,林木的树叶摩挲作响。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来。」 「——使者?」 我不由得重复她说的话。有不少大学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间在轻井泽打工。他们会戴着方形学生帽、骑着脚踏车,托送各式各样的物品。姑且不论那些大学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里代代侍奉的忠臣们听见了, 肯定会吃惊得晕厥过去吧。 「是的。待用过午饭之后,希望妳与弓原先生能够莅临赏光。」 「地点是?」 「瓜生家的别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声。 「为什么?」 我不由得不断提出无聊至极的问题。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请众人欣赏他自制的电影。方才我从瓜生家别墅的前方经过,刚好和现在一样,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里。寒暄几句之后,就决定了这件事情。」 由于自己早已听有川小姐说过,不免觉得这样有些愚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未婚夫妻之间相会时,假借我们来掩人耳目吧。现在还不能两人单独看电影吧,所以才会邀请他人前往。 可是,会思考这些事情,这才是眞的无礼庸俗吧。正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好心会有好报。 「我知道了。」 之所以会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见见他吧。既然我已说了他有空,如今也无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么,放映会于两点开始,请千万不要迟到唷——绝对。」 道子小姐严加叮嘱之后,象是辩解般又补充说道: 「当个使者四处乱跑,比单纯的驭马驰骋还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话,任何事都会觉得好玩吧。 「您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没有下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通知宾客放映会于两点开始,时间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拉起左边的缰绳令马匹回头。 10 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 「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 原姑丈没好气地开「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湿也不要紧吗?」 这时的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细长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当然。我已经习惯在雨中骑马了唷,毕竟我是在轻井泽骑马呀。而且别墅也很近。」 仔细想来,远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当常见的事吧。只有天气,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会对任何人客气。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湿淋淋地返家,这在东京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在轻井泽却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请快点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马儿,会立即搭车过来。」 姑丈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这件事与小姐无关。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传出了奇怪的谣言,那也令人头疼。就当作妳没有到过这里吧。」 姑丈有些勉为其难地挤出微笑: 「回去后,请记得喝杯温暖的飮品,然后好好休息吧。」 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有时也会与上流阶级的人有关。姑丈了解这种时候会有多么麻烦。因此请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还比较轻松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闺秀的风范,温驯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一路送她直至门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开大门,山的方向便传来了落雷巨响。雨声之中,可以听见艾克路易的嘶鸣与蹬着地面的马蹄声。 道子小姐转过头来朝我轻轻颔首致意后,重新面向屋外。接着扬起鞭子,划开眼前的银线。 尔后奔进雨中。 13 象是要追随道子小姐的脚步一般,弓原姑丈也走至屋外。手上拿着豹太先生所画的、前往医生住处的简略地图。 他撑起置于门口的油纸伞,走近黑色福特,对贝琪说了几句话。 雨滴猛烈地泼洒在纸伞上。雨水象是正搬运着透明的帘幕般,从庭院那里化作一条湍急的水流,流经眼前的小路。 在这里,即便是夏天,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就会令人想加件外套。我看着外头的大雨,手臂也变得冷冷冰冰。 姑丈离开福特后,贝琪发动引擎,不晓得要去哪里。 「我已经吩咐她,开我们的车去找医生过来。」 回来后姑丈说明。 「她能得救吗?」 姑丈顿了一拍后说: 「似乎已经不行了。不过,还是得请专家前来诊查。」 我无法应声,带着沉重的心情,缄默不语地走进房内。就算我没来参加,这场放映会还是会照样举行。结果是一样的。可是——如此心想的同时,却又不禁思索,难道就没有其他种可能,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吗? 两位男性站在长椅前。是豹太先生和由里冈先生。看样子,他们都对这桩突发事件感到错愕茫然。姑丈拉过方才成了观众席的椅子,围成一个圆圈。由里冈先生的椅子上放置着铜锣与鼓槌。我则拉来道子小姐曾坐过的椅子。 「这边请。」 「好的。」 我们各自就座。姑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席,抑或者该说是司仪。「我想各位也都晓得,我在东京是担任检察官此一职务。这件事,基本上算是离奇死亡,也就是意外事故。不过,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得通报警察一声才行。警方那边,就由我出面说明吧。」 豹太先生满脸敬佩地点头。姑丈看向长椅上的女性。 「那位是」 豹太先生接话: 「她是井关,井关美和子。方才也说过了,是舍妹的家庭教师。为了不打扰到众人,于是请她在房间的角落里欣赏电影。」 豹太先生这时顿了一下后,像在辩解似般补充道: 「……我想,她一直待在别墅里头,会很无聊吧。」 「也就是好心反而害了她吗?」 姑丈玩弄着耳垂,回想起先前在庭院里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她不擅长爬山吧。」 「是的。因为她英语发音很漂亮,我们才会雇用她。但运动方面,她似乎不是很拿手。」 「会气喘吁吁吧。」 「是的。」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比说—她至今,曾经有过心绞痛发作的病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本人或许认为病历会影响到录取,所以就隐瞒没说吧。至少来我家之后,并没有发生过晕倒的情形。那个……虽说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但忽然受到惊吓之后,有人会发生这种事吗?」 「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方便断言。但如果是心脏不好的人士,的确有可能。」 「是吗……」 豹太先生举起手上的手帕正要擦拭额头时,多半是想起了方才手帕才贴在井关小姐的额头上,便又放回膝盖。 「竟然吓到了不该吓的人呢。」 「眞不知该怎么赔罪才好……」 姑丈的神色五味杂陈: 「不,倒是我,反而才该觉得羞愧。毕竟事前就已经接到通知了。回想起来,眞是有些孩子气。早知如此,当时应该要阻止才对。可是,人永远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是豹太先生叫姑丈过去时的事。大概是跟姑丈说了「我打算稍微吓一吓小姐她们。我会在放映途中打响铜锣,请做好心理准备」——之类的话吧。倘若如此,我终于能明白,为何一开始被叫进去的由里冈先生,出来时会笑嘻嘻的了。 「我、我也是,如果不敲得那么用力就好了」 姑丈转向由里冈先生:「铜锣是预先放在你座位旁边的吧。」 「是的,就放在椅子下面。瓜生先生说这是为了『助兴』,我才会协助他……海顿(Franz Joseph Haydn)作有一首《惊愕交响曲》。就是突然以甚强的节奏,吓醒那些在演奏会上打瞌睡的贵妇人们,所以才叫『惊愕』。就和那个一样,我们只是想开点小玩笑……毕竟桐原小姐,无论面对何事总是冷静自持。所以我才想看看那位小姐吓得跳起来的模样不不,原本是心想,结束之后,就能藉此取笑她的」 看来我之所以受到邀请,就只是当个陪衬。 话虽如此,毕竟由里冈先生曾从艾克路易背上掉下来,糗态百出。他会想吓吓道子小姐——如果他是个孩子气的人的话——的确是相当自然的反应吧。 「你收到的指示,就是在切换到蛇的画面时敲响铜锣吧。」 「是的。」 「光是那副画面,就已经够『惊愕』的了。再加上敲铜锣,就做得太过火了。这样吧,就说她是『因为看了画面里的蛇而突然发病』,如何?」 豹太先生颔首。 「这种说法比较稳妥呢。那么就说她是『碰巧看到蛇』……」 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由里冈先生会愈来愈像个恶人。 「是『碰巧』吗?」 三人看向我。 「我记得之前,应该没有蛇的画面吧?」 姑丈静默地看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慢呑呑地开口:「没错。桐原小姐之前就已看过了牧场的电影。所以我才在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记忆中未曾有过的画面,她一定会吓一跳。」 「那么,你是故意加进那个画面的吧。」 「是的。」 姑丈本要取出菸草盒,大概是认为不太恰当,便又收了回去。 「你是在哪里拍到那个画面的?」 「我拿着放映机,到处物色有没有什么好的素材时,偶然间在矢崎川的河滩上看见了蛇群。我想有这么多蛇会聚集在一起也是难得,便将镜头对准牠们。」 我瞪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的声音变得更是正经。 「——可是,冲洗完底片之后,我便发现这个画面毫无用途。毕竟旁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高兴。」 「说得眞是没错。」 「我在想,下次又让客人观赏同样的影片,未免太过无趣。所以想到,可以做一个影像的惊喜箱。因为剪接底片,是件非常简单的作业。」 「从箱子里头,究竟会出现恶鬼还是蛇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统一证词——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总之,大人们就此说定了。对外一致宣称「画面里突然出现蛇群,井关小姐吓得失去意识」。虽然这说法不够完整,但也没有错。 这时姑丈又问: 「那个卖香菇的孩子呢?现在在哪儿?我记得他方才就在井关小姐的椅子边,移动底片罐吧——」 「准备结束之后,我就给他钱,让他从后门回去了。」 姑丈点点头。 「回去了啊。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 即表示不需要封口,以免「传出奇怪的谣言」。 看向终于不再传来雨声的窗子,姑丈又说:「对于去爬山的人们而言,还眞是灾难呢。」 我们也是——话语中似乎带有这种含意。 「我想他们应该有准备雨具吧……」 豹太先生答。 姑丈和由里冈先生,与死去的家庭教师素未谋面。但豹太先生应该与她交谈过,眞希望他能显露出更多的反省与哀伤之色。 商谈一阵之后,医生抵达了。姑丈要我坐着返回的车回去别墅,因为之后是大人们的工作。 大雨,已完全止息。 14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的父亲,以及对酷热大感吃不消的大哥,终于都来到了轻井泽。 姑丈回到东京去了,与他们错身而过。虽然俗话说「不吐不快」,但关于放映会一事,姑丈临行前还嘱咐我:「可千万别多嘴。」 那是当然。要是一不小心对雅吉大哥说了,他肯定会追根究柢地询问来龙去脉吧。倘若最后还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臆测,那可就麻烦了。 当时情况太过惊慌失措,不及细想,一且冷静下来之后,我便发现,有几个地方不太对劲—— 只要向某人转述,在过程中,自己的思维也许就会愈来愈清晰吧。既然如此,那个「某人」要找谁,当然是显而易见。 弓原姑丈称赞我有「发掘疑问的才能」。但是,我是在贝琪出现之后,才开始有了那些想法。 只要与贝琪交谈,彷彿是流动的雾凝聚成了有形体的云一般,原本只是感到「古怪」的「心情」,就会变作是明确的「疑惑」。就象是教导走路方式一样,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贝琪啓发了我思考的方式。 贝琪正用冷水洗车。我请她陪我一起散步,她便穿着制服跟在我身后。 时间是傍晚时分。打横照来的日光,洒进落叶松树林里。树木在前方的道路上烙下一条条细长的影子,彷彿是斑马肚子上的横线。 头顶上方,树叶丛生的枝桠绵延不绝。反而使得穿过直线树干,洒落在脚边的阳光,显得特别明亮。 坐车从瓜生家别墅返回自家别墅时,我已向贝琪说明了事情的概略经过。接着,我试着提出心中升起的疑问。 「瓜生先生他呀,在街上遇见的时候,还特地对八重子小姐这么说呢。『下回放映会一定会邀请您参加。』因此,这次的放映会,即便道子小姐很特别必须先邀请,但接下来,应该是先通知有川伯爵家的千金八重子小姐,而不是我,这样比较自然吧?」 贝琪答: 「倘若他的目的是要对桐原小姐恶作剧,那便算不上不自然。」 「所以这意思是,虽然不能对有川小姐做出失礼之举,但如果是我,就很适合当个陪衬一起参加?」 「怎么会呢。小姐您是一位端庄稳重的人,想必是因此认定您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吓得不断嚷嚷,才会邀请您吧。」 「唉呀,还眞是吹捧我呢。」 鸟儿发出啼叫,音色很象是长时间抖动着某个东西。见我朝鸟叫声的方向望去,贝琪说: 「是知更鸟呢。」 「杜鹃与知更的叫声虽然都很常听见,却都看不见牠们的身影呢。」 「和麻雀及乌鸦不同,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吧。」 我再次迈开步伐。 「事后回想起来,对方会邀请姑丈,未免也太凑巧了。简直就象是为了请他处理善后,才会邀请的吧?如果是因为这样而邀请我,就说得通了。」 贝琪静默不语地跟在后方。 「当然,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因为这样一来,就表示瓜生先生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起意外。」 「是啊。」 「即便是让井关小姐观看可怕的画面,又敲响铜锣,谁也不能预见,这种意外一定会发生。就算知道井关小姐的心脏不好也一样唷,这是无法事先预料到的。」 「是的。」 「如此一来,虽然很毛骨悚然,但以这些为前提所能推测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是的。」 贝琪彷彿知道我打算说出什么。 「像那样,不向任何人介绍,直接让井关小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太奇怪了。」 「是的。」 「井关小姐在我们进入屋内的时候,该不会早就已经——没了气息吧?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知更鸟再次高声啼叫。 15 「是吗?」 贝琪的反问,听来象是在装糊涂。我不予理会,继续说: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贝琪神色自若,视线象是在追逐着鸟叫声,看向远方的树梢: 「为什么呢?」 「我问过姑丈了唷。我本是想不露痕迹,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出现这种疑问,所以相当具体地回答了我。就在姑丈走进屋内,瓜生先生告诉他铜锣一事时,听说在途中,瓜生先生与井关小姐说了几句话。」 这时贝琪头一回显露出兴趣。这是我还未告诉贝琪的新情报。「首先,姑丈走进屋内后,瓜生先生就站在门口旁边,然后悄声地告诉他恶作剧一事。当时,姑丈瞥了一眼椅子的方向。黑色帘幕已全数拉起,屋内非常昏暗,但还是可以见到斜纹编织和服的袖口。也因此看得出对方是位女性。姑丈甚至还想,『他其实想吓的是坐在那儿的人吧。』——瓜生先生在谈话途中说了句『抱歉』后,便走向那位女性,说了类似『妳就静静地坐在这里就好了』这样的话。井关小姐则回答:『我知道了。』」 ——怎么样?我看向贝琪。她说: 「尽管如此,小姐您还是无法信服吧。」 「没错。」 「毕竟您还特地跟我说了这一番话呀。」 「妳有什么想法吗?」 嗯——贝琪思索一阵后: 「瓜生先生除了是位大富豪之外,还是位会去钻研兴趣的人呢。」 「是啊。」 「好比说,他有可能是事先将井关小姐回答的部分,录在收音机里。然后再一边播放,一边与她对话——这样的推想如何呢?」 「不无可能。只是,录音带的声音与现实中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一样吧。姑丈也说,那确实是眞实人类的声音。」 「那么,是瓜生先生具有八人艺的才能吗?」 「八人艺?」 「就是声调。是指一个人可演出男女皆有的八个人声音的技艺。」 若是去曲艺场,可以见到拥有这项才艺的人吗?在宴会的余兴节目上,我倒是曾看过说书、落语、魔术与杂耍。但是,却没听说过八人艺。 「我想就算他再怎么钻研兴趣,应该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这倒也是呢。」 我走上横跨溪流的小桥。水流激起了声响,湍急滚动。 我就象是一个面对迟迟说不出答案来的学生,心中感到焦急的老师。 「即便如此,『其实井关小姐早已死了,但她却能回话』这种情况,还可以想到另一个推论。」 「是吗?」 「没错。就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根本不是井关小姐。」 贝琪歪过头。 「这可眞是大胆的假说呢。您的意思是,瓜生先生藏着一位不为人知的秘密女性吗?」 「如果是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渡过桥后,又退回了几步,目光落在眼下的清澈水流。贝琪安静地跟在我身旁。 在高度约莫是一个大人身高的下方处,水流不断滚动。一只橙黄色的蝴蝶吸附似地停在潮湿的黑色岩石上,动也不动。乍看之下,象是在吸着岩石表面的河水。 16 「不对劲的地方,还有很多。象是道子小姐特地前来邀请我们,就是其中一件。还有,她骑着马前来参加放映会也是。无论是多么简略的邀请,桐原家的千金竟然会直接穿着骑马服进入屋内,实在是太奇怪了。一般都会换套衣服,再请司机开车送自己过来吧。」 贝琪颔首,表示同意。 「另外最奇怪的,就是艾克路易。」 「是桐原小姐的爱马吧。」 「没错。道子小姐当时眞的很担心待在雷雨中的艾克路易。这点我很能明白。可是正因为明白,才觉得奇怪。」 「小姐是指她开口表示担心的时机吧。」 「对。无论是打雷还是下雨,都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既然担心艾克路易,那么在天气开始变坏之时——至少,在开始打雷时,就该回去了吧。那样子简直象是——」 「象是特意一直在等待铜锣响起,井关小姐倒下,是吗?」 「没错。还有呀,当时也是道子小姐说,井关小姐发出了呻吟声,双脚抽搐,十分痛苦。但实际情形谁也不晓得。混乱之中,道子小姐说得煞有其事,所以大家也就这么以为了。就连我,也以为自己眞的听到了呻吟声呢。可是,冷静回想——却无法确定眞的有听到。」 这时蝴蝶终于振翅飞离岩石。牠轻飘飘浮起,尔后消失在右手边的树林中。 贝琪谨愼地挑选说词: 「如此一来,小姐您是认为,桐原小姐出手协助了瓜生少爷吗?」 我背对着小桥的扶栏。 「我知道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侯爵家的道子小姐——那位道子小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可是——如此思索之后,一切就很合乎逻辑了。」 「是怎么样合乎逻辑呢?」 「首先发生了某件事情,使井关小姐心脏病病发。瓜生先生有什么苦衷,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想要一个稳妥的理由,好让家人及妹妹,都不会对井关小姐的死起疑心。若能再有个对警方有影响力的证人,那就更好了。之后,他再请道子小姐『协助』他。」 「因此,桐原小姐才会邀请弓原姑爷。」 「没错。然后道子小姐选了由里冈先生负责敲响铜锣,便前去邀请他。自己则再早一步回到瓜生家别墅。接着将艾克路易拴在后门,换上斜纹编织的和服。再坐在椅子上,摆出能让人能看到自己袖口的姿势后,便呼唤弓原姑丈入内,再与瓜生先生做出交谈的模样。姑丈一离开,她又立刻换回骑马服。最后再象是刚刚抵达一般,从门口进来。」 「另一方面,瓜生先生再将斜纹编织的和服穿回井关小姐身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呼唤一行人入内——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贝琪今日没有戴着白色手套。她交叉起自己美丽的手指,说: 「还眞是复杂呢。」 「是呀。可是这样一来,瓜生先生与道子小姐的行动,就全都说得通了。」贝琪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暮蝉开始鸣叫。 「是这么一回事吗……」 贝琪抬起头。 「别宫无从分辨。只是,小的并不认为,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 例如,冲关小姐的身形比道子小姐还要来得大些。还有她是束起发髻,跟道子小姐完全不同。就算仅是露出了袖口与肩头,也不可能让人轻易误认——是指这些疑点吗? 然而,贝琪一边以上方的拇指,摩挲着交叠在下方的大拇指,一边说:「这个嘛……有这些想法的人,是小姐您……可是,您眞的想去思索这些事情吗?」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很难找出答案。 原本有些昏暗的天空,在乌云滑开后,又恢复了明亮。尽管已近六时,却有种瞬间从黄昏变回白昼的错觉。 在光线的照耀下,西边森林的前方显得朦矓不清。 17 翌日夜晚,我们一家人外出前往万平饭店。穿过树林后,一行人于门廊下车。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彷彿是穿过童话森林之后抵达的宫殿。 由于是在饭店吃晚餐,虽不算正式,但我还是穿了一袭白色礼服。 享用了美味丰盛的大餐,却在饭后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只见父亲站起身,出声向坐在隔壁桌,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青年攀谈。 接着一行人移动至阳台,准备一同喝茶。青年是与另一名年龄相仿的男子结伴同行。 远方的森林黑压压的, 但灯光照笃共色青苔。柔软的绿部的前庭号匡关E,复十片似父亲率先开口: 「打扰两位眞是抱歉。其实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两位的对话,由于听来非常有趣,才会不由得出声叨扰。」 接着双方彼此自我介绍。青年表明自己是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的约聘人员,方才正和同行者大肆畅谈野鸟。 既然会来这种地方,再加上他的穿着虽不算华美却也相当正式,想必不是普通人。果然不出所料,青年是川俣子爵家的公子。 父亲先提起一名喜爱鸟儿的有名华族之后,又说: 「身分崇高的人,似乎有很多都对鸟类有兴趣呢。」 川俣先生转动玳瑁镜框底下的讨喜双眼,谦逊回话。他的音色偏高。 「不不,请别说什么身分崇高之类的话。我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而且喜欢鸟儿的人,可是所在多有。还有爱鸟的同志打算一起出本杂志呢。」 「您来这里,是为了研究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但说实在话,主要是放松歇息。」 「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俗人,光是听着鸟叫声,心灵就能得到平静。不过,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何种鸟儿的,也就只有杜鹃而已——」 这时,我便说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听到杜鹃及知更鸟的叫声,却从未看过牠们。川俣先生于是热心地为我说明,甚至还画了图画。同行的人也化为听众,这里俨然成了川俣先生独秀的舞台。 「因为每种鸟的生态都不相同,有些鸟儿很难见上一面呢。知更鸟就如同这张画,非常美丽。倘若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上一眼,那么在东京的鸟类专卖店也可看到。但前提是得是规模相当大的店才有。」 雅吉大哥倏地将身子往前倾,然后问出我正心想「对方应该会说吧?」的问题。 「——价格大约是多少呢?」 「啊——是啊。虽然没有定论,但应该比一般的鹦哥贵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 「是的。可是,野生的鸟儿,果然还是会想在野外看呢。」 「就跟紫云英(注9)一样呢。」 大哥动作夸大地颔首。川俣先生又接着说: 「在鸟类专卖店里,价格最有趣的是九官鸟。雏鸟约是十多圆,但如果是成鸟,就会分成好几种等级。听说最贵的还高达两百圆呢。」 「哎呀,眞是惊人哪。」 川俣先生微微一笑: 「那么,各位认为,价差是以什么来决定的呢?」 「这个嘛……」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答: 「难不成是——看牠会说几句话?」 「答得眞好。两百圆的鸟,大约可说二十句话。也就是说,聪明的孩子比较値钱。」 我瞥向大哥,只见他露出不快的神情。 父亲边啜着红茶边开口: 「话说回来,关于三宝鸟,刚才好像听见两位说了些颇为奇妙的事——」 「啊啊,那种鸟现在可是蔚为话题喔。」 「好像听两位在说——三宝鸟其实不是三宝鸟?」 「是啊。眞是想知道,叫声为『佛法僧』的鸟儿,究竟是哪种鸟呢。转头一夜里在传出鸟啼声的那一带,见到了一只美丽的鸟儿,与啼叫声十分相称。 『就是牠、就是牠。』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这就是三宝鸟。」 「喔喔,换言之,没有人实际见过牠啼叫时的模样囉。」 「是的。仅是在夜里,自深山中听见了『佛法僧』这样的啼声。比起方才说过的杜鹃和知更鸟,还要难寻觅。」 我啜了一口红茶后说: 「那如果在月夜里进入山中,悄悄地靠近传出鸟叫声的地方,这样如何?」 「我们也这样想过,却未能成功。声音的主人,早在不知不觉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眞是神秘兮兮哪。父亲说: 「其实前阵子,我们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呢。听说是灵鸟。」 川俣先生笑道: 「灵鸟吗?所以当地人才会大发雷霆,怒骂说:『你们竟然说什么三宝鸟的叫声不是佛法僧,这种话可是会遭天讁的呀。』——可是,白天三宝鸟的叫声,就象是用贝壳的背面互相磨蹭一样,就只是『咔咔咔』而已。」 这番话眞叫人扫兴至极。 注9:一种豆科植物。 「如果说,一到夜晚,就会变作婉转灵妙的啼叫——这样也太奇怪了呢。」 看来认为「至今大家都搞错了,皆被三宝鸟的外表给迷惑了」的人们,的确才是对的呢。 「没错。首先,三宝鸟夜里应该都在歇息。左思右想,声音的主人都是另有其鸟。」 「那种鸟儿的眞面目,目前还不晓得吗?」 「是的,现在各地都有人展开调査,已开始争着谁能最先找到答案。不出数年,应该就能揭晓谜底吧。」 从男人梳着发髻的时代起,大家一直以为「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事情,自从进入文明时代后,错误的观念便一一受到改正。这也是时代的趋势吧。无论如何,叫声为「佛法僧」,却不曾现身在人类面前的神秘鸟儿,还眞是有趣。 回程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向贝琪说了方才听到的神秘鸟儿一事。 然而,贝琪也许是太过专心于夜路开车上,紧紧凝视着前方,仅是偶尔随声附和而已。眞没意思。 抵达别墅后,当我正要走进屋内,贝琪却小声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后,贝琪悄声耳语: 「小姐,卖香菇的那名少年,那天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 然后行了一礼,又回到车子上。 「喂,英子,妳在干嘛呀?」 雅吉大哥站在门口呼唤我。我撩起礼服的下襬,边走向大门,边偏头思索。贝琪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说这句话呢? 当我横躺在月光照耀的床铺上时,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尔后,赤彦那首和歌中,被我错唸的那一节清清楚楚地浮现至脑海。 ——「佛法僧鸟惊叫时」。 18 鬼押出,是天下奇景之一。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浅间山火山喷发,天空因火山灰而变得阴暗污浊,地面则因熔岩流而成了一片火海。听说当时爆发的模样,就象是个暴跳如雷的恶鬼,从火山口丢出岩石,又推出了火焰河流一般。 最后留下的遗迹,就是浅间山北面,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凉岩原。 如果是老人,便会畏惧地发着抖说:「所谓地狱,恐怕就是如此吧。」若是年轻人,则会想着:「尙未揭晓的月球及火星大地,就是长这副模样吧。」鬼押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邀请道子小姐前来此地。 从轻井泽过来此地,路途相当遥远。道子小姐若要来到鬼押出,大概会有负责护卫的人结伴同行。但我说:「我想出外踏青,和您单独聊聊。」所以,这方面她会想办法搪塞过去吧。抑或者,说不定她只会跟家里人说声「我要去花村小姐家的别墅」,就骑着单车出来了。 我手上拿着从别墅带来的午餐篮子,搭车北行。也有很少数的人,会骑着马远行至鬼押出。但是一般都是坐车。我曾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还是中学生的大哥,像个猴子般活蹦乱跳地爬上层层堆栈的岩石上方。他当时的背影我还记忆犹新。 无论何时前来,在万籁俱寂的岩海里,从未见到过人影。因此,这里适合作为踏青的场所,也是个聊悄悄话的好地方。 来时,原本浅间山的山头被层层白云覆住,但现在已能见到裊裊生烟的顶端。白云滑向山的另一头,形成绝美的背景。 我从停好位置的福特里走出,踏在漆黑的砂地上。接着我们二人并肩,走到一处看来容易登上岩石区的地方。两人都是裤装。贝琪则是拿着篮子跟在后头。 岩石是泛着黑色光泽的安山岩。有时则会因光线照射的角度,显得雪白耀眼。多半是因为质地脆弱,很多安山岩都呈现出破碎或是剥离之感。碎裂岩石互相重叠的模样,看来也象是座煤炭小山。 在这种岩石地区,也生有低矮的树丛,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强劲。 我们以Z字形的路线往上走,攀上高处。正巧有块约莫两个榻榻米大小,形状又适合两人就座的岩石。 两人一同坐下。横扫而过的风十分凉爽,下方受到日晒的岩石却很温暖。 「眞是不可思议的风景。」 道子小姐再次感叹。 远方相连的群山,是幅稀松平常的高原风景。但群山前方,却是一片彷若是恶鬼造就而成的岩石荒海。假使只有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这里,恐怕会心生畏惧吧。 「在野外吃东西,感觉又更加美味呢。」 贝琪打开餐篮,又在平坦之处摊开餐巾,当作是临时餐桌。我拿起绿色瓶子,用里头的水简单地洗了洗指尖。 「请尽管享用吧,虽然只有饭团和三明治。」 「看起来眞好吃。」 道子小姐放柔细长的眼眸笑道。 「还有别宫那一份呢。」 「小的惶恐。」 郊游踏青之际,随行的下人也会一起吃饭。这样一来心情又更加放松,玩得也开心。至溪流边玩耍时,还会将水果浸在河水里冰鎭。很可惜地,在这里就没办法这样做了。 道子小姐入迷地注视着贝琪: 「这位小姐的英勇事迹,我已经听大哥说过了唷。」 贝琪不发一语,倒出热水瓶里的茶。 「司机兼女伴,甚至还负责担任护花使者呢。」 所谓女伴,是指负责监督的同行女子。除了轻井泽之外,一般良家妇女外出之际,都要有女伴一同随行。 「还有,也是家庭教师吧?」 「哎呀。教妳英语吗?」 道子小姐问。贝琪边请我们享用便当,边讨饶: 「小人的事情,就请两位高抬贵手吧。」 但道子小姐这次却单刀直入地对贝琪说: 「大哥似乎相当喜欢妳唷。」 贝琪没有答腔。道子小姐拿着火腿三明治,又说了奇怪的话。 「妳想不想成为某户伯爵家的养女呢?」 贝琪回头看向群山,答道: 「比起别宫,欣赏浅间及黑斑山等群山,应该会有趣得多吧。」 阵阵凉风抚过脸颊。 19 贝琪坐在斜对角的小岩石上,吃着饭团。 之后收拾整理,将东西收回篮子当中。 「我们要四处走走,妳就在车上等吧。」 「这里的地面崎崛不平,请两位务必小心——别宫偶尔会上来査看两位的位置。」 与道子小姐两人独处后,我们走向岩石之间的小径。沿路所见,有象是要塞般的小山,也有外形极像动物的岩石。弯下身子,视野里全都是带着黑色光泽的石块,绵延不绝。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风景都相同,彷彿闯入了八幡的不知薮(注10)似的。 注10不知薮:位在日本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竹薮,相传人一旦走进便再也出不来。 奇岩群形成了一个小型盆地,我们往下走至低洼地区,相对而坐。 「您一开始就打算让由里冈先生受伤吗?」 我开门见山。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眞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不是的。纵然结果相同。」 「那么,那究竟是——」 「那位少爷,是以特别的眼神看着我的姊姊吧。当然,我想妳也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也绝无可能结为夫妻。——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就算不是优秀难驯的悍马,至少他也要能够驾驭我的艾克路易。我认为这是义务。」 这算是某种洁癖吗? 「若不是能够驯服焊马的男性,丽子小姐就看不上眼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那么,是道子小姐您自身如此认为囉?」 「我所乘坐的,是温驯可人的马儿艾克路易唷。牠决计称不上是什么悍马。就这层意义来说的话,眞正想驾驭焊马的人,是大哥才对吧。」 「您的大哥吗?」「是的。」道子小姐边轻抚着身下的岩石边说:「哥哥喜欢妳的司机,是事实喔。」 这时,我终于明白方才道子小姐那番话的含意。「妳想不想成为伯爵家的养女呢?」意思即是指结婚。身分低下的女子,先成为某处富贵人家的养女,再嫁入豪门,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可是,贝琪是司机,对方可是桐原家,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地不切实际。大名华族的当家,都会受限于旧藩以来的各式各样传统及人脉。最重要的,是非常重视门当户对。而结婚也是家主的工作之一。 如果是地位较低的人家,或许还有可能吧。但是,桐原家可是在二百六十名大名当中,从前头数起还比较快的名门望族。家主绝不可能依循自己的喜好,迎娶身分相差悬殊的女子。这可是足以动摇一整个家族的大騒动。 假使对象是下人,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情妇」吧。与正妻不同,在他处张罗这名女子的生活。听说在服侍贵族的下人少女当中,也有人希冀着自己能当上情妇。因为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但我无法想象变成那样的贝琪。 「您与令兄谈论了别宫的事情吗?」 「是呀。」 「他怎么说?」 「他说:『若能与那样的女子一起生活,应该很有趣吧。』」 一瞬间,我也兴起了冲动,想看看胜久少爷与贝琪生下的孩子。 道子小姐又说: 「对了,我当时也用了悍马这个词汇唷。我说:『虽有听说过《驯悍记》(注11),但这一位竟然还会开枪,那可眞是匹不得了的悍马呢。』」 「然后呢?」 「大哥沉默不语了好一阵子,接着改变了话题。说:『……眞要说悍马的话,没有比时代这匹悍马更难驯的了。就连拿破仑,也被甩落在地。』」 名为时代的悍马——顿时它化作巨大的幻影,飞奔过鬼押出上方的青空。 20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可是,您又利用肩膀受了伤的由里冈先生去做那种事情,这样不太应该 吧。」 道子小姐并没有做出「不知妳在说什么」的表情。她只是缄默不语,别开目光,望着低矮的绿草。 「这种事情,由我来戳破,也许算是我多管闲事吧。可是,邀请我参加的人, 城市之光 是您唷。所以,我——定要说出自己无法释怀的事才行。以往几乎毎天都会出现的卖香菇少年,从那天起就不曾出现了。我想我应该没有记错,不过,他该不会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吧。」 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双眼转向我。 「——作为一个当时在场的人,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不可。这算是我的义务吧。」 道子小姐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妳不必操心。瓜生先生是担心他会说些无谓的谣言,因此将他送到东京去了。现在应该正在瓜生家,成了见习生吧。」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口气。 「听说双亲一听到儿子能到东京去,高兴得手舞足蹈呢。虽然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始终是胡里胡涂的。」 「我一开始也是胡里胡涂的呀。可是,事情实在太过古怪了。所以我才在想,难不成井关小姐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气息了。」 「——可是,她确实有在妳姑丈的面前讲过话吧?」 注11:莎士比亚所写的喜剧之一。 「是的。所以我才会以为,是您打扮成了井关小姐的模样,坐在那里。」 「哎呀。」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临时雇用卖香菇的少年。下将棋时,不会使用多余的棋子吧。相同的道理,如果需要男性帮忙准备,只要请由里冈先生出手就好了。当时的情况下,倘若除了瓜生先生与您之外,还有其他人待在现场,事情只会益发棘手吧。若还要特地在那之前替换身分,未免太奇怪了。那就表示,你们使用的是另一种方法。而这个方法,才会使你们当时必须雇用那个孩子。」 我一口气说完。又接着开口: 「可是,如果两位是想制造井关小姐还活着的假象,我想由您做她的替身会比较简单吧。为何是选择另一种方法呢?.」 道子小姐面不改色,反而像在解说。 「那个方法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唷。首先,妳必须先脱下已逝女性的和服不可。对方是女性吧。既然如此,若让她的大体变得不成体统,眞是太不应该了——接着,姑且不论脱衣,在我换回骑马服之后,也必须再重新替她穿上和服才行。因为我想尽早到屋外去,所以这件事本想请瓜生先生负责。可是,对男性而言太难了吧。即便是我,替她穿上和服可能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最后,这才是最大的难题,即是去世之人的身体,过了好几个小时后就会变硬。我的奶奶过世时,我才知道为已逝者更衣是件很困难的事。所以,我想尽快让她坐在椅子上。至于引发骚动后要让她躺下的那张长椅,也事先放了坐垫,让它尽量变得象是椅子横倒后的模样,再让她躺下。假使当时,妳的姑丈详细调査了井关小姐的身体,并指出她已死一段时间的话,那可就糟了,但我又觉得就算他看出来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上流阶级居住的小鎭轻井泽,倘若侯爵家的千金牵扯进案件当中,些许的不自然可能都会直接被忽略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先不说姑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确实是有可能。设想之周到眞是叫人大感吃惊。 我多少有些佩服: 「一般而言,一旦发现很难交换身分时,都无法再想到其他方法了吧?」 「是吗?我倒是马上就想到,只要让井关小姐出声说话就好了唷。而且那名卖香菇的少年,所戴的草帽相当大,正好可以遮住整张脸。不说这个了,倒是妳,眞亏妳能察觉得到呢。」 于是我说了三宝鸟一事。道子小姐感叹道: 「简直就象是上天早已准备好了寓言一样。的确,井关小姐是现出身影的三宝鸟,而我是只让人听见声音的佛法僧呢。」 我顺着自己的直觉说: 「所以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我从后门进入瓜生家的别墅,瓜生先生则买下那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再递给他下人的服装,让他到外面去。我则是迅速换穿上那身衣服,戴上草帽,坐在井关小姐旁边的椅子上,脸部朝下拨弄底片罐。」 马克·吐温(Mark Twain)所写的小说中,也有王子换穿上流浪少年脏污衣裳的情节(注12)。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套上贫穷少年的深蓝色和服,又穿上农家裤裙,然后蹲在地板上。听见这些话,眞有种奇妙的诡谲感。 「——然后就在妳姑丈的面前,瓜生先生朝我走来。他将手放在坐在椅上的井关小姐肩上,与她说话。一旁的我再配合他,继续做我的事同时回应他。」 与其说是八人艺,更象是由两人所表演的腹语术。 如果是卖香菇的少年,应该会用低沉的嗓音说乡下方言才对。现场没有其他女性。在这种情况下,姑丈当然会以为道子小姐的声音就是由井关小姐所发出。 漂浮至半空中,失去了主人的话语,果然相当骇人。 「——待妳的姑丈离开之后,我又迅速换装,前往大门口。」 至于少年的衣服,只要火速脱下揉成一团就好了吧。比起与死者互换身分,这个方法花费的时间,根本短得无法比拟。 21 天与地之间,彷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天空蔚蓝,四周静得叫人心慌。 「也许您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询问后,道子小姐出乎意料地全盘托出。 「——那天我驾着艾克路易,经过瓜生家的别墅前方,恰巧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吗?凑近一看,只见庭院前那位家庭教师正与瓜生先生推挤成一团。我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此离开,但那名女子却倒在地上。我不由得下马走近,发现瓜生先生完全慌了手脚。四周—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散落着美女的艺术写眞。瓜生先生等到大家都去登山之际,让那位女子看了那些照片,然后,似乎是开口请求对方让自己拍摄艺术电影。」 这样的结果我曾隐隐约约思考过。但是眞正听见后,更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我绝不是在怀疑他拍摄所谓艺术电影的意图。瓜生先生是位热爱摄影的人。但是强迫一名心有不愿又柔弱的对象,实在不可饶恕。 注12:指《乞丐王子》。 亲眼见到未婚夫这一面的道子小姐,肯定是更加嫌恶吧。 「——结果,那名女子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探向她的鼻息,也已经没了呼吸。瓜生先生则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定会直接掉头就走,再也不跟他见面。」 「倘若是其他人,我也许会采取其他的行动吧。」 但如今两个家族之间已论及婚嫁,她很难这么做吧。 「可是,道子小姐没有那么做,还打算袒护瓜生先生……」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唷。」 「咦?」 「说明白一点,我觉得这个男人果然也是头劣马。而发生的这件事,就象是我捉住了劣马的尾巴。」 「所以,我才在想,要捉着他的尾巴,将这头劣马耍得团团转。」 「而且,我也希望那名女子的家属问及原因时,能够给他们一个更加恰当,也更能够信服的理由。即便是『不注意时就在房里晕倒了』这样的理由也无妨。如果那是眞的的话——可是,瓜生先生的内心感到歉疚。最重要的,是被我看见了眞相。所以我就跟他说,刚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女人没了呼吸,那么无论怎么辩解,家人都会觉得古怪吧。纵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如同浓雾般的疑虑,还是会盘旋在家人及下人的心里。而且有人忽然猝死,也必须报警才行。届时瓜生先生就得待在警署里接受调査。被迫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被人怒吼,被人审问。」 「听见您这番话,头脑混乱的瓜生先生也只能一口答应——之后便老老实实地遵照道子小姐的计划行动吧。」 「没错。」 我吁了口气。 「的确,在看电影的途中,而且又是在检察官面前晕厥过去,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是起普通的意外事故呢。」 道子小姐不疾不徐说道: 「——逝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复活。我要他答应我,至少对她的亲属,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就说都怪他给井关小姐看了蛇的电影。反正不论拿出多少钱,对瓜生家而言,都是不痛不痒吧。」 道子小姐仰头看向白云。 「妳还有事情想问我吗?」 「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与瓜生先生结婚吗?」 道子小姐的语调依旧不变。 「……这回的事,只是寻常的意外唷。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吧。」 「只要向父亲哭嚷着说不要,那样不就成了吗?」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道子小姐开口: 「……我呀,觉得自己也是匹劣马唷。所以根本不打算等到千里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反而觉得,已经捉住尾巴的劣马,还比较容易操控。」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坦白说,其实我不讨厌由里冈先生喔——大概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对他的迟钝动作感到烦躁,偶尔还会想将他摔到墙壁上的玩具吧。跟那样的由里冈先生比起来,我不认为瓜生先生有好到哪儿去。我也认为,瓜生先生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可是,跟他结婚也无妨。因为若嫁进瓜生家,我便可以过着跟现在的桐原家相比,毫不逊色的生活——跟妳说唷,我呀,很喜欢画。画总是能打动我的心。一旦成了瓜生家的夫人,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购买自己喜欢的画。将来,我想用搜集来的画作,开—间小小的美术馆,创造出——个仅属于我的世界。」 接着她问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妳看过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吗?」 「有的。」 「之前在我们家的电影放映会上,播了这个片子呢。」 往昔天皇陛下甚至曾经亲临桐原府邸,因此宅邸中各式各样的迎宾设备皆非常完善。现在似乎也经常邀请身分高贵的大人,举办电影放映会。 道子小姐的神情,象是在回想当时的画面一般。 「在最后那一幕,双眼恢复光明的维吉妮亚.雀蕊儿,是身处在花店里吧。接着,为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筹措医疗费用的卓别林正巧经过——浑身破破烂烂,落魄不堪的呢。由于先前维吉妮亚的眼睛看不见,因此她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是位富有的青年绅士。她见到卓别林的模样后笑了。然后为了施舍钱财给他,执起了他的手。这时从握着的掌心触感,她才惊觉到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男子。」 「我也记得是如此没错。」 「解说员高声一呼,正是全剧最感人之处。可是,望着这一幕时,乐团的演奏,解说员的话声,全都从我的耳里消失了。我仅看见,发现眞相的维吉妮亚脸上,说不出的嫌恶与憎恨之色。」 忽然,有只蜻蜓轻快地飞过眼前。竟然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呢。只见牠吸附似地停在黑色岩石上。 道子小姐接着说: 「——『你夺走了我的梦想,抹杀了我心目中的绅士。』她的神情看起来,彷彿是如此的深恶痛绝。其他观众皆单纯地用手帕压着自己的眼角。待众人回去后,我请人再放——次最后一幕让我观看。不须解说员——我们家的人也不感到讶异,心想『小姐,您竟是这般感动吗?』因为,那是『名场景』嘛。可是,看第二次时,维吉妮亚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了。她的表情已不如我一开始看见的那般惊恐。不仅如此,甚至还牵起卓别林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蜻蜓紧攀在岩石上,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我呀,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唷。也就是表示,『我所作的美梦,眞相不过就是如此』,反过来说,也是表示『就算眞的有良人出现在面前,在我眼中也只会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因此我能遇见的,全都是劣马。——而且在千里马的眼中看来,我也不过是匹劣马罢了。」 道子小姐轻站起身,背对向我。 也许是因这个动作而受到惊吓,蜻蜓向上飞离岩石。尔后牠停在固定一个点上,震动着透明的翅膀,最后象是被风运走一般,飞向远方。 重新面向我时,道子小姐已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桐原家千金。 「好了,我们走吧。」 从低洼处往上走后,便见到了贝琪的白色制服。道子小姐开朗地朝她挥手,接着向走近的贝琪说:「不好意思,能请妳清空方才的餐篮,然后拿过来吗?」 贝琪偏过脑袋瓜子。「怎么了吗?」 道子小姐轻快地说: 「——我在岩石之间看见了浅间葡萄唷。我们过去摘吧。」 22 我迟迟难以向贝琪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关于井关小姐过世的原因——就像个只会写出错误答案的学生般,忸忸怩怩地不敢将考卷交给老师。 回到东京,驶至银座之际,我试着开口: 「这附近,也有贫穷人家居住吗?」 贝琪微牌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小姐,怎么了吗?」 「带我去看看。」 车辆驶向一丁目的方向。拐个弯,沿着河岸前进,最终停下。 在河川对岸的石墙上,并排着象是几层箱子堆栈起来般的房屋。每个箱子似乎就是一栋屋子。西下的夕阳余晖斜斜地打横照去。在朝向我们的方向,可以见到晾晒的衣物。外形象是人张开了手臂的那些衣服,看得出是衬衫或浴衣,但当中,也有着看似是好不容易才能挂在竹竿上的碎布。 外头愈亮,从窗户往内窥看的屋内就显得愈暗。彷彿有烹煮豆馅时的热气,正充斥在黑漆漆的屋内似的。 石墙上,在象是被削了一截般较为低矮的地方,有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瘦骨嶙峋老人站在那里。他的皮肤也晒得黝黑。停在他眼前的一艘小船上,则站有一名戴着草帽的男子,两人朗声说话,时而哈哈大笑。 河面显得漆黑污浊。某个不明物体飘浮在水面上,有着头颅般的形状。 冷不防地,有个肥胖的女子从一旁的三楼窗子里探出头来,朝河川丢下了垃圾。接着,她似乎狠狠地朝我瞪了过来。我顿时有种错觉,对方其实是将垃圾丢向我。 「小姐,要走了吗?」 「嗯……」 车辆发动。我全盘说出了在轻井泽所发生的事。 「总觉得妳会生气,所以至今一直说不出口。」 「为什么别宫要生气呢?」 「因为——眞正该做的事,应该是让瓜生先生坦白说出眞相,再让他亲自到井关小姐的府上道歉才对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并不觉得瓜生先生会认罪,也不觉得井关小姐的家人知道了眞相后,会得到更多慰藉。就这方面看来,道子小姐也许是在她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做了一件好事吧。」 然后,对于方才见到的景象,我提出了疑问。 「那些人们,三餐是否都有温饱呢?」 「眞要说贫困的话,有很多人甚至没有眼前这样的住处。小姐应该也听说了吧,东北地方由于饥荒,人民过得相当凄苦。」 「我一直以为,每天三餐都有饭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一有不喜欢吃的,我就会剩下来。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连剩都无法剩吧。」 「很遗憾地,小姐说得没错。」 「倘若井关小姐不是瓜生家的下人,当然,所有的待遇都会不—样。一思及此,就觉得这世界上存有我们这样的人,也存有并非是我们这样的人,实在非常不公平。可是实际上,见到了方才那样的屋子,若有人要我『住在那里』,我一定会全身发抖,怎么样也做不到。」 「小姐——」 贝琪静静开口: 「『住在那种屋子里的人不可能会幸福』这种想法,不仅失礼,也是一种傲慢喔。」 这番话,象是有人正温柔地斥责着自己一般。贝琪又说: 「倘若小姐不介意的话,能否请您透过桐原小姐,询问井关小姐的墓地座落在何处呢?找—天,别宫与小姐一起去上个香吧。」 我对着贝琪的背影,用力点了下头。 23 即便感受到了秋意,不景气的情况依然一成不变。只是,也出现了一则令我感到非常有趣的新闻。 内容即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副教授夫人,成了一位一圆出租车司机。这是日本史上头一遭,也是眞实事件。报纸上头还刊载着夫人握着方向盘,笑容可掏的照片呢。 我马上拿着那篇报导给贝琪看。 贝琪表示: 「现在已经变成了女人也能当司机的时代了呢。」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笑了起来。 在季节已完全更迭之际,道子小姐难得地捎来邀请。内容是请我欣赏电影。 「我也邀请了由里冈先生唷。」 我肯定是不由得皱起了小脸吧。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这次我没有任何意图喔。就只是想请妳过来欣赏电影。片名是《城市之光》——其中的最后一幕唷。」 听闻星期日中午,桐原家会举办一场秋日电影放映会。在道子小姐的央求之下,也将《城市之光》编入了播放节目单当中。她打算在客人移动脚步,前往晚宴之后,我们几人留下欣赏卓别林与维吉妮亚·崔蕊儿的演出。 因此,在黄昏时刻,我登门造访了桐原宅邸。我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专门用以播放电影的特别建筑物前方。 室内广敞得犹如一座小型体育馆,正中央处备妥了一张椅子。 「一张?」 我不得不对这个数字感到疑惑。道子小姐穿着秋天的振袖。她指向眼前的荧幕,同时可以见到她长长袖子上的红叶。 「今天我和由里冈先生是制作人唷。观众的话,只有妳一人。」 我看向道子小姐手指的前方,只见眼前垂吊着象是应急用的白色帘幕。原本的荧幕,是工工整整地贴在墙壁上。刻意往前垂挂的帘幕显得无精打采,不甚可靠。既然会如此安排,应该是有某些用意吧。 「由里冈先生在那里——」 他正背靠着后方的墙面,拿着萨克斯风。 「解说员和乐圑都已经回去了唷。最后那一幕,刚才已让由里冈先生看过了。我请他在接下来的放映中,随心所欲地搭上曲子。」 由里冈先生想必是在构思乐曲吧,似乎完全没听见我们两人的对话。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他眉毛附近的骨头向外突起。双眼落在阴影里,却一点也不诡异或可怕,反而让人感受到了全神贯注之人的强韧。 道子小姐向我走近,悄声在耳边低语: 「——妳是第一次听由里冈先生吹奏萨克斯风吧?妳绝对会大吃一惊唷。只有在吹奏萨克斯风的时候,会让人不禁觉得,就连神也伸手推了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一把呢。」 原来如此,由里冈先生是即兴曲的「作曲人」。 「道子小姐您呢?」 「我会在那里——」 旁边的地板放置着风扇,前头还夹有薄板。似乎已精准地调整好了位置。道子小姐请我就座后,便在风扇旁蹲下。 室内变暗之后,光线打在荧幕上,再逐渐扩展开来。 影片从日历的数字不断往前的场景开始。当画面当中出现了维吉妮亚时,后方倏地奏起了狂啸的乐声,彷彿刮起了小型龙卷风。 萨克斯风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乐器。我本以为会在女主角登场的时候,吹奏起优美动人的音乐,因此大吃一惊。 维吉妮亚见到身型挺拔的年轻美男子后,心头激荡不已,猜想着对方是否就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总算,卓别林出场了。见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街上的少年们对他大肆嘲笑。音乐没有显露出哀伤,反而音调一转变得滑稽,像在对卓别林冷嘲热讽。 卓别林弯下身子,意欲拾起落在马路上的花朵。他的裤头因此显露在外,里面 的布跑了出来,坏心的少年用力一扯。卓别林这下子终于动怒了,追着少年们到处跑。 见到这幅情景,维吉妮亚觉得有趣,笑了出来。 ——奇妙的是,当下由里冈先生的音乐,无论怎么反其道而行,或是理所当然地演奏符合的配乐,我都觉得不即不离。不,反而与眼前的悲伤喜剧,抑或者该说是滑稽悲剧,非常地契合。尽管他激动地吹奏着,我却又觉得四周彷彿悄然无声。 忽然间,卓别林将目光转向展示橱窗,发现到维吉妮亚。花瓣自手中接连纷飞飘落,有如一场白色的落雨。 此时道子小姐打开了风扇的开关。荧幕的下边缓缓地摇曳出波浪的弧度。维吉妮亚依然笑着,卓别林则出神地注视着她,只见两人的身影摇摇晃晃。 啊啊,原来如此。如同由里冈先生正吹着萨克斯风般,如今,道子小姐也是透过这种方式,在画着一幅巨大的画作。或许,道子小姐有着特别的美术才能也说不定。眼前这样不可思议的、《城市之光》世界的摇摆,只有道子小姐能够办到。而能够成为这幅画的「观众」,仅有我一人而已吧。 带有奇妙弧形的画面,最终没入黑暗当中。 萨克斯风的音色,也象是浓雾散开一般,逐渐远去。 这阵黑暗,沉痛地几乎要撕裂人的胸口,却又莫名甜美。一时半刻,我还想继续沉浸于其中,同时屛着气息,等待一秒之后即将亮起的光明。1 按照我前一天晚上的吩咐,阿芳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拉开薄薄的窗帘,从窗户探出头说了声「谢谢」,以便让阿芳知道我已经起来了。 今天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 外面还是黑乎乎的。黎明前稍带寒意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花园里的树木和远处隔壁人家屋顶的轮廓还像剪影画一样朦胧。不过,黑暗的天空中隐含著微弱的光芒,让人感受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昨天上午就是个阴天,而且又是六月份,所以起初我还担心会下雨,幸好,看来会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一开灯,卧室的壁纸上立刻浮现出花草缠绕的图案。我简单地洗了把脸,换好衣服来到楼下。爸爸妈妈已经闲适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了。 「太好了。看来是个晴天呢。」爸爸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看著东京的天空一喜一忧的,这不是白费心思嘛。信州的天气,和这儿可不是一回事哦。何况又是在山里呢。」 妈妈也帮腔道:「山里的天气可没个准的啊。」 妈妈大概是想著我们夏天去的轻井泽了吧。虽然都在长野县,不过我却并不知道户隐山在哪里。 在远古的神话时代,太阳神天照大神躲进天上的石屋闭门不出,世界陷入黑暗之中。「这怎么行呢?」拉开那石屋大门的是一个名叫天手力男命的大力神。据说,这个大力神扔出的石门飞过天空,正好就掉落在户隐山一带。那飞行距离一定非常远吧。真应该让他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那样的话,日本的金牌数肯定会增加。 阿芳端来一杯用煎茶泡的绿茶放在我的面前。终于微微泛白的晨光,开始和屋内电灯的光亮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著茶的醇香。不过,今天早上我们期待的不是嗅觉上的享受,而是听觉。我们正在等待的是收音机里的广播,据说是要向全国播送户隐山上鸟儿的鸣啭声呢。 去年奥运会时,从赛场进行了宛如实况一样的转播,被称为「实感广播」,说得难听点就是「糊弄」。事情发生在太平洋彼岸,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不过,据说今天早上可是毫不夸张地要将信州野鸟的鸣叫声,通过电波即时传向日本全国各地的。江户时代的人们若是听了,估计会惊恐地以为是天主教神父的魔法吧。 继播音员的说明之后,终于,等待已久的鸟儿的鸣叫声清晰地传来了。现在,在从未去过的、遥远的户隐山上,鸟儿们正欢快地鸣叫著呢──这么一想,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鸟儿们或高或低的鸣叫声中,客厅里好像充满了山间那清新凉爽的气息。 从转播开始,爸爸一直靠在椅背上,交叉著双臂闭目养神,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阿芳,去把手头空著的人都叫来,让大家都听听,也是个说话聊天的好话题。」 2 可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一个在悠然地呼呼大睡的家伙。他就是我的哥哥雅吉。到了吃早餐的时候,他总算出现在了餐桌前。 我故意夸张地说起今天早上精彩的转播,哥哥却不识情趣地说道:「我也是在麻雀的合唱声中醒来的哦。」 要说是坐落在白金地区的桐原府,自家院落里就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据说晚上有猫头鹰在叫,早上则传来竹鸡像是在叫「快过来、快过来」的呼唤声,还夹杂著其他鸟儿的叫声,各种野鸟的鸣叫声简直让人感到有些嘈杂。 可是在麹町的寒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的,从早上开始叽叽喳喳的是我家的学士先生。 「──因为晚上钻研学问到很晚嘛,所以早上就没办法早起了。」 今年春天,雅吉哥哥顺利地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工作,他却说要继续深造,多学一些知识,现在已是研究生院的学生。 昨天晚上真的在用功?──我正怀疑地想著的时候,哥哥说道:「喂,眼下白木屋正在举办《古代服装展》呢。我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物诣虫垂衣』。」 「啊?」 「儍妹妹,你也学过一些古典的基础知识吧。──在古代,宫里的侍女去参拜呀什么的时候,外出时都要戴一种叫市女笠的斗笠。」 「啊,啊!」我连连点头。 「怎么像小狗在喘气呀。──嗯,先不说这个。在那个斗笠的周围垂挂著一圈白色的薄布。」 妈妈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那个我知道,经常在画上看到呢。」 「是吧,那就叫『虫(MUSI)垂衣』。因为周围垂挂著一圈帘子,所以就算有虫子飞来也无妨。」 我深有感悟地说道:「──所以才叫『虫(MUSI)垂衣』吗?」 「没脑子的人吶,马上就会有这种粗浅的联想。嗯、嗯、嗯」 哥哥得意地啃著烤好的面包片。根据我的观察,其实他自己当初也是那样推测的。不过,有脑子的哥哥一点也没有露出破绽来。不一会儿,哥哥继续说道:「──可是,根据书上记载,那个名称好像原本来源于所使用的材料。织布用的线啊,是从一种叫苎麻(KARA─MUSI)的草的茎皮纤维中提取的,所以叫『麻(MUSI)垂衣』。」 看来我家的学士先生还是有在学习的。 「哦──」 「只要把这『麻(MUSI)垂衣』垂下来,不管是灰尘还是别人的视线,就都能够避而远之了。」 「对于讨厌的人,那就是『无视(MUSI)垂衣』了。」 哥哥叹息道:「现在的女学生啊,实在是浅薄。」 雅吉哥哥看《摩洛哥》【校注:玛琳‧黛德丽、加里‧库珀主演,1930年上映】这部电影已经好几遍了,每次都是和他的朋友小六子,就是大町六助一起去的。因为他们俩都是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粉丝,这倒可以理解。可是,不仅如此,这两个人回来以后,还练起了奇妙的动作。 「不对,不对。」 「这个手指举起来的动作,是蛮微妙的。」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练习著。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他俩在模仿电影中库珀(Gary Cooper)向黛德丽打招呼、黛德丽回应寒暄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拢竖直,然后弯曲著手指,做出「再见」的动作。 看样子他们是想在别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出出风头。 我可不想被拚命练习这种动作的人说成「浅薄」什么的。 「好坏哟。」 「像你这样无知的人嘛,也应该去看看实物,提高提高修养。怎么样?这个星期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这真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建议。我一个人是不能去商场之类的地方的。有哥哥一起去,并且还能学到东西,爸爸妈妈也就不会反对了。要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听了,肯定会捶胸说「URE─」、「OSUTE─」什么的。顺便提一下,前面一个「URE─」是表示高兴、开心之意的「URESII」的简略说法,后面的「OSUTE─」是表示好极了、真棒之意的「OSUTEKI」的简略说法。 我淑女般柔顺地答道:「很高兴能陪您一起去。」 「原本是要和小六子一起去的,可是,这个家伙有事不方便去了。我一个人去也没劲,作为补缺只好带著你一起去了。」 「知道了。──哥哥有美女跟著去一定很有面子吧。」 哥哥有些愕然地说道:「你起得太早,还没睡醒吧。」 「是的,是的。反正我说的是梦话呗。」 爸爸端著餐后咖啡,一边送到嘴边,一边说道:「上野的帝室博物馆,现在应该是在举办一个卷轴画展览会,也一并去那里看看好了。」 3 就这样说著说著,离家时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还不算迟到。 从这个春天开始,我也顺利地成为了后期的学生,也就是说我已经结束了前期四年、中期四年的学业。皇族华族的千金小姐们从幼稚园开始上学升学都无须考试,而我在上小学时是参加了考试的。考试的内容类别似于简单的智慧测试。 「好。──这里面是什么呢?」 主考老师在一个盘子上盖上布,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在我家的晚宴上,作为饭后的余兴,会叫各种各样的人来表演。大家都喜欢的节目是魔术。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翻弄布块的老师的手势颇有些像变戏法的魔法师。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场考试与其说是看成绩,倒不如说是看你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事先早已根据门第、财力、地位等进行过筛选了吧。就我们花村家族来说,我爷爷曾曾是陆军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爸爸又在财界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还与众多的华族人士沾亲带故。正是由于这种关系,我才通过测试的吧。 小时候,看见那些进入主楼学习的后期学姐们,就像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大人。而今,自己也没觉得长大了多少,却也已进入了后期学年。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成为后期学年的学生后,一些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 从课程上来说,手工课没有了,新增了学习书法、绘画等科目。外语课也增加了,不过,水准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得到提高,所以感觉不到学习的劲头。轮到值日周的时候,还必须参加值日周会议。这是义务。权利则是可以自由地在图书阅览室自修。 阅览室在主楼的北侧。到去年为止,从距离上来说也是离得很远的地方。如今像是开放了一间以前禁止打开的房间一样,著实令人高兴。而且,就连阅览室的书架上还没有上架的书,只要你想借就能借出来。不过,不是高等课程的学生,还是不能进入书库。 书库与主楼相连,往后延伸,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建筑,气势雄伟。大概还是嫌这座三层书库略显狭窄吧,再往后面像手把手一样连著的那幢大楼,是还在施工中的新书库,还是一样的三层建筑。 且说这天午休时分,在我前往已经不再陌生的阅览室的路上,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从后面悄悄地跟了上来。我刚回过头去,她就微笑著问道:「……去学习?」 图书阅览室里,主要摆放著一些学习参考书。 「是啊,我要找大辞典查一点东西。」 道子小姐是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小女儿,好像在今年的新年吉日里,已经和瓜生财阀的后嗣正式订婚了。看来道子小姐在结束后期课程的三年学业后,马上就会结婚吧。不再升入高等课程进一步学习,选择结婚的也大有人在。 一般来说,在学年上所说的后期,也就是十五岁前后,是即将步入社交界的年龄。对于桐原家的千金小姐来说,有外务大臣和各国大使出席的派对才是她在社交界华丽登场的时机。 道子小姐的人生道路在此之前就尘埃落定的话,从少女特有的不安分的心绪来说,我也觉得这样的人生有点可惜。 我从阅览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大的英英辞典,坐到了空著的位子上。道子小姐也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子小姐在我查阅完之前一直默默地看著,一副困乏的样子。当我把像硬板一样的封面合上时,她开口说道:「……我又当信使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想起去年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曾经收到过桐原家的长女丽子小姐的信。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正琢磨著的时候,一封信递了过来。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封口。 「可以打开吗?」我问道。 道子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按信封的两端,信封口就啪地像雏鸟张嘴一样打开了。手指伸进去一探,发现里面装的不是信笺,而是一张切成长方形诗笺一样的纸片。抽出来一看,上面用较粗的钢笔写著如下的文字: 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虽然是用平假名写的,但这些文字一点也不柔和。说句玄乎的话,这些字让人感到一种不容情的直率。不用说,这不是出自女性之手。「这是──你哥哥送来的?」 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陆军参谋本部的大尉。 「是啊。」 「是──和歌吧?」 「是啊。」 真是丢人,除此以外我就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 「据说是流传在某大学校园里的一首打油诗。」 要是打油诗,那就是匿名批判什么的民声了。纸上没有任何说明,也许是不便留下文字吧。真让人越发糊涂。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我哥哥说,『把这个给花村小姐的司机看看』。」 「给别宫?」跟在我身边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叫别宫,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亲昵地叫她贝琪小姐。 去年秋天,京都帝大的一位副教授的夫人成为了一名街头计程车的死机,当时曾引起轰动。不过,女性开车还是非常少见的。以前去桐原府时,胜久先生见过贝琪,可现在胜久先生拿这样一首和歌形式的打油诗,给她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4 这一天,有个朋友找上我了。放学后,因为轮到值日,我正在特别教室打扫卫生。这时,内堀百合江小姐来到我身旁对我耳语道:「我有事要跟你说呢。」 百合江小姐是以内堀银行闻名的内堀晃继的女儿。 学校对校服的规定是,水兵服上下身均为藏青色哔叽,但在换装后的夏季,放宽为「藏青色哔叽以外的素色面料亦可」。这也就是说,著装是相当自由的。有身分的同学,因为家里讲究,所以不怎么穿显眼的服装。在这方面,不是华族的同学要随意多了,穿蓝色水兵服的也有。 百合江小姐穿著一套在本乡的校服订制店吉泽订做的衣服,袖子上绣著鹰的图案。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脸稍长,鼻梁挺直,不过,也不像瓜子脸,而是让人感到一种现代感,眉毛则显出一股刚毅之气。 「什么事呀?」 「这里不太方便──。呆会儿陪我一下好吗?」 打扫结束后,我们一起来到了外面。网球场那边人很多。我们穿过南运动场,向鸡舍走去。在西馆的时候,从视窗望出来,可以看到聚集在鸡舍前面的幼稚园小朋友们小小的身影。放学后的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稍稍离开铁丝网一些的地方横向架著一道栏杆,百合江小姐把手搁在栏杆上,开口说道:「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呢。」 和别的青春少女一样,百合江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位男士上来搭话。百合江小姐已经不是关注餐台上那些美食的年龄了,她当时正想著──要是变成了没人搭理的「壁花小姐」该怎么办呢?──所以她还挺庆幸的。他们对音乐呀什么的都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谈得很开心。对方好像对她也有好感。可是,直到分别的时候,对方也仍然含糊其辞地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目送他离开后,百合江小姐问一起来的妈妈道:「您知道那个人吗?」 妈妈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那是卖灯具的内堀家的儿子呀。」 这让百合江小姐大感意外。经营电气产品的内堀灯具的上一代当家人洋一郎和百合江小姐的祖父晃二郎是兄弟。可是,他们俩水火不容的关系却是人所共知的。据说,自从明治年间经过一场争吵分道扬镳以来,即使在哪里偶然碰见,双方也会转身离去──双方就是这样的关系。这简直就像两个旋转的陀螺相互排斥一样。兄弟俩甚至只要听到对方的名字,就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那种人的孙子。就是为了戏弄戏弄才上来搭话的吧。可恶的男人!──百合江小姐这样想道。可是,在下一次参加的游园会上,他又出现了,而且又凑近过来了。当百合江小姐对他挖苦讽刺了一番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好,我推心置腹地跟你说吧。起初,我听说那个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的内堀的孙女在场,的确是抱著想看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想法。可是,在见面的瞬间,我就动心了。在交谈之后,我就越发感到心动了。分别的时候,我想,如果说出了我的名字,大概就会万事皆休吧。为此我非常苦恼。」 百合江小姐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表白。 少女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幸好当时妈妈没有来,随从也在门房间等著。于是两人进行了长谈。被禁止的关系──这种罗曼蒂克的调味料让恋爱的味道变得更加特别。 两人互相把自己朋友的姓名住址告诉对方,秘密约定写信联系:罗密欧──东一郎先生用他男性朋友的名字,茱丽叶──百合江小姐用她女性朋友的名字相互写信。不用说,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姓名则由各自家里信得过的下人负责书写。就这样,随著频繁的信件往来,两个人的恋情不断加深。 情况就如以上所述。──现在的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首先反问道:「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花村小姐喜欢看书,读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啊。」 且慢。这不就像会游泳的人向旱鸭子请教怎么游泳一样吗?这可不是自夸,本人花村英子小姐连恋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问的人实在是欠考虑了。要说看书的话多少也看过一些,报纸也经常浏览,所以,「要赶时髦,就去阪田山或者三原山相约自杀呀」【校注:出自1932年「阪田山心中事件」。5月在阪田山发现某华族亲族出身的庆应义塾男学生与一女性喝升汞水殉情。此后发生女性尸体被他人盗走事件。东京日日新闻发表了「纯洁の香高く天国に结ぶ恋」。阪田山与「天国に结ぶ恋」由此出名,并有同名电影与歌曲,使得阪田山一定程度成了自杀圣地。三原山,伊豆大岛的最高峰】之类的话也能说说。但是,要是把玩笑当了真,真的去实践「在天国成就爱情」的话,我可受不了。 那么,该怎么回答她呢?此时此地,可以商量的物件只有鸡啊。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也不能轻易地回答你。至少请你等到明天吧。我明天再给你答覆,好吗?」 暂且先这样说吧。对方如果是个孩子,也许到明天就忘了。不过,百合江小姐看来不会那么轻易忘记。 5 对著贝琪小姐白麻制服的肩头,我首先讲了百合江小姐的事。 「哎,你怎么认为?」 「这可不是我能妄加议论的事啊──」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呀。」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青山大道上。爸爸的用车是别克,而我上学用的是很常见的福特。 「……内堀家小姐的心思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作为冷静的第三者来说,还是有些不放心男方的心思,不知他是不是认真的。」 「啊……那倒也是哦。」 的确,没有比玩弄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的感情更轻而易举的了。我需要不戴恋爱有色眼镜看出来的真实情况。 「如果那位东一郎先生是真情实意的话──」 「那该怎么办呢?」 「一般来说,爷爷对孙子──特别是对孙女,往往比父母还要宠爱。」 「是的。」 「如果说是在明治时期吵翻脸的兄弟俩,那么算起来互相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说句失敬的话,彼此都应该会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吧。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都不想在现世留下什么牵挂吧。人啊,总是越老越顽固。可是另一方面呢,也一定会想,能融化的冰就让它融化吧。──虽然由于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导致了关系不和,那也终归是兄弟。最后双方若能握手言和,达到安心立命的境地后再登仙的话,倒也是一个理想的结果。──要是兄弟俩中有一个先走一步的话,就会永远失去和解的机会。后悔莫及的那种失落怕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吧。若能互相握手言和的话,在成就孙子孙女的一段恋情之前,首先得到救赎的是两位老人。」 「噢,噢!」年少的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 「我想内堀小姐若是一片诚心的话──直接恳求对立当事人的爷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一举攻入敌军的大本营啊。」 「从爷爷这边来说,孙女越过父母直接来恳求自己,应该感觉不坏吧。而父母对此也不会计较。如果能以此为契机,不和的两家能喜结良缘的话,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且不说是否行得通,倒也是值得听取的意见。车子从赤阪见附的交叉路口,行驶到了闲院宫亲王府前。 「就是呀。──这建议真不错。──接下来呢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给贝琪小姐的留言。」 「──给我?」 就是胜久先生送来的打油诗。我朗读了一遍,可贝琪小姐却一直望著前方,连头也没动一下,当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我有点急了,问道:「是怎样一首和歌呀?」 「写的是『在狂熊的嚎叫声中,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黑。』──所以,大概是写山中的景象吧。」 「这……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怎样呢?」 「嗯──」 「桐原先生为什么说要让你看看这个呢?」 「别宫不明白。」 也没有问出个具体的答案,福特就已经到家了。 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把手伸到一个袋子里摸索那样令人著急。而且,贝琪小姐也有些反常,那种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让人有些疑惑。 6 关于内堀家的问题,爸爸肯定也知道一些内幕。怎么说也是银行和电气制品公司巨头间的争执,在产业界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吧。 爸爸大概是出席了哪里的聚会,很晚才回到家。他换了衣服坐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估摸著他已经缓下神来了,我便问道:「哎,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叫内堀百合江的同学。」 「嗯……噢。」爸爸把手中正看著的洋文杂志放到了桌上。 「内堀银行的千金。」 「是吗?──那家银行经营得很稳健。金融危机也顺利渡过了。现在的掌门人内堀可是个相当杰出的人物啊。」 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今天我和她聊天,她说,她爷爷和爷爷的哥哥兄弟俩关系很糟,为此她很困惑。──有那么回事吗?」 「啊,内堀家族上一辈的事呀。那两个人的纠葛还有点特别呢。」 「噢,您知道的呀?」 「不是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事情,那是非常有名的事件哦。那时爸爸还是个小孩子,是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间那段和平时期吧。」 真没想到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根源很深啊。 「小孩子?──小孩子的耳朵还挺关注大人吵架的事嘛。」 「所以刚刚不是说特别吗?家里现在除了英文报纸之外,还订了《朝日》和《东京日日》。」 「是啊。」 「当时送来的报纸只有《东京日日》。爸爸喜欢阅读,所以经常浏览报纸。这样就知道了那起『活人的讣告』事件。」 这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我正想要继续问下去,爸爸站起来喊妈妈道:「喂,有什么水果吗?」 酒气散尽嘴巴馋了吧。爸爸啪啪地拍了拍腰带,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那是一起很罕见的事件,也因此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我感到很惊讶,特别找出了几天前的报纸,大家指指点点地传阅了一遍。那真是令人难忘的事件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 「内堀兄弟分别属于两家不同的公司。好像是一方要银行贷款给电气公司,另一方说不行,从这件事情开始关系慢慢闹僵了。如果就这点事的话也就好办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据说一方在报纸上刊登了另一方的死亡讣告。」 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太过分了。──这种人的人品很值得怀疑。」 「是吧。活著的当事人大怒,觉得太不吉利了。理所当然的,到了这地步也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厨师前岛给爸爸拿来的不是水果,而是用玻璃小碗装著的霜淇淋。 「噢,这个太好了。」 爸爸心满意足地用调羹吃起了霜淇淋,而我却陷入了沉思。 如果乾那种事的人是百合江小姐的爷爷的话,那就没有希望了。那样的人是不会因为顾及孙女的感受而点头同意的。 「……那么,是开银行的那个,还是卖灯具的那个?是哪个内堀先生干了那种事呢?」 「……嗯,吵架事件倒还记得很清楚,不过,到底是谁干的呢?──反正吶,社会上是谴责声一片啊。爸爸的爸爸是军人,听了此事后胡子都气歪了呢。你爷爷说啊,在上野都要建西乡先生的铜像了,连国家都要化解宿怨的时候,却有人做出刊登自己兄弟虚假讣告的事,做法实在卑鄙,真是岂有此理。」 说得对──我想。但这样的事,问不同的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我和百合江小姐又去了鸡舍前。大概那些鸡已经认得我们了吧。我们把手搭在栏杆上,一边看著那些走来走去的白鸡,一边说著话。 我将贝琪小姐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她。不过,不好意思,我是作为「考虑了一天得出的我的意见」来说的。我只能这样做呀,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然后,我试探著提到了那起「讣告」事件。没想到,百合江小姐却说道:「真没想到,那家的老爷子,做了坏事还蛮不讲理呢。」 「啊?」 「报纸上确实刊登了──那条关于我家晃二郎爷爷的不吉利的通告,是以那边的爷爷的名义登的。──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说全部是这边的计谋。」 「为什么?」 「说是那种事大家马上就会知道不是真的,人们的指责都会集中在刊登讣告的人身上,会把刊登者骂成『干荒唐事的家伙』,而『被死亡』的人是不痛不痒的,所以,讣告是这边为故意找麻烦而精心策划的。──也就是说,倒打一耙呢!」 茱丽叶像是亲眼所见似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嗯──,看来要解开这场纠葛绝非易事啊。 7 星期天是说好我跟著雅吉哥哥出去参观学习的日子。我们在家里吃过中饭,乘著贝琪小姐驾驶的福特车,首先向上野而去。 车子驶过松阪屋百货店的前面。 「自行车呀、拖车呀、汽车呀,真让人眼花缭乱啊。」我说道。 「是呀,从广小路到上野车站前面这一带,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 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事故多发而闻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车子没有拐向车阪方向,而是往坡上驶去。再向左转马上就是帝室博物馆了。 「谢谢。后面的路我们坐计程车就可以了。」我说。 贝琪小姐下车目送我们离开。 关于卷轴画,到底是学士先生,哥哥给我讲解得很详细。《圣德太子画传》、《清水寺缘起》等都展出了。《饿鬼图绘》真实吓人,上面画著鼓起肚皮的怪物,简直让人目不忍睹。 「真丑恶呀。」我说。 「这就是艺术的难懂之处。有一种美被称为丑恶美。」 「是吗?」 听说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我有点心动。可是,哥哥却一马当先,径自穿过马路而去。往那里走就是上野公园了。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因此外面人头攒动。一个在自行车后座上驮著货箱的男子,挂起一条上书「上等豆沙面包‧八个一毛」的纸条,开始做起了生意。豆沙面包很受欢迎。男子从货箱里取出面包,一个个放入纸袋后摆放出来,颇为畅销。新鲜食品,得赶快卖掉呀──我还有些杞人忧天地替他担心。 来到山下,西乡先生铜像的周围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们选择了从远处眺望。我突然想起──内堀家的纠纷,就发生在要建造这个铜像的时候。 我们沿著台阶而下,穿过马路,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日本桥的白木屋百货店。我不由得想起去年年末在那里发生的那场火灾,从那以后已过去半年多了。 店堂里非常热闹。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惨痛的记忆。对许多人来说,快乐都市的象徵还是百货商场。 《服装展》很值得一看。观众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绘画以及穿在人偶身上的衣服等来直观地瞭解服装发展的历史。这和观看书中的黑白插图相比,感受还是不同的。 服装展上还看到了雅吉哥哥所说的「虫垂衣」。它的第一个作用应该就是防灰防虫吧。从视觉上来说,大概还有作为女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已的脸的意思吧。不过,有道是「雾里看花花更美」。面纱背后的那张脸,往往被想像得比实际还要美丽好几倍。那和式婚礼上新娘子戴的白蒙头纱肯定也有这样的效果。 江户美少女们跳七夕舞时的服装是友禅染,从肩头到腋下斜斜地系著艳丽的束袖带,绾著岛田发髻的头上围著紫色缎带,上面插著两朵金花,非常华丽。 在慢慢的欣赏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百货店的餐厅里人山人海,非常拥挤。我们坐上计程车,从银座来到筑地。 我们兄妹俩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是年轻的一对。世人的眼光是严厉的。也出于这方面的顾虑,我们去了花村家常去的日式餐馆。爸爸对这家餐馆颇为偏爱,我们从小就随家人常来。 在举行派对时往往以西餐居多,餐桌礼仪也受过严格的训练。与此同时,爸爸大概也想让我们从小接触正宗的日本风味吧。 从暮色渐起的胡同到餐馆的门口已有些昏暗。我们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走迸铺著榻榻米的房间,里面的灯光让人感觉特别明亮。 在这家店里,我们兄妹也算是花村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就我们两个人来还是第一次。 「钱够吗?」 「一个人五块左右吧。」 哥哥拍著胸脯说道。大概是从爸爸那里以「教育费」的名义骗了不少。 「最近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啦。今天就是要趁此机会,吃一点好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幸福一把。」无聊的贫嘴。 哥哥接著说道:「可是那个什么呀──老是说不景气、不景气的,可是听说顶级法国餐馆的全套大餐啊,却每天总是越贵的越好卖呢。」 「有钱的富得流油呗。」 「不过,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没钱的穷得叮当。──大学毕业了也不用去工作,真是好福分呢。」 哥哥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啊,我说想学习,就能遂心所愿。真觉得对不起社会啊。可是,小六子却是非常想出去工作的。」 「是吗?看上去倒是挺悠闲的呢。」 「其实不然。他家虽是世家,但实际上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靠著陆续变卖家里的土地,才勉强维持著生计。」 「……是这样啊。」 「嗯。他呢,是想去出版社的。听说在《主妇之友》,已经到最后面试阶段了,但还是没录用。讲谈社、文艺春秋社──也全部被筛下来了。哪儿都是几百个人争一个职位,形势非常严峻。那个讲谈社,说是要从早上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半呢。即使这样,想要进去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吶。」 「……真的是『大学毕业了,饭碗在哪里』【校注:可能是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我毕业了,但……》(大学は出たけれど),1929年上映,手里没有日文版,无法核对】呀。」 「要是没有著落就那么毕业出去,以后会更惨,所以他才硬著头皮进了研究生院的。他期望著老师能介绍他到地方上去教书。」 「让老师介绍还不如哥哥你帮他说说,把他塞到咱家的哪个分公司里没问题吧。」 哥哥显得有些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那个家伙最讨厌这种事了。」 日本料理上菜需要花些时间。我感到气氛有些压抑,正想换个话题的时候,蓦然间想起了那首奇妙的诗歌──「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对于道子小姐,我只能告诉她贝琪小姐所表现出的那种没有反应的反应。 不过,这事一直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既然是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打油诗,那么,问问现在身在大学校园里的人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听了我的背诵,哥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就是荒野狂熊之歌吗?」 「那当然,开头就是『荒野狂熊』嘛。」 「我跟你说吧,『荒野狂熊』可不是熊哦。」 我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麻雀不就是麻雀,竹鸡不就是竹鸡吗? 哥哥继续说道:「──这里说的是段仓荒雄。此人学的是东方思想,在好几个学校里讲课。他身体结实,在讲台上两手一撑,探出身来,那个姿势和咆哮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熊。再加上荒雄这个名字,被人称作「荒野狂熊」。──最近,此人放下自己的专业研究,正忙于对自由思想、民主思想的抨击呢。因为他特别能说会道,文笔又好,所以那些政治家把他当宝贝疙瘩呢。」 「怎么回事?」 「政治家嘛,总有许多想要赶下台去的对手,没有毛病也要给他找出毛病来进行攻击,如果因此而能让对手下台,那就要高兴得欢呼万岁了。」 「就是在帮著找茬找理由吶。」 「他本人也许是想一心为国吧。那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发言也就有了分量,就像阿波罗的神谕一样。『要是遭到了那个家伙的攻击,就会被社会所拋弃』、『如果被他盯上就完了』,就是这种情况。──在一部分人看来,遭到段仓老师批判的人就是危害国家的逆贼。他就有这样一种使人深信不疑的奇异的力量。──在大学老师中,遭受他的攻击而不得不辞职的人就有好几个。──不过,也有一位老师没有俯首说『您的歪理很有道理』,还发表了精彩的反驳文章。据说那位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很杰出,在学问上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被反驳得无言以对的「荒野狂熊」怒不可遏。因为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那位元老师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可是,对于那些狂热的信奉者来说,那是不能容忍的。他们认为那位老师在强词夺理,是危害国家的害虫。」 「那位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不久就被歹徒残忍地杀害了。」 房间量的灯光一瞬间萌暗了下去。「啊……」 「员警调查后说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所为,只是由于犯人逃得仓皇,什么都没有拿走。」 「这么说,每次那个荒熊老师一吼叫,天就益加黑暗了。原来『段仓』的读音DANKURA意味著越来越黑的意思,黑夜(YO)和世道(YO)也是发音相同的双关语呀。」 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即兴编的,也编得不怎么样。打油诗的话,也该再稍微编得巧妙些才行。」说到这儿,哥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这首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的?」 「是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抄下来的,说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帮千金小姐们有时可真会玩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不管多么闪耀,燃烧的煤炭是不能拿在手里的,那样只会引火焚身。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噢。」 可是雅吉哥哥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也都没有小下来啊。小心隔墙有耳。 「那个荒熊老师的课很受欢迎吗?」我问道。 「学生中支持他的人也就那么一小撮。我有个同学去听过他的课,就像去听说书一样。据说那家伙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自我陶醉,开始大声吼叫,煞是好玩。我那同学就像是站在高处看演戏一样嘲笑说『荒熊先生今天也很精神吶』。──不光是学生哦。现在,很多地方都时髦叫荒熊去演讲呢。」 「就像我们家里请说书先生、魔术师来表演一样?」 「是啊。只要是荒熊到过的人家,思想上应该没有问题──有这样一层意思呢。叫他来就好像贴上一个避邪的护身符一样。当然,在他走之前会备一份重金给他,而这又成了荒熊先生的活动经费。」 也许我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天真幼稚的人,但是,在这个参观学习日的最后,我感到有一幅怪诞的画卷被展开了。 8 百合江小姐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情。当她「哭著央求」爷爷的时候,爷爷似乎非常惊愕。偏偏是自己喜爱的孙女,说出了那个可憎之人的孙子的名字。爷爷的惊愕那是当然的吧。「不过,爷爷是一个曾经去过英国的绅士,他很注重光明磊落地做事。所以,对于东一郎先生,爷爷承诺『公正地调查他的为人品行』。我想爷爷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歪曲事实的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是内堀灯具一方提出来的那种说法──自己登了那则卑鄙的「讣告」──就显得可疑了。不管怎么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则「讣告」呢?「哎,你家和卖灯具的内堀家矛盾的根源──那个『奇怪的讣告』,你有没有看到过?」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日俄战争之前的事啊。」 「前几天我去了上野的博物馆,在它的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哟。」 百合江小姐对这种跳跃式的话题转换感到莫名其妙,歪著头问道:「怎么啦?」 「帝国图书馆里收藏著所有的书籍报纸吧。哎,下次我们一起去查一下──当时的报纸怎么样?」 百合江小姐「啊」地张大了嘴,然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回家途中,问了一下贝琪小姐。她不愧为博学多识之人,帝国图书馆以前去过好几次了。 「冬季里光顾的男士非常多,一大早排队的人就摆起了长蛇阵,早晨的雾霭中排列著一溜的长大衣。很多人都是到普通阅览室进行考前学习的。排到最后,正好轮到自己前面时限制入场了,只能扼腕叹息。在有空位之前,只好在上野山上踏著冰霜打发时间。碰到这种情况的人好像还不在少数。现在去的话,应该比那时要好多了吧。」 「那女的怎么样呢?」 「妇女阅览室比一般的房间要空一些。也就是图书馆了,女士更容易占到位子。光顾的人多半是为了考助产士、护士而在这里进行考前学习的。」 真是消息灵通呀。有这么一位领航员,就不会找不著道了。虽然拜托哥哥的话,他也会带我去的。可是,那就不是秘密调查了。正因为是悄悄地去做,才让人感到兴奋。做平常做不了的探索,这正是我想尝试的。 到了下一个阴沉的星期天,我坐著贝琪小姐驾驶的车,首先来到位于高轮的内堀家,然后和内堀小姐一起前往上野。 我对家里说是「到内堀小姐家去」,而百合江小姐则说是「应邀去花村小姐家」,就这样我们出发了。衣服也没有穿显眼的洋装,而是穿了最一般的铭仙绸和服。流行花样的铭仙绸和服,现在可是随处可见的。 当福特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对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说「你也一起来」,她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一声「是」。光两个女孩子去的话,会让贝琪小姐觉得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况且我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下车来一看就明白了:身穿白麻制服、头戴佩有家徽的帽子的贝琪小姐,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她身材高挑苗条、脸庞轮廓分明,就像从美国电影里走出来似的。有这个人在后面跟著,我们两个也变得非同一般了。贝琪小姐举起一只手说:「就是那里了。」 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远远超过我想像的高大建筑。由白色石头和装饰面砖堆砌的墙面雄伟而美丽。在周围一带与茂密苍翠的树木相衬的沉稳的色调中,一只鲜红的邮筒显得格外耀眼。好像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我按照贝琪小姐教的,到入场券销售处说道:「三张特别券。」 特别券价格要贵,能多借些书,但更重要的是,据说必须持特别券才能出借从前的报刊。 接下来是在寄鞋处寄了鞋,换上穿著红色夹带的草履。 「据说这个以前用的是冷饭草履。」 「冷饭草履?」 贝琪小姐笑著解释道:「就是那种连夹带都是用稻草做的、很粗糙的草履。」 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啊──贝琪小姐的笑容里含著这样的意思,但那是一种鸟妈妈看著雏鸟的感觉,没有一丁点让人讨厌的成分。 说到红色夹带的草履,让我想起小时候跟著大人去百货店时,也会让顾客换上。日本的道路大多没有铺成水泥路或柏油路,所以下雨天来的顾客,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以前一直听人说,在日本要有像欧洲、美国那样穿著鞋子就能进去的百货商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样的天方夜谭最近已经成为现实。在这个帝国图书馆里,以前馆内穿的冷饭草履也已换成了以前百货商场里的红色夹带草履了。 虽然进展缓慢,但却都在进化。 楼梯非常宽敝,支撑栏杆的部分呈黑色几何图形。我们顺著楼梯往上走,中途从视窗通过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隙望去,可以看到表庆馆颇有特点的屋顶。 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花时间检索卡片来寻找要借的书籍,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治三十一年的《东京日日新闻》。 「西乡先生铜像在上野建成的那年」是关键。我在家里的名胜指南上确认了年份。当然,也许爸爸的记忆也有偏差,不过,像这样与具体的事实相关联的记忆,说不定出人意料的正确。 我们三人将各自能借的数量都填上后,跟著贝琪小姐往妇女借书处走去。一般读者借书处都排著队。这儿果然是女生比较方便。 我在贝琪小姐之后第二个递交借书单。不曾想,穿著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闪动了一下眼镜深处的眼睛,看著我说道:「这里只有满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借书……」 我吃了一惊。按照实足年龄来算,我和百合江小姐都还差一岁。刚要开口,没想到,那个工作人员却用眼睛制止了我的回答,直接将我的借书单接了过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贝琪小姐小声地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能进去,就疏忽了年龄限制。」 这个人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呀。我不由得感到很开心。如果她事先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吧。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到了像山一样的一大堆报纸。这些报纸都已经装订成册了。这些成叠的纸张竟然出人意料的沉。刚想要往妇女阅览室方向去,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被告知报纸要在特别阅览室里查阅。 大概查阅报纸在分类上属于研究性质吧。 也许是考虑到了采光的缘故吧,不管哪个房间的天花板都很高。在特别阅览室里,有一根像是耸立在希腊神殿里一样的白色柱子,从深褐色的底座霍地向上挺立著。被它支撑著的天花板上,那灰泥花纹雕刻得煞是精致,令人久看不厌。不过,眼睛老是往上看的话,不知到这儿是干什么来了。 在室内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的空位,只好我和百合江小姐坐一块儿,贝琪小姐一个人坐在另一处。对于异己分子女人的侵入,起初投来奇异的眼神的先来者们,而后又马上把注意力转回他们自己的书本上去了。 阅览室里不能讲话。我们默默地翻看著那些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在我出生之前遥远过去的记录就这样保存著。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对这些报纸上刊登的事件大概也是时而惊奇时而兴奋吧。本来我只要看讣告栏就可以了,但不知不觉就看起了那些报导来。 对于爱知县六十多名女工的罢工事件,明治时期的《日日》报是当作奇谈来报导的。大概是觉得如同鸡──不,如同狗在天空飞翔一样奇怪吧。真是时代变了。明治时代的人,要是知道了现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松竹少女歌剧团成员罢工的事和粉丝们的那种狂热劲的话,该有多么惊奇呀。 ──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中的时候,百合江小姐拉了拉我的衣袖。坐在斜对面的贝琪小姐,正举起一只手向我们示意。 看来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9 以前,需要复印资料的人好像是带摄影师来的。不过,现在贴出了这样的告示:自今年起,开始使用从德国西门子‧舒克特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购买的自动影印机。 日本只有一台。据说只要十分钟,就能自动完成从拍摄到显影、冲印、烘乾的一系列步骤。真是了不起。 我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台怎样的文明之利器,可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讣告只要抄写一下就能轻易完事了。讣告用黑框围著,内容是这样写的: 弟内堀晃二郎因病医治无效,于昨四日去世。特此讣告。 内堀洋一郎 富田鹤 明治三十一年四月五日 真是奇怪──虽然这么说极其失礼,可是这则讣告刊登出来之后过了两天,又登出了这样的告示: 四月五日广告栏刊登之关于本人去世云云之事,纯属乌有。本人身体甚为壮健。内堀银行也承蒙诸方厚爱,日益繁荣壮大。而有嫉恨之人,散布此等不屑谣言。特此声明。 内堀晃二郎 四月七日 我们各自抄写后还了报纸来到外面。坐进福特车之后,也没有马上开车,而是谈论了起来。 百合江小姐微微涨红著脸说道:「原来是真的啊。」 「那个,后来那则公告──你爷爷非常生气啊。」 「那当然。」 孙女也似乎重新燃起了怒火。对当事者一方来说那是自然的吧。不过,反驳文章开头的「本人去世云云」,还是感觉有点滑稽。正当我努力不要笑出来时,前面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说话了。 「那位『富田鹤』是什么人啊?」 这个人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写在讣告后面,反而让人在别人提到之前没去注意。 「当然是亲戚吧。」 可是,百合江小姐沉思了一会儿后却皱起眉头说:「富田……富田这个名字没有听到过呀。」 「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吧。那么久之前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可是,在讣告上却是和兄长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呀。排在兄长之后的应该是亲戚代表吧。」 「……那倒也是啊。」在形式上应该是这样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应该至少听说过名字呀。即使没有听到过『富田鹤』本人的名字,那也应该听说过富田这个姓吧。」 「这个容易。你去问一下你晃二郎爷爷不就行了?」 百合江小姐刚要点头说「知道了」,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不动声色地插嘴道:「那个我觉得还是不要去问的好……」 不能理解。 「咦,为什么?」 「这个讣告很明显是出于恶意的。晃二郎先生愤怒地认为『是嫉恨内堀银行兴盛的人干的』。所以这和一般的讣告不同。那么,排在后面的与其说是亲戚代表,不如说是恶意的代表吧。『富田』可能是晃二郎先生不愿想起的名字吧。──我想,晃二郎先生大概不想从孙女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吧。」 「嗯……」 贝琪小姐是想说不要一开始就轻率地提及此事,所以她事先给百合江小姐打了一支预防针,以防出现那种事态。 10 话虽如此,但在从前传下来的故事里,当女孩被叮嘱说「不可以打开这扇门」时,一般总会去打开的。【校注:这里应该是指日本民间传说「黄莺之家」一类的故事,可参阅河合隼雄的《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昔话と日本人の心)】 这个六月,从新宿车站开出了一趟「目的地不明的列车」。有目的地才会去乘列车。花钱去坐一趟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真有这样的好事之徒吗?──此事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没想到,聚集的乘客似乎还相当多。这大概是因为人总有一种「越是目的地不明,就越想亲眼看个究竟」的欲望吧。 几天后,百合江小姐在洗笔处对我说道:「那件事我已经问过了。」 「咳?」 「就是富田鹤的事。」 「问你爷爷了?」 「哪能呢。不过,管家海老冢是一直在我家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我家帮著做事。」 「三十五年多了?」 「是啊。」 洗毛笔的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百合江小姐。百合江小姐说道:「我估计他已经六十出头了,也没结婚,一心只想著工作。」 「真是忠仆啊。」 「是啊。有什么事问他的话基本上都应该知道的。可是,当我问起『富田鹤这个人你知道吗?』时,真是出人意料啊。」 「怎么了?」 「就好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脸色大变呢。颤抖著嘴唇问我:『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我跟他提出交换条件说:『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他却一下子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任凭我怎么反复地追问,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按理说他不会不知道啊。」 「是啊。」 「没办法,只好转换方向。这次我问了一位叫阿辰的老奶奶,她倒爽快地回答了我。」 「哦,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百合江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说:「说是很久以前──明治的时候,家里雇用的一个年轻姑娘。」 这太让人吃惊了。那样的人竟然成了讣告的署名人。 「这么说……」 当然又有新的疑问出来了,不过这个不太好问。百合江小姐的爷爷难道对那个年轻女孩做了什么让她怀恨在心的事吗? 对于这个疑问,百合江小姐主动跟我说明道:「她好像也没多想就说是家里雇用的女佣。可是,当我问到那个人和爷爷有什么事时,她就像贝壳一样闭上了嘴,就是不告诉我吶。──我非常生气,所以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甚至还透露了那个讣告上的名字。她觉得我『连这些都知道了』,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从前发生的事情。」 百合江小姐子还真像一个老练的演员。她继续说道:「──那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女孩发生了关系。爷爷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本打算好好照顾她的。可是,那个女孩却消失了。从那以后没多久,就发生了那个讣告事件。当时有传言说啊,可能是那个叫鹤的女孩跑到了那边的内堀家,诓骗了洋一郎先生。」 百合江小姐因为是自家人,所以好像没觉得什么。可是,在外人听来,那是很严重的事情,简直是为所欲为。不过,即使在今天的昭和年代,对于当佣人的女孩来说,也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是真的吗?」 「爷爷考虑到今后的事情,好像想方设法进行了调查,甚至还让员警到富田鹤的家乡调查了。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富田鹤的行踪。」 这事对内堀家来说并不光彩,不应该随随便便跟别人说的,但我还是告诉了贝琪小姐,想听听她的意见。 「那个富田鹤登了讣告──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不可能吧。登讣告是要花钱的。从东家跑出来的女孩应该没有这个闲钱──那么假如她想倾其所有登了讣告,然后一死了之的话会怎么样呢?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也没必要写上洋一郎先生的名字呀。只要堂而皇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做佣人的女人,她的脑子里是不会想到在报纸上登讣告这种报复手段的吧。还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写字呢?……更何况那还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我们的交谈是在行驶的车子里进行的。虽然开著车窗,但车里还是感到很闷热。11 当暑假结束、秋风渐起的时候,百合江小姐邀请我去内堀府邸。 「那是一个严肃话题的演讲会。政界商界的少壮人物、陆军的将校军官也会来听。我也会在最后面的妇女席位上正襟危坐著的。──到时候请你来坐在我的身边好吗?」 真是奇怪的邀请方式。 「我可不喜欢那种拘谨的集会。那种严肃的话题,光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够多的了。」 「可是,我心里不踏实,就请你坐我身边吧。其实……」 哎哟,原来是她的罗密欧也要作为商界的一员露面呀。 「啊……这么说,进展顺利咯?」 「不知道能不能说顺利。总而言之,在对东一郎先生的为人品行进行调查之后,说是找不出什么毛病。──很能干,口碑也好。人家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社长。品行方面也完全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百合江小姐带著自豪的表情说。 「那太好了。」 「最后的决定是──先让他跨进我家的大门看看。还不是正式的邀请,爸爸妈妈也不特别接待,只当作偶然来听演讲的人中的一个来看待。」 「对方家里是什么反应?」 「那边好像也很是折腾了一番。家庭会议上也是争论不休,有的说『不应该先去那边』,有的说『要让对方道歉』什么的。不过,意想不到的是,倒是那边的爷爷发话说:『行了,别争了。我也累了,不想把争执带到地下去。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内堀,若能借此机会,摒弃前嫌,那也很好啊』。」 正如贝琪小姐推测的那样。大概那边也对百合江小姐进行了调查吧。这边怎么说也就是个女学生,是在百般呵护下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吧。总之,可喜可贺的是,两家踏出了修复关系的第一步。 「那边洋一郎爷爷的爱好说是喜欢收集浮世绘。」 突然改变了话题。怎么圆事啊? 浮世绘在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简直是一钱不值,很多流失到了海外,而在海外却受到了高度评价,据说还对梵‧高等画家产生了影响。既然老外大加赏识的话──于是在日本也得到了重新评价。近年来,在银座等地也举办过展览会。 「说是北斋什么的画显得夸张,要从伺候起来方便一些的明治时期的画作中,选一幅他喜爱的,让东一郎先生拿过来呢。」 「那是和解的象徵吧。」 「是啊。」 「你家里有谁懂浮世绘吗?」 「我们家里都不懂。爷爷和爸爸对艺术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现实著呢。墙上挂的画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噢……对了对了,海老冢──」 「那个管家?」 「是的。那个海老冢好像是个不小的收藏家,休息天经常到店里去转悠,一点一点不停地买回来收藏著呢。」 「是吗?这样的话,那边的爷爷和这位管家应该会谈得来吧。」 「这就难说了。 百合江小姐反应有些冷淡。确实,再怎么兴趣相同,这两个人也不太会有相遇的机会。而且即便同是收藏浮世绘,但无论是质还是量大概有天壤之别吧。 「不过,因为是他的爱好,所以我已经告诉过他了,说有一幅浮世绘要送来。他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难得的好事啊,我来把那幅画挂在会场的大厅里怎么样?我觉得这是你们两家修好的第一步,送画来的内堀先生也会很有面子。』我听了也很赞同呢。」 「布置会场什么的,都是由他来操办的吗?」 「家里举办活动都由海老冢一手掌管。──嗨,说到底,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看那幅画吧。」 遇到自己的爱好,谁都会热衷的。百合江小姐的话也许还真说对了也不一定。 这个姑且不说。想到小女子我也能为别人做点有益的事情,于是我便说道:「那我就去打扰了。」 听那些高深的讲话时,我尽量注意不打瞌睡吧。 「我太高兴了。」百合江小姐总算放心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问道:「演讲会由谁来主讲啊?」 百合江小姐说:「一个名字很奇怪的老师,好像叫段仓什么的──」 12 那首打油诗的解释,我已经跟贝琪小姐说过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把百合江小姐跟我说的话又告诉了贝琪小姐,另外还跟她说了当天的演讲者就是段仓,贝琪小姐还是只说了句:「是吗?」 不过,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她在回答前的时间间隔有点长。 百合江小姐叫我早点过去。我提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在她的房间里听听西盖蒂的唱片什么的消磨时间。百合江小姐一直在留意著汽车的声音。 不久,有人敲响了房门。 「我是海老冢。」推门进来的是一位面颊消瘦、头发稀少的老人。 「什么事?」 「内堀先生来了。」 大概事先吩咐过来了就通报的吧。时间还早得很。虽然说好这边的父母不作特别的欢迎,但是为了表示诚意,所以就那么早早地来了。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已经领到休息室了吧?」 「是的。──送来的见面礼品我也已代为收下了。」 知道罗密欧已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百合江小姐明显地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哎,在家里四处看看吗?我给你带路。」 我明白了,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把我叫来的呀。果然,百合江小姐把我带到了休息室。坐在事先准备的座位上的还只有寥寥数人。百合江小姐朝一个穿著朴素西服的绅士溜了一眼。因为不是派对,所以大家都没有穿礼服。 我正想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时,百合江小姐便做出了大胆的、不露声色的邀请。那位绅士就像是被百合江小姐握在手里的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著似的,踉跄著站了起来。我不禁心中惊叹:原来这就是恋爱的魔力啊。 百合江小姐对来到门口的绅士说:「怎么样?您不去看看会场的布置吗?您送来的那幅画已经挂在墙上了……」 说得真是又自然又妥帖。哪怕短暂的一会儿,也想方设法要呆在一起啊。两人和我这个电灯泡一起向大厅方向走去。 用作会场的大厅原来大概是用来跳舞的房间吧。现在摆上了椅子,靠墙的地方设了一个讲台。讲台后面是大理石的壁炉,上方挂著那幅镶在画框里的浮世绘。 走在前面的罗密欧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来。哦,要等百合江小姐上前啊。这么近距离看去,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美男子。然而,从他那轮廓优美的嘴里说出来的,却像是舞台上那种让人讨厌的反面角色说的台词。 「对不起,我们俩有事要单独谈谈,请你离开一会儿好吗?」 就这样,我成了滑稽的小丑。哎,算了,不是有句古话说「窃窕淑女,君子好逑。坏人好事,被马踢死」吗?这种时候我还是爽快地撤退吧。 凭著记忆原路返回,来到百合江小姐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候茱丽叶回来。 13 亲眼见到段仓这个人之后,让人联想到了荒野狂熊以外的其他东西。 大概是穿著黑色外褂的缘故吧,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 「所谓国家,就是秩序。秩序就是美。」──演讲就这样开场了。 设在后排的妇女席位上,也坐著七八个听众。当然,其他二十来位都是男士。不知道他们都是以怎样的关系来到这里的。虽然里面没有穿制服的人,不过,只要看一眼他们穿著和服的背影,就能马上辨别出哪几个是军人。因为他们的姿势不同,而且坐在那里身体纹丝不动。 演讲的内容涉及历史的必然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帝国及其臣民的责任和义务。语调和语言的选择上有一种让人感到狂野而为之陶醉的东西。 有人被他的演讲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却始终没法有好感。因为我所喜欢的词语──自由,无法避免地,正遭受著他的践踏。 这些暂且不论。从正面望去,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五十分钟左右的演讲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应该挂在段仓身后壁炉上方的那幅画,不见了踪影。 这对听众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我是知道那幅画的来龙去脉的。对于开银行和灯具店的这两个内堀家族来说,那幅画应该是有著重大意义的。怎么会消失了呢?难道罗密欧和茱丽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撤下那幅画──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什么事情。 我很想问问坐在旁边的百合江小姐。可是,整个会场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氛围,除了演讲者的声音之外,似乎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哎哎」地打开话闸子呢? 演讲结束后,大家到了另一个房间,围著桌子开始了自助餐形式的联谊会。夜幕即将降临,而且我也不想从这些男人堆里挤进去拿吃的,想早点回家。不过,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幅画的事情,本想问一问百合江小姐后再走,可她却正和别人进行著社交性的交谈。大概她觉得光和罗密欧说话有些不妥吧,所以就在天女散花似的应酬著。我觉著去影响人家交谈也不妥,于是就乾脆来到露台上吹风。没想到的是,那里已经有一个穿著和服的背影了。看来也是从人群中溜出来的吧。 那个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向我轻轻地用眼神致意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拿他与罗密欧比较起来。他不是罗密欧那样俊美的男人,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能够温柔地接受你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包容力吧。 虽然不清楚他的年龄,但从那稳重的样子,看上去比哥哥要大几岁。 现实中的雅吉哥哥一副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样子,而那个人却让我感到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兄长一样的感觉」。 「您……不去吃一点吗?」 问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其实,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那种氛围,我不太适应。」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聚集在这里的众人身上那种张狂的顽固。我感觉这是一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物件。 「……今天的演讲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情绪多于思想。我所期待的是用资料服人的东西──对改善日本的现状提供具体的启示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具有批判性的意见。不管形式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产生了一种我们同是露台派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自由难道是美的敌人吗?刚才的演讲说,秩序才是现代日本所需要的美丽的紧张,而自由之名的涣散是国家的仇敌。──我觉得自由中也能诞生美丽。」 露台的对面是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这里和数步之隔的室内迥然不同,各种虫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天色已黑。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和庭园里的黄色照明,营造出一种恬适的朦胧。 男人在秋风中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军人。」 「我知道。」 那举止、姿势,怎么看都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您真是大胆。」 「是的……」 那个人认真地回答道:「国家好比一支行进的队伍。如果大家都自由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行走的话,那就不是一支行进的队伍了吧。」 「我认为您的这个回答似是而非。因为行进的意义不明确。如果说国家是一支行进的队伍,那么我觉得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孔子所说的仁,或者不杀戮之类的最基本的德。当脱离了仁、德的主义主张强加于这支行进队伍时,行进的方向不就偏斜了吗?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精神都会偏了方向。──我所说的自由,是在朝著最基本的德行进的过程中,可以向右也可以向左的自由;是侧耳倾听鸟儿的呜叫声、抬头仰望天空中的云彩的自由。──只有从这样的自由中,才能产生人比机器尊贵的思想。」 「否定束缚人的主义主张,那么此时大义又将如何呢?在您所说的那样的国家里,还可能存在黎民百姓应该共同守护的大义吗?」 「如果一个国家有绝对的大义的话,那么邻国也会产生别的大义吧。那样的话,人类就会互相残杀。」 我怎么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碰得不巧的话,哪管你是不是女孩子,大概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然而,那个人却像是在侧耳倾听虫儿们专心致志的合唱似的沉默著。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没有大义,国家如何维系?我无法想像。如果没有大义,人这一生,不就只剩追求一己私利、享乐和成功了吗?就像熟透的果实腐烂后掉落下来一样,那样的国家除了崩溃还能怎么样呢?」 我也竭力思考著。 「如果说……守护一个在行进中既可以往左看也可以往右看的国家……不靠大义这个魔咒来维系国家……这样的事情很困难的话,那么,我觉得,守护那样一个创造奇迹的国家,就是一种大义。」 「这种思想,是谁教的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不是,不是。──相反,老师们都在讲他们毫不怀疑的大义。比如说,帝国正在为拯救大陆的人民而战。我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热血沸腾地说,『真想做一个男人,马上去参加正义的战斗』。我觉得他们的想法都很纯洁。──可是,我却不禁自问:如果别的国家说是为了拯救日本而发动进攻,杀了我和我的家人,我会觉得那是正义吗?」 那个人静静地说道:「战争会使你不再觉得交战对手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我是一个军人。我只能成为军人。但是,我最憎恶战争的这种性质。──我的每一个部下,也都不是战争的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也都是有生命的人。对我来说,这样想是在刀对刀、枪对枪时的一种礼仪。──归根到底地说,您所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吧。──就是说,无论何时无论出生在哪个国家,无论拥有怎样的想法,人总是尊贵的存在……」 他将我不知何故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的话作了这样的总结,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欢喜。 「是的。」我答道。 「刚才,我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我感到不适应。」 「啊?」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了呢? 「您刚才讲的话,对于作为军人的我来说,听起来确实有些刺耳。看得出,您是一位大家闺秀。──我可以说几句让您觉得不太好听的话吗?」 我只好点头。那个人继续说道:「我不想在那里和他们同桌吃饭,是因为那里有精美的菜肴。您大概不知道那些菜肴的价格吧?」 「……不知道。我在一个餐厅吃过晚餐,记得是五块钱左右。」 「是吗?我想,如果您知道我的部下们老家的生活状况,您一定会感到震惊的,五块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什么金额。别说地方上,就是在这东京,很多人天不亮就开始不停地工作,干一天也只能到手五六毛钱。」 我无言以对。 「有五块钱的话,就可以让五十个饥饿的人吃上一顿咖喱饭……如果有众多那样的人能够挺起胸膛,高高兴兴地加入到您所说的行进队伍里的话……不管是一个怎样的队伍,我都会从心底里支援。」 羞愧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使用的吧。 「您鄙视我吗?」 那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您有自己的思想。──请不要误解。如果您听了我刚才的话而开始绝食,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我叫花村英子。不好意思,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 那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有及时奉告, 请原谅。 我是陆少尉若英明。|为了记住他的名字,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脸。若月先生突然舒开他那带著一丝少年般神情的嘴唇问道:「为什么──您这么看著我?」 「……因为您和我所认识的军官感觉上有很大的不同。」 「您所认识的军官,肯定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俊才吧。应该很快就能成为将军的。──和我们这种摸爬滚打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这时,传来了有人踏上露台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在这里,在这里」的嚷嚷声。 「若月,真不能小瞧你啊,这个花花公子。原来在这个地方和人家大小姐聊天吶。──喂,到这儿来!」 好像是他的同伴。大概是以学习研究兴趣小组的形式一起来到这里的吧。若月先生轻施一礼后离开了露台。 在他身后,只留下一片虫儿们的合唱声。 14 若月先生的事,我对贝琪小姐也只字未提。不过,关于那幅消失的浮世绘,我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我把当天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后说道:「那天很难有机会和百合江小姐单独在一起呢。后来一问啊,真是一起不可思议的事件,姑且称之为『无影怪盗』吧。」 「难道是亚森‧罗宾现身了吗?」 贝琪小姐说出了一个遥远欧洲的怪盗的名字。 「就是那种情况啦。我不是和百合江小姐他们分开了吗?后来,他们俩说是到走廊里卿卿我我去了。正聊著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厅里传出声响。 里面应该没有人呀──觉得奇怪,返回大厅一看,只见一个可疑男子取下画框──正准备把画抽出来。」 「大吃一惊吧。」 「当然。那个男子穿著一身黑衣,看了百合江小姐他们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拿著画像飞鸟一样从隔壁房间到了露台,最后向庭园方向飞奔而去。」 「最后也没有抓住吧。」 「是啊。叫了几个在家里帮忙的书生到庭园里搜寻,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烟一样消失了。因为马上要到演讲时间了,说是只是丢了点东西的话就算了──于是就暂且停止了搜索。」 贝琪小姐一边小心地握著方向盘一边说道:「那幅被偷走的画很贵重吗?」 「价值就在于里面包含了灯具店内堀的问候。好像也就是这一点了。」 「是吗?」 「按照东一郎先生的说法,再怎么说,充其量也不过是明治时期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的。」 「──是特意来偷那幅画的吗?」 「所以说,其实也就是小毛贼干的勾当。就是想进来偷点值钱的东西,随手拿了正好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种话其实我是不应该说的,那个怪盗──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吧。」 「是啊。不是内堀家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讨厌灯具店内堀的人想破坏两家的和解。首先,知道那边送画来的就没几个人,只有百合江小姐和她爸爸、妈妈,还有就是管家海老冢了。」 「噢。」 「现在似乎不是画的意义的问题,问题只是画消失了。──如果是油画的话,是不可能轻易地取下来拿走的。──要是裱好的卷轴画的话,就会像戏文里一样,卷起来放入怀中逃跑吧。那样的话,说不定中途会像演员那样亮亮架子呢。如今浮世绘也都镶在镜框里了吧?」 「您说的是挂出来装饰的时候吧。──不久之前还是卷轴式的,不过,由于玻璃普及了,所以现在一般都镶嵌在镜框里了。」 「要是从镜框里取出来的话,也就是薄薄的一张纸。那就是说……口袋里也能装进去吧……」 「那又怎么了?」 我萌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 「如果说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俩干的,那么怪盗消失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那个神秘的男子。」 15 我原以为贝琪小姐多多少少会有些吃惊,可是贝琪小姐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以平常的那个声音说道:「是啊。」 我有点失望地说:「只要把画框里的画抽走,然后声称看到一个可疑人物就行了。可是……」 「这样的话,就是另一个谜团了。──不再是『怪盗怎么会像烟一样消失了呢』,而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为什么要让郡幅画消失呢』?」 「那倒也是。」 我随口说出了自己想法,但因为贝琪小姐提出的这个棘手的问题而搁浅了。说起来那是一幅庆贺两家修复关系的画啊,由于这幅画的消失而感到头疼的,应该是百合江小姐他们吧。 我左思右想,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反过来考虑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不是一幅表达庆贺,而是一幅表达诅咒的画呢?」 「怎么说?」 「灯具内堀怎么也不能原谅弟弟,所以假借表示好意让他麻痹大意,其实送过来的是一幅侮辱内堀家的画。东一郎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将交给他的包裹拿过来而已,并没有打开看。──到了百合江小姐带他来到大厅的时候,才看清挂著的是什么画。于是他大吃一惊,马上意识到,『要是让别人看到这幅画就完了』。所以他就赶紧把别人赶走──」 也就是把我给支开。 「──他对百合江小姐说明事情原委后就处理了那幅画。茱丽叶当然会帮助罗密欧的。──之后,为了方方面面都不受影响,就编出了那个神秘怪盗。」 「说得有道理。那么,──所谓诅咒的画到底是怎么样的画呢?」 「比如说,──让人看了脸红的什么的画……」 同学中曾经有人笑著说起过什么「偃息图绘」,好像是男女在干什么的画。我没有见过,但听说浮世绘中也有那种画。 贝琪小姐冷静地说:「如果送来的是那种画,会挂到墙上去吗?」我无话可说。 「……说起来,那幅画我还从远处看了一眼呢。好像不是那种画。」 至少肯定不是那种裸露著身体的男女缠在一起的画。 「是怎么样的画呢?」 「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画的是一个──女孩节摆的古装玩偶那样的女人。对了对了,前面有一个大大的像是纸罩蜡灯那样的东西,显眼的绯红色用得很多,因此更加联想到了古装玩偶。」 贝琪小姐沉默了,是深深的沉默,然后,慢慢地开始讲起了某个浮世绘画师的故事。 虽然是百科词典的内容犹如都印入脑海的贝琪小姐,但我对她连这个都知道还是吃惊不已。为什么连这种事情她都知道呢? 「那是……」 「那幅画,如果被挂在了那种场合,还真变成了一幅诅咒的画。」 「可是,那样的话……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东一郎先生对于洋一郎先生来说是自己疼爱的孙子吧。首先,孙子的立场没有了。──弄不好,并不只是这些。银行或电气的无论哪家内堀,都会被卷入与死亡讣告那时候完全不同的更大的混乱之中。──以前的事或许还会有人幸灾乐祸。但是,这一次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当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洋一郎这个老人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有所描绘。对刊登出激昂的反驳文章的弟弟,仔细考虑后觉得「受损的是登出那奇怪的讣告的那一方」。这次,看到两家关系修复的徵兆,觉得「这样不错啊」,并且要赠送画。要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觉得他是一个睿智而又稳重的人。趁这次机会,要赠送一幅诅咒的画这样的阴险行为,与我脑海中的画像不相符。这样说来,看看百合江小姐一路走来,我渐渐觉得──感情用事的难道不是银行的内堀那一方吗? 「正如您所说。所以,我有件事想拜托小姐您。」 「什么事?」 「尽量不要让东一郎先生武断地责备他爷爷,能请您安排一下吗。」 「什么意思?」 「首先,东一郎的爷爷到底赠送了什么画,仔细地确认清楚是很重要的。」 「啊?……可是,东一郎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呀,因为他为了看画去过大厅了……」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事情就像云开雾散一样,已经初露端倪。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呀。 16 接下来的星期天,我又来到了内堀府邸。百合江小姐的房间在那三层建筑的最上一层。整幢房屋本身就建在高台之上。从窗口看出去的景致,非常美丽。 然而,却没有闲暇观景。在装饰著木偶娃娃的柜子前摆放著沙发,我和百合江小姐一起坐在上面。 平常,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就在我们面前。他就是我们秘密叫来的海老冢先生。我们让他坐下,但他没有坐,只是面色苍白地站著。 瘦弱的身体、尖尖的鼻子使人联想到了鹰,不过只是一只年老的、已经失去霸气的鹰而已。我想到了岁月的残酷。眼前这个人也曾经年轻过。 「海老冢先生,把你特地叫来,实在不好意思。有件事,无论如何想要请教你一下。」 我试著这样起了个头。 「──对于当事人百合江小姐来说,有些话不容易说。所以我们两个人考虑了一下,由我来问您,可以吗?」 「是。」 「内堀洋一郎先生,赠送了一幅浮世绘给这边,作为向这边问侯的礼物。原本应该由这边的主人接收的。可是,由于那天有特殊的事情,就由你打开包裹了──是这样吧?」 海老冢显得痛苦地点了点头。 「──收到画后,你说想把它『马上装饰在演讲会场』。是这样吧?这是作为一手掌管内堀家活动的你所说的话。没有让人觉得特别的地方。但是,就在此时,你的心中却已谋划了某一个计画,不是吗?」 海老冢先生,这次只是沉默不语。 「──东一郎先生正好在演讲开始前进入会场,看到了那幅画,愕然不已。他爷爷爱好浮世绘。即便是门前的小僧什么的,经常耳濡目染,也会瞭解一些相关知识的。所以,他马上就明白了那幅画的意思。一小时以后,大厅将被一群具有国粹思想的人填满。还将举行一场关于神国的演讲。──东一郎先生的双腿,实际上,大概已经被逼近身边的恐惧吓得发抖了吧。于是,他取出了画藏到了口袋里。但是,又无法对这边的父母解释。万一被大家知道了,两家的和解以及他们两个人的婚姻都会像梦一样消失。因此只好说画是被瞬间偷走了。──但是,其实那并不是东一郎先生的爷爷所准备的那幅画。」 我平静地询问道:「──海老冢先生。听说赠送给这边的其实是一幅《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见附图】的画。我听说你爱好明治时期的浮世绘。所以这是张什么样的画,你知道的吧?」 海老冢痛苦地挤出了几句。 「……是小林清亲【校注:明治时代初期的浮世绘师、讽刺画家,被称为「明治的广重(歌川广重)」,与月冈芳年、丰原国周合称明治时代浮世绘三杰,以风景画为多】的画作。清亲他画出了对我们来说值得怀念的明治时期的风景。《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是其中较为出色的一幅。」 关于那幅画我也进行了一番调查。有一点见解。于是补充说道:「那是一幅雪景图,海运桥在日本桥的兜町,从白木屋百货商场即便步行也没有多少距离。以前是木桥,后来是石桥,现在变成铁桥了。──『海运』的读音和『开运』差不多。而且,桥是将此岸和彼岸相连的东西。作为和好的象徵,那幅画确实是最适合的画题了不是吗?在桥的对岸,可以看见日本最初的银行颇具特色的外观。那好像是明治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建筑之一。这也可以说是对『银行的内堀』的问候。正当这座建筑物要被拆毁的时候,发生某一事件,导致内堀家族的兄弟不和。──当画中的建筑物还在高高地耸立的时候,能让人回想起令人留恋的那时的回忆,所以说不定还包含了这些无声的语言。──这样一想,那幅画实在是一件意义深刻的礼物啊,不是吗?」 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但是,作为洋一郎先生赠送的问候的礼物挂上墙的,实际上却不是《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海老冢先生,您不是收藏明治时期的浮世绘,──特别是月冈芳年【校注:幕末到明治初期的浮世绘师,因其在无惨绘(浮世绘一种样式)的风格、成就又被称为「「血まみれ芳年」」,受三岛由纪夫和江户川乱步喜爱,同时也是剧画的先驱者】的作品吗?」 「……是的。芳年是位天才。在其画作中,有时,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酷也包含其中。所以,他的作品有时会被不当地厌恶。但是,对于有眼光的人来说,芳年作品的艺术性是一目了然的。」 海老冢先生的声音,直到此时才开始响亮地叙述他的信念。明治时期的浮世绘普遍的评价都不太高。所以连做管家的海老冢先生也能买来收藏吧。珍稀古代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到了百年之后,对它的评价定会改变吧。 「可是,海老冢先生,你将自己钟爱的芳年当做报复的手段,这样好吗?而且,芳年会高兴吗?」 海老冢先生的嘴唇,又紧闭了。 「──赠送来的画,在被挂上墙时,变成了其他东西,是谁干的这很明显。就是打开包裹,把画框挂到墙上的那个人。偷换画的人只可能是你。你早已作好思想准备,想要让内堀家陷入窘境吧?」 「──是的。」 「你挂上去的是月冈芳年的《美立七曜星》【校注:绘于1878年,描绘天皇的侍女】中的一幅。画的是在闺房前,口衔怀纸的女官。画上清楚地写著女官的名字:『权典侍正五位柳原爱子』。【见附图】──这在现代是很难想像的事情。明治天皇的侧室之一、先帝的母亲,而且相当于陛下祖母的人,那样的姿态。──不说是浮世绘,这是对日本美术感兴趣的人所周知的一幅画。这是直到现在,大家都忌讳谈论的画作。当然,这是明治时期被禁售的画。但是,浮世绘不仅仅只有一幅。它是印出来的。有一定的数量。你一定是把在某个古董店里搁置了很久的一幅弄到手的吧。──如果,偏偏这样的一幅浮世绘,在那样的演讲会的墙上,被华丽地装饰上去的话,──内堀家的处境,会变成怎样?」 百合江小姐带著无法形容的表情看著海老冢先生。 17 「──你对内堀家,为什么怀有如此深的恶意?我想到这儿,就会觉得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一事件,和这次的事件重叠了。充满仇恨的讣告,在《东京日日》报上被刊登了出来。那也是因恶意而发生的吧。──这次的事件也是你海老冢先生干的。根据此事,再回顾以往会怎样?我听说──当你听说富田鹤的名字时,曾激烈地动摇过,是吧?」 海老冢先生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当时,你和鹤小姐都很年轻。如果你对鹤小姐是怀有同事以外的爱慕,那会怎样?也许由于某件事情,这家的晃二郎爷爷被人怀恨在心了。即便你想要杀了他,但不可能做到,所以你就想在报纸上杀了他。──假如你就是怀有这种心思的人,那么发生这次事件的原因也就能理解了。没有结为连理的你们两个人。对比现在,内堀家的两个年轻人正要迎来人生幸福的春天。一直忍耐著的冲动在此时爆发,也是可以理解的。」 海老冢先生低著头说话了:「正如您所说的那样。鹤小姐和我,自从见到第一面时起,就感到心意相通了。虽然我们相互发誓以后要在一起,但是,我是一个书生,而鹤小姐也每天忙于工作。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不规矩的事,只是只是,我们想著──有一天能得到主人的允许。鹤是在乡下长大的。她是一个没有怀疑之心的,单纯而直率的姑娘。却被醉酒归来的主人给──。她是思想保守的姑娘,觉得没脸见我,就消失了踪影。──从那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著鹤的事情。──有一天我在整理报纸时,突然想到了讣告。原本想仅仅用鹤的名字刊登的。但是,这样的话就不完整。而且在委托报纸刊登的时候,也不能让人觉得奇怪。所以,我就借用了主人兄长的名字。」 「那是报复吧。」 海老冢先生就像在对很久以前的书籍,一页一页的确认记忆一样,慢慢地说道:「我确实憎恨过主人,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对于这个讣告,一定不会没有评判,这样的话,就能查找鹤小姐的住处了』。果然,员警也出动了,主人也好像进行了调查。──如果能和鹤再会的话,即使被抓了,也要逃跑。即便不行,当然,我也不想因讣告的事情而给鹤带去麻烦。只要我知道鹤平安无事,我会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承认『这件事是我干的』。可是,──还是没有找到鹤。是投身了哪个深渊了呢?还是身陷比水更冰冷的社会的深渊了?我完全不知道。」 「难道你没有想要离开这个家吗?」 「我当然想离开。可是,如果我离开这里的话,万一鹤找上门来,我们不是又不能再见了吗?──孤苦伶仃的鹤在死前说不定想要见我一面也很难说。这时,如果我不在的话,能行吗?」 「……我明白了。可是,海老冢先生,你的怨恨通过偷挂那幅画的方式得到了发泄,但是如果百合江小姐他们两人因此而分开的话,──那不是将同样的痛苦让别人蒙受吗?」 海老冢抬起眼,又伏下身体。 「……是的。」 「所以那时你如果对自己说,已经报仇了,那么就到那时为止了。──就算东一郎坚持说,从那边的内堀家送来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他东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对于感情激动的人来说,这是姑息的逃避。不仅是一时的骚扰。这很可能造成无限的仇恨落到两家人身上。……我这个小女孩,对著像你这样有著丰富的人生阅历的人说这些话有点出言不逊。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说。──无论是百合江小姐还是东一郎先生,他们和晃二郎爷爷不是一样的人。」 「……您说得对。我不想辩解。我只能说──像是被妖魔给迷惑了,当时我到底怎么了。」 至此为止一直在倾听事情经过的百合江小姐,彷佛要用皮鞭抽打似的说道:「海老冢!」 「是。」 「你这家伙,我们内堀家对你的恩情你忘了吗?尽做些为所欲为的事。迄今为止,是托了谁的福你才能活到今天的?」 「实在是对不起。」 和罗密欧的关系险些被破坏的茱丽叶,从沙发上探出身子说:「这不是说声道歉就能了结的吧?」 「百合江小姐。」 「什么?」 「你不是说过吗?──海老冢先生一心工作,一直以来认真做事。看在这个分上,就原谅他吧。」 百合江小姐像美国电影里的年轻女演员生气了一样,鼓起了腮帮子。 我转转眼珠说:「──海老冢先生。事已至此,你也难以再继续做管家的工作了吧?可是,你也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了。内堀家应该会为你考虑能安度晚年的办法吧。」百合江小姐皱起眉头说:「这不行──」 「我觉得事情声张出去不怎么好噢。哎,你和东一郎先生要让大家看看你们是有度量的。暂且就当是出现了一个谜一样的怪盗吧。」 「可是──」 「喂,百合江小姐。内堀两家之间、你和东一郎先生之间都有桥梁啊。──但是海老冢先生和鹤小姐之间却没有桥。请你考虑考虑吧。」 18 我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样子,来到了走廊上。看到先行离开的海老冢那瘦削的后背,于是追了上去。从三层楼走廊的尽头的视窗,秋日那金黄色的夕阳照射进来。 「海老冢先生。」 「啊?」 海老冢回过头来,我看著他布满皱纹的脸说道:「请不要去死。」 海老冢默默地注视著我。 「──如果你消失了,那么你心中的鹤也会消失。请和你心中的鹤一起活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觉得这是你的职责。──人在自然死亡的时刻到来前,不应该舍去生命。我如果听到你死了的话,我会悲伤的。在这个世上有为你悲伤的人在,所以请不要去死。」 海老冢先生深深地看著我,静静地说:「小姐。说这样的话,您也许会生气。可是──鹤小姐就是像您一样的姑娘。」 19 我将报复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贝琪小姐后,问道:「这是不能大声说的,可是,我对忠臣藏的讨伐攻入实在不能赞同。那确实是袭击了憎恨的仇人。但是,夜晚侵入别人家里去杀人这样的事,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也是不行的。」 好像有人因为说了句「浅野内匠头很轻率」而被殴打了。像这种事情不能一不小心就说出口的,不过,贝琪小姐也有同感。 「我想人在面对大的非正当事件时,谁都会想抗议的。只不过,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只有时间才是判断的唯一依据。水里的鱼是看不见包围自己的水的。即便是政府的判断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更何况个人打著自己的正义的旗号,去杀害那些和自己立场不同的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能允许的。」 大概由于我提到了忠臣藏的缘故,话题竟然涉及到了杀人。 且说,我正想著今后不会再去听段仓的演讲了,可是,没想到的是又听了。这次是受桐原府的邀请。 这次是通过道子小姐发来的邀请,奇怪的是她这样说:「我哥说,务必要请那个驾驶员来。」 贝琪小姐开著车子到那儿之后,不可能出席演讲会的,只会呆在随从人员休息室。这真是奇怪的要求。 会场比内堀家举行时的要小得多,只是自己人听听而已。演讲者有二人。被称作大师的老先生,就中国的思想,做了充满敬意的阐述。然后是段仓,像甲虫摇晃著身体似的站在前面,狮吼般地说在现代,只有日本吸收继承并实践了中国思想中伟大的部分。 演讲结束后是餐会,八点左右散会。今天穿著便服的胜久先生走过来,这样说道:「接下来要送两位老师,届时,想借用一下你家的驾驶员。」 「别宫?」 「是的。」 大尉先生不容我说什么。于是我看著他锐利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呀──就请认为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吧。我会请他们乘坐我家的克莱斯勒。你家驾驶员她什么车都会驾驶的吧。」 这时,我必须得说:「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你大概会担心吧。你愿意的话就请吧。」 从大门口来到宽敞的前院,外面的风已感到有阵阵的寒意了。这是一个像出现在童话小说里的明亮的月夜,能看得清路上一粒一粒的小石子。 另一方面,等待著的车子像黑暗凝固在那里似的漆黑一团,贝琪小姐已经站在旁边等著了。 「花村小姐,请你坐在前面。」 胜久先生这样说著,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招呼老先生和段仓进入。 我坐在贝琪小姐的旁边。和自己常坐的福特车相比,这辆车比较宽敞,坐著很舒服。 后座上坐著两位客人和胜久先生。感觉像作为主人的胜久先生以车送客似的,一般来说,即使再怎么对学问表示敬意,也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架势的。 车子在静寂的夜色中谨慎地滑行著,路上的小石子在车轮下发出响声。 「听说段仓先生接下来在麻布这个地方还有集会,车子先开到那里。」 「遵命。」 「嗯?」 发出声音的是段仓。满是酒气。 「──是个女的?」 胜久先生答道:「是的。要说驾驶技术,她是非常棒的,请放心。」 段仓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喂。你有丈夫吗?」 「没有。」 「女人应该早点生小孩。只有这样才能对国家有用。──不是自作聪明,握握方向盘什么的。」 胜久先生说:「不,其实她的『小聪明』不仅仅是驾驶技术。还很博学。──怎么样?今天好不容易大先生在,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胜久先生瞭解贝琪小姐的武艺本领。可是,对她那令人惊讶的博学多识的情况是怎么知道的呢? 到底是供职于参谋本部的人。并且,还是在二百六十大名门中屈指可数的名门嫡子。也许通过特别的方法进行了什么调查吧。 即便这样,我还是对他把贝琪小姐像笑料那样对待的方式没有好感。 贝琪小姐眼睛注视著前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开车时的侧脸。 她的额头、鼻子、嘴角的轮廓像剪影画那样,我好像看一幅美丽的剪影画图案一样感觉心情舒畅。她嘴唇动了动说道:「在一知半解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败』是吧?并且,还写有『善于布阵的人不作战,善于用兵的人不布阵』。能巧妙布阵的人不需要打仗,善用军队的人不需将事态推进到布阵就能取得胜利吧。作为女人,我希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不依靠战争这样的手段,就能解决各种问题。」 段仓从鼻内挤出一声「哼」。我想到他可是东洋思想的专家,打了个冷颤。贝琪小姐也说出了一些冒失的话。 「像这样的事不是你来说大话的噢。何况你是日本的女人。像大和抚子那样装出一字不识的样子才显得文雅:好好记住了,没有比女人卖弄一知半解的学问更卑劣的了。──实在是丢脸。」 胜久先生插话道:「先生,对刚才的提问您的回答呢?」 「嗯?不打仗──是吗?──不,这种事要看对方的。无论这方如何竭尽诚意,而对方不听那也没办法,只好把他们打倒。」 车子终于驶到了麻布街。贝琪小姐一边将车子靠向段仓说的店前,一边说:「先生。我是后生所以想请教一下。其实,我学习不够努力,不知道刚才说的几句话出自什么典故。请问究竟是在哪个典故里的?」 看情形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段仓身上,段仓露出不快的神情,吐出一句语:「《孙子》,是《孙子》!」 贝琪小姐静静地低了下戴著制帽的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感觉像满天的白露一样冷冰冰的。 胜久先生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目送段仓离开。回到车内后,大尉先生说出了一句奇妙的话:「我没有让你开门噢。」 贝琪小姐闭上睫毛长长的眼睛,坚定地答道:「谢谢。」 与此同时,老先生挤出几句话来:「那个男人曾到我的教室里来听过课。──他是我的学生。」 并且,向贝琪小姐问道:「你一定知道那几句话是出自哪里的吧。」 稍作停顿,贝琪小姐回答道:「──《汉书‧刑法志》。」 20 车子朝著老先生的住所方向驶去,贝琪小姐说:「他觉得一个开车的,何况是女人──」,丝毫没有自卑,倒好像那几句话充满了光芒的自豪,「他觉得──一个女人说的话,关于战争的箴言,最多也就是《孙子》那么点儿吧。他这样想不足为奇。」 车子慢慢地向北驶去。 「你──不仅仅知道《汉书》。瞬间将那几句箴言的顺序说反了。因为这样说的话,那个男人容易听得懂吧。正确的顺序是『善于用兵的人不布阵,善于布阵的人不作战,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败』。──就是说能巧妙地调动军队的人无需布阵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即使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当面对和敌人对峙的情形时,如果能巧妙地布阵的话,也能解决问题。再者,即便连布阵的才能都没有,进入了实战时,如果善于作战的话,就不会战败。」 老先生说:「──我想看一下你的脸。」贝琪小姐没有回答。 「因为我想起了,现在不在的某个男人。我也没有教过他。我,才应该成为那个男人的学生。──不过,还是算了吧。只有一事,我想请教一下。」 「是。」 「这几句箴言的后续你也学过吧?」 胜久先生颇感兴趣地说:「噢,──我一定要听听。」 贝琪小姐摇了摇头:「那几句才会得罪人吧。」 「没关系。」 夜晚的帝都展现在眼前。克莱斯勒驶入了宽敞的道路。 「──如果你硬要我说,我就说吧。应该对军人来说会刺耳。但是,对老百姓来说是一句有力的话。」 贝琪小姐说:「──善败者不亡。」【校注:见《汉书‧刑法志》:「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校者才疏,也不知这几句出处,不过对「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这两句还是有印象的,结尾的震撼于我反而是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了】 车子穿过跑马场前的壕沟, 来到了和下来,宽广的壕沟的水面波光闪耀。仓桥。清澈的了7Ui1 如果说是什么标志著帝都的秋天已经结束,那当然是最近的早庆战了。「早庆战的对手是谁和谁呀?」这种故意装糊涂的单口相声好像都已经流行开了。可见它是那么的有人气。今年轰动一时的事情,要算是雅吉哥哥的大学的参赛选手,愤怒地把从观众席上扔来的苹果又扔回观众席的事了。 神宫球场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如果工作日身处音乐教室附近,大概都能听见潮水般的怒骂声。不知是正赶巧还是不凑巧,比赛的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呆在家里,所以棒球比赛就完全与我不相干了。但是,与我同班的好朋友里也有喜欢棒球的。听说她就与家人一同去观看过天下闻名的早庆战。那个周末过后的星期一,她彷佛刚从冒险之旅中回来一样,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讲述她看球赛的经历。 「那时确实是不得了啊。」 在输输赢赢的过程中,球场变成了兴奋的漩涡。比赛刚一结束,看台四周就到处有人跳进体育场内,然后立即演变成了一场大混乱。听说她爸爸那时一边连忙催促著「趁现在还没卷入骚乱快走」,一边带著她们急忙逃回家去了。 比赛当天的晚上,两所大学的人从赛场挪个地方,到银座或是新宿去狂欢。这其中,听说甚至有人被刀砍伤了,却不知是谁。 这是这场喧闹告一段落时发生的事情。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的小阳春的阳光照耀著大地。午休时分,我被多日以来难得一见的阳光吸引著来到了学校的庭院里。 久违的阳光抚摸著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漫无目的地闲逛著。庭院里竖立著器械体操运动时使用的肋木。那儿有个人,正背靠在肋木的横木上,全神贯注地阅读著一本很小的书。 是清浦绫乃小姐。 她虽然是瓜子脸白皮肤,但稍稍上翘的眼角让人感觉到外柔内刚。 她梳著短发。我和她是同一年级,但绫乃小姐是秋季班的,所以她和我的班级不同。即便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她的大名。因为她在音乐会上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她擅长演奏筝。不,确切地说她大概早已超出了擅长的范畴了。 绫乃小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多次演奏过筝。由于学校也不能每次都让同一个学生表演,所以她并非每次都表演。但是,每当高贵的客人观看我校演出的时候,就一定会有绫乃小姐的演奏。 演奏的曲目基本上都挑选《六段》或《千鸟》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曲目。也是些一听就能辨别出演奏优劣的曲目。在众多谨小慎微、确保不出错的演奏者中,绫乃小姐的演奏从来都不是用手指去追逐旋律。她的演奏,并不能简单地用强弱来形容。还真难以形容她的演奏。总而言之,她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力量。让人不禁想像她如果演奏其他曲目会是什么样的。 没错,她们家是从官家变成华族的家庭。确切地说,我认识的更多的是一些大名华族家庭的子女,所以即便我和她同班,大概也不太会说话吧。这样的区分,虽然不明显,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存在著。官家华族的家庭不如大名华族的家庭那样优越和富裕。多数乘坐市营电车上学。 从这些细小的地方便生出了微妙的隔阂。 虽说如此,我还是挺想知道她在读什么。学校不允许带其他书籍来上学。但是,绝不可能到庭院里来读教科书的。从那本书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本文库图书。一定是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的书,于是她就悄悄地拿到学校里来了。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肋木的后面,将视线从一根一根犹如笔记本上的横线一般的横木的间隔中间快速地拋向她的书。 我一眼就看明白了。 如果是其他书,我肯定猜不到。但正巧在她翻开的页面上有一幅独特的插图。这本书是今年夏天出版的岩波文库中的一种。 2 银座,一直在施工中的高个子建筑物──教文馆大楼,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完工了。面向大街一侧的橱窗里画著一幅在富士山上插上了一把调羹的图案,夺人眼球。 进入崭新的大楼,令人感觉赏心悦目。从左侧的门进来的话,大理石的螺旋状楼梯显示出优美的曲线。从那儿走向地下一层是「富士冰淇淋」店。 另一方面,如果带著灰姑娘的心情,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二层是书籍卖场。高高的白色屋顶,窗户宽大而明亮。面向银座大街的玻璃窗的正中间,横写著「KYO BUN KWAN」,从里面看去,反著的字有如彩虹般画出一道弧线。 除了一般的书架和平台,也有圆锥形的柜子。那上面放著外国的杂志和报纸,顶部有一个天使风貌的小孩的雕像,高举著一只手,好像在说「哈」。总而言之,怎么说都确实像在银座,感觉颇为时尚。 我和家人一起去参观这座建筑物时选购的就是这本书。我不知道绫乃小姐在哪儿买的这本书──如果用我们学校的用语就变成了「绫乃殿下在何贵店选购的」。但是,我很明白一旦读起这本书来就停不下来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嘿,志同道合!」的感觉。 既然知道了绫乃小姐是一伙儿的,我就很想和她聊几句了。这想法一旦出现,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我从后面穿过肋木,从右边绕过去,接近了绫乃小姐。在银座一带,跟摩登女郎们套近乎的时尚男们大概也是这样悄悄地接近上去的吧。 一边想著「如果被毫不留情地骂回来就没面子了」,一边……「──您一切安好!」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学校里面的问候语,基本上就只有两种:「您一切安好!」和「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句如同万能胶,功能多多。像「早上好」、「你好」,或是「谢谢」、「对不起」这些,一般用不上。 绫乃小姐彷佛被人从故事的世界中拉回了现实世界,惊讶地看著我。 她皮肤白皙,所以很适合穿深蓝色的校服。我没有给她怀疑的时间,马上接著说道:「──我是花村英子。突然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 「……啊?」 「刚才,我从您身后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想要看什么──」这世界上,撒谎是必要的。「但您的书还是一下子跃进了我的眼帘,是《长腿叔叔》吧!」 这是美国女作家简‧韦伯斯特的作品。绫乃小姐一声不吭。不,不如说她充满警惕更合适。那是当然的。被人偷看了书与被人偷看了心一样,不会感到舒服吧。 「──我也买了那本书。而且还很喜欢它呢。这样一来,就想要读一读韦伯斯特的其他作品了。我在教文馆的外国书籍柜台找过了,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我对家兄说了句『真遗憾』,于是家兄从神保町的旧书店里帮我找到了一册原版的《当帕蒂进了大学》。听说这是韦伯斯特最初的作品。──与《长腿叔叔》一样,也是以那边的大学生活为舞台撰写的。我觉得这本书也挺好看的。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借给您看──」 如果她觉得我是多此一举,反而不愿意接近的话,我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确实「原版书比较难懂」吧。但是,反过来说,她也可能会觉得「可以同时学习英语,一举两得」吧。我这可不是博爱,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借的。不如说,我希望她能读一读吧。我能够找到一位喜欢同一本书的聊天物件,对我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别说《长腿叔叔》,读过《帕蒂》的人,整个日本也没有几个吧。 绫乃小姐似乎有些被我的话吸引住了,「是一本没有翻译的书吗?」 「是的。」 「不知我能不能读懂?」 「──我有一个在文科的研究生院读书的哥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他呀。」 虽说是文科,其实是国文学,并非能帮得上什么忙。在英语的读解能力上,我想哥哥与我的水准差不了多少。因为我们兄妹俩小时候曾经一起在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那儿学习英语。但是,如果对同一学年的绫乃小姐自告奋勇说,「如果看不懂,我教你好了」,那会让她讨厌的。 讲述美国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书籍,大概不太会入得了她的眼。只是用横排印刷的英语文字来阅读这样的内容应该是具有吸引力的──我暗自期待。 所幸,绫乃小姐接纳了我的提议。她轻轻微笑著说:「读著这样的书籍,就会觉得离开父母过全寄宿制的生活也是挺开心的呢。」 于是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碰头,我把书交给她。 3 我走出学校正门,看到的光景一如既往,前来迎接的汽车排著队。 贝琪小姐打开了我家福特汽车的车门等著我。 这一来,我发现我还没对贝琪小姐说起过《长腿叔叔》的事情呢。万事通贝琪小姐一定早就知道这本书了吧,没想到果然如此。她说:「这本书以前也被翻译过的。以前的书名叫《长脚蚊子史密斯》。」 《长腿叔叔》这个书名,是原著书名的直译。但是,也不见得因为是直译就能让读者一目了然。这是个好书名。译者是远藤寿子。在美国,长腿叔叔是指长腿蜘蛛之类的。所以,以前翻译的版本的书名才会叫《长脚蚊子》吧。 问题是,书名《长腿叔叔》令人备感亲切,还是挺让人高兴的,《长脚蚊子史密斯》的话,似乎就不那么受人欢迎了。 「我碰上了新朋友,可以和她聊聊韦伯斯特的书了。」──我对贝琪小姐说。坐在驾驶座的贝琪小姐的制服帽稍稍摇了摇,「我觉得那是女学生们能很自然地拿在手里阅读的书呀……」 如果是《长腿叔叔》,那么谁都能毫不介意地「读读看,读读看」──贝琪小姐说的可能是这个意思。 「我是怕没准儿会被人笑话,所以很难和同学说呢。」我说。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贝琪小姐不解地问。 「在那书的序言里呀,写著『从这部作品中,随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年早逝的韦伯斯特女士的人生观是多么的光明和向上』呢。」 「那又怎么了?」 「主人公是个从不知名的富豪那儿接受捐助的孤儿,不是吗?但是,她并没有迷失自己。既没有沉迷于奢侈,又没有被金钱的魔力所摆布。她是一个踏实而美好的女孩子。」 「确实如您所说。」贝琪小姐同意。 「有一个名门出身的少爷被这个女孩吸引。那少爷不像是有钱人,用上流阶层的夫人们的话来说是『脑子有点问题的家伙』。若只有这些还行,她们还说『查比斯少爷是社会主义者』呢。主人公居然自已也说:『大概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吧。因为我是出生于无产阶级的。』」 在现代的日本,「主义者」和「犯罪者」几乎应该是同义词。而且,这和一般的小偷不同,是个让人能感觉到阴暗和恐惧的词语。然而,这样说「查比斯少爷」是因为「他不在游艇呀汽车呀,或是小马呀什么的这些优雅别致的东西上花钱,而是像个疯子一样的在各种改革事业上扔钱」。日本有不少在「玩乐」上花钱的华族先生。──这才是正常的花钱方法吧。 只不过,在当今的日本,公然说这些话的主人公定会被说成具有「战斗性」。而「战斗」的意思,有一些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学校从外部看来还是较为自由的。大臣的千金公然将「如果和美国打仗的话,日本一定会输」挂在嘴边。即便如此,我对此也是有所思考的。 「这是我珍爱的书,我不希望简简单单地传阅。我不希望别人只抓住其中的一个词语,就像抓住什么标签一样,怒目圆睁地讨伐。」 然而最近,社会上一直说我国处在非常时期、非常时期,书里有这么一小节。作为一则大新闻,书里写著「美国和日本之间爆发了战争」。 《长腿叔叔》是二十年前写的书。作者大概是想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吧。但确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继续说:「话说回来,这译著里每一句都不糊弄,确实翻译得很恰当呢。」 「是啊。如果连这本书都无法出版的话……」 说到这儿,贝琪小姐停了下来。她大概想接著说「日本就完蛋了」吧。取而代之的,贝琪小姐说了句有趣的。「那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本侦探小说吧。」 「嗯……如果这么说,那倒也是。」 可以说是一本写得很不错的侦探小说呢。 「有关这一点,作者应该也是充分考虑过的。在开始的地方,不是列举过『我这也没读过,那也没读过』的?」 「是啊,是啊!」 所以书上的主人公就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小说里还说主人公读到了一册《名利场》。我彷佛在街角遇上了老朋友般地高兴起来。现在,坐在我前面双手紧握方向盘的司机别宫小姐,之所以被我称作「贝琪小姐」,其实也源自那本小说。 《名利场》是英国作家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的作品。在这本书里有一位兼备超群的行动能力和美貌的女性贝琪‧夏普。 任凭我想著这些,贝琪小姐继续说。 「确实,书里写著『也许你不相信,我连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都没听过』。而且,在最后的信里还写著『我绝对成不了名侦探』呢。」 「──是吗?」 「是的。鲜明的反差。像这些地方,韦伯斯特女士一定是带著一丝嘲讽写的吧。」 「……是这样啊。」 「如果要找与侦探小说的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啊。──以前,出来过江户川乱步的内容。」 「啊?」 当然,有点儿模仿爱德格‧爱伦‧坡,但是乱步的话,连名字都让我吃惊。那不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拿在手里读的书。但是去年,因为一件事,我从贝琪小姐那儿借了一本来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迄今为止没有接触到的魅力。 「与那位元作家的作品,也有著关联的。」贝琪小姐说。 我感到惊讶。简‧韦伯斯特和江户川乱步。这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嘛。 4 越被禁止做的事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变得跃跃欲试。不能看的书也是如此。贝琪小姐告诉我的短篇小说《镜子地狱》就让我很在意。我决定反复请求贝琪小姐借给我两部我还没读过的江户川乱步的小说。 贝琪小姐如是说:「真是没办法。谁让我告诉了你呢。这是我的责任。我把盖子打开了,但又不让你看里面,这不是恶作剧嘛。」 我家的男性司机,都住在别栋的长屋里。这种时候就方便了,帮了我的大忙。我悄悄前往贝琪小姐的房间,用包装纸将书裹好,借了回来。 这本是与上一本一样由春阳堂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于是,读过《镜子地狱》,再重读一下《长腿叔叔》中的一小节,确实有意思。里面这样写著。 假设有一个用镜子做成的巨大的中空球体,而如果我们坐在这球体的中间,那么哪里映不出我们的脸呢?而且从哪一面能映出我们的背部呢?这个问题我们越想越不明白。你明白我们即便在空闲时,也在想著这些深奥的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这便是乱步在写作《镜子地狱》时的中心「问题」了。确实,一旦思考起来,越想越不明白。这其中,让人感觉既奇妙又恐怖。 正因为知,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如果这样,那么这个空洞不就立刻成为人类无法知的空间。东方和西方、现在和过去,虽然时间远隔,两位作家在同样的疑问面前停住了脚步。 韦伯斯特利用主人公的笔,写下了「深奥的哲学考察」。这些话,当然并非字面的意思。主人公停下来,微笑著写下来而已。然而,往往这样的微笑会牵动人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常常想出各种各样的事情。例如,「我们」的意思从小范围的家庭,到大范围的国家,甚至将整个世界包含其中。那么我们如何面对这其中映照出来的自己,这是极其困难的问题。 若将韦伯斯特和乱步放在大钟盘的两端,一端被阳光照耀得明亮,另一端则像沉入夜色。即,像昼和夜、白雪和黑墨、前门和后门。但是,在人们思考中的某一点上,这相反的两者会相互重叠。贝琪小姐说《长腿叔叔》具有侦探小说风格。没有火苗的地方就不会有烟雾──这样说虽然很俗气,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仅仅在形式上。在这种微妙的地方让人觉得相互重叠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即乱步和韦伯斯特之间,也确实,具有相通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绫乃小姐很热心地读完了我借给她的《帕蒂》。我虽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英语成绩,但是关键在于她是否「想读」。有志者事竟成嘛。 我借给她的是五、六年前在纽约出的那一个版本。它曾经经过了哪些人的手才来到日本呢,我想这也是一个故事吧。 书中有好几处插图,让人备感亲切。然而,我们是日本人,但书中插图里画的都是些大个子的西洋人。我怎么看都觉得插图上的帕蒂比书里文字叙述的帕蒂要老成许多。 书中的帕蒂比起《长腿叔叔》中的朱丽莎,完全是个厚脸皮且轻浮的人。老实说,刚开始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有一个章节写她假装生病,成功地逃脱了准备不足的考试。这之后她在床上拚命学习。 当她胸有成竹地去参加补考时,帕蒂发现──她甚至可以去教其他学生了。但是,老师给她打的成绩,与其他学生相比却并不公平。 发现这个事实的帕蒂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对老师说:「请给我零分。」 读到这儿,我感到「这女孩也是一个韦伯斯特式的女孩」,于是开始对她产生怜爱之情了。 5 总算到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我和绫乃小姐趁著休息时间聊过好几次。然而,这一点儿时间实在不够我们谈论小说的细节。于是我决定请她来我们家。 她一到我家,我就走进电话室,给绫乃小姐家打了个电话以免她们家担心。然后,我挥挥手,向雅吉哥哥的房间走去。 并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且也绝非因为那是一个令我颇为自豪的哥哥,才一定要绫乃小姐见见。我这样做其实另有目的。而且哥哥本人应该还没有回来。正因为如此才要偷看一下他的房间。 因为本人是淑女嘛,所以即便知道哥哥不在也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哦。」 打了声招呼,我首先走进房间。确认过他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外人看见会使我这个妹妹脸上无光以后,便招呼绫乃小姐进来。 「能进去吗……」 「没关系。」 视线停在桌上。如同往常一样杂乱,书呀本子呀什么的堆在那儿。 仅从表面上看像是在文科的大学院读书的学生。 哥哥命令过:「不要碰任何东西。──别以为看著乱七八糟,这里头有只有我才知道的摆放顺序。」所以即便是打扫卫生的时候,这里也是碰不得的。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只有桌子的主人才明白。然而今天,很少有地,桌子的正中间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即将日落的冬天的午后阳光从视窗照射进来。好像将南国的小鸟分割成了小片一样,桌上散布著彩色的小片。靠近跟前的地方,一片一片的颜色连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图画的边缘部分。 「这个,就是我们说过的吧。」 这是我们在来的路上,在汽车里说起过的话题。 「是啊。」 《电影旬报》的广告栏里,有著一幅广告语为「摩登游戏的最前沿」的智力拼图。虽说雅吉哥哥玩到一半便中途休息出门去了,但他还是四处宣传说是「一旦玩起来就停不下来」。拼完整后,是一张玛琳‧黛德丽的画像。 我也玩过面向儿童的拼图玩具。这个拼图则不同,按哥哥的话说是「将二百七十多个小片一个一个地捡出来,根据那独特的奇形怪状和色彩进行组合,在兴味盎然之中渐渐组合成一幅精美至极的图画。而且拼成的图案是将电影明星的极彩油画进行平版七色美术印刷之后上施油亮彩,是让入耳目一新的绚烂无比的豪华版画像」。还真是夸张。怎么听都像是我那不紧不慢的哥哥望眼欲穿想要弄到手的东西呢。 今天早晨,我正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哥哥睡眼朦胧地追了出来,对我说道:「──喂,我桌上放著一幅智力拼图哦。」 「哎呀,──你买回来了吗?」我回答。我和哥哥曾经看著那拼图的广告讨论过。拼图的图案有两种。还有一种是葛丽泰‧嘉宝的画像。虽然我问哥哥:「你买的是哪一种?」但实际上我不问也知道。雅吉哥哥是玛琳‧黛德丽的「粉丝」吗。 跟我想的一样,哥哥报出了那个主演《摩洛哥》的女明星的名字,并且继续说:「──才拼到一半,你别乱弄。我正在计时呢。」 「啊?」我歪了歪脑袋。 「──智力拼图是可以记录时间并互相比赛的。大家比赛能用多少时间完成。有人说六小时,有人说五小时。我正在认真地计时,想要比个好成绩呢。」 还真干劲十足呢。希望他尽量努力。完成之后再弄乱,大概他还会让朋友们也挑战一番吧。 「让你那聪明的妹妹也早点尝试一下嘛!」我一边想著,一边坐进了上学的汽车。这就是今晨的一幕。 这种情况之下,回家以后是无论如何也想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瞧瞧的。 如果有朋友来,更是想让她也看看了。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 桌上的画像边缘的部分和在银幕上早已看熟的那凸出的面颊骨的部分已经被拼完整了。 「看著看著,不知怎么想要自己动手了……」 我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绫乃小姐微微一笑:「哎哟,一定是叫你不要动吧?」 「哥哥倒是这样说的,──但这儿有几百枚呢,我觉得即便拼上一片又怎样呢?」 「手指头尖有点儿痒痒的吧?」 「是啊是啊。」 「──不仅是有点儿痒痒的,还想看看这拼图的难度如何吧。」 这会儿如果有一个被摔成两半的盘子,一定想要把它拼在一起。把不完整的东西拼完整,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 但是,如果我自己站在雅吉哥哥的立场上,确实哪怕被碰了一下也觉得可惜。是的,如果现在动了那拼图,是不公平的。 我们对著桌上只出现了半张脸的玛琳‧黛德丽说了声再见,向我的房间走去。 6 面前放著红茶和点心,我们在长椅子上并排坐下。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智力拼图开始,一直说到玛琳‧黛德丽。 「托了哥哥是她的『粉丝』的福,还经常顺便带上我去呢。」 因为我是年轻的女孩子,所以一个人是不能去看电影的。名门华族的小姐里,除了上学的时间以外,别说是去看电影了,几乎不出门的也大有人在。在这一点上,我真得感谢哥哥。 一般这时,哥哥的鼻子彷佛伸长了一般。 ──喂,英公。 即使这样叫我,我也不会反驳说「请叫我英子」。我会心怀感激地「哎、哎」地跟著去。 绫乃小姐似乎不那么拘谨了,说:「我没有哥哥,就没有这种机会呀。恋爱电影之类的都不行。我连《摩洛哥》都没看过呢。」 即便弹奏古筝的技术超一流,这方面似乎不太行。 「谁都说《摩洛哥》好,不是吗?但我还是喜欢《间谍X27》【校注:即电影《羞辱》(Dishonored),玛琳‧黛德丽主演,1931年上映,算是最早的类《色?戒》电影之一吧】。」 「……这个,我不知道。」 「相对于男人而言,这是部女人看过后更容易留在记忆中的电影。──故事的舞台,最初是奥地利。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应该是奥地利的维也纳一带吧,不管怎样,黛德丽在一条街上做娼妇……」 糟糕,一下子说出了口。太不文雅了吧。我心怦怦直跳。但是,已经蹦出口的话,即使用四头马车也追不回来了。当然,我更不可能在这时再追问上一句「娼妇,你知道意思吗?」于是只好咕咚地吞下一口红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下去。 「──有一个男性客人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做间谍出卖国家,就给你很多钱』。黛德丽立刻叫来员警,把这个男人扭送给员警了。其实,这个男人是军队的政要──他正在寻找人才呢。男人的提议其实类似于石蕊试验一样,是一种考验。当然,她合格了。于是,这个男人对她说,『你有爱国之心的,不妨做间谍吧』。」 「女间谍吗?」 「是啊。黛德丽对这意外的提议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她想『只要是为了国家』,就欣然答应了。看电影的人都觉得那情节是『顺理成章的』,都很信服。但是,我却感觉挺别扭的,我当时就觉得:『真的会那样吗?』我感到很怀疑呢。」 「为什么呢?」 「她呀,因为丈夫战死了,所以才做了那阴暗的行当。这样一想,就觉得她对待男人呀国家呀什么的,应该是带著冰冷的神情,冷笑又讽刺吧。她把那个军队的政要扭送给员警,其原因与其说是爱国之心,还不如说是因为她讨厌那种卑鄙的行为──讨厌背叛吧。」 绫乃小姐脱口而出:「就是说,因为有人想要用钱──连她的心都要一起买下吧。」 我「是啊……」地点点头。 她说「连她的心」,这说法很奇妙。看起来她比我预想的要明白许多。 于是我继续说。 「──那倒还不至于,如果做了女间谍,就必须要将男人玩弄于掌中,背叛男人。但是,这种背叛,对她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背叛』。」 「哦。」原来如此,绫乃小姐赞同地点头。 「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积累著战功。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地对一个俄罗斯的间谍产生了爱意。于是,她放走了眼看就要被抓住的他,触犯了叛国罪,要被执行枪决呢。」 「哟!」 「她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吧。不过,她如果不放走他,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说到这儿,我继续在心里说。──如果是「国家」,便可以背叛。但如果是「自己」,却不能背叛。不然就是「卑鄙」了。 于是很偶然地,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间谍与那个大叫著「请给我零分」的帕蒂内心的想法有些相似。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论调吗?这样一来,又让我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的论调了。 后来,她在走向刑场的时候,竟然选择穿上了她以往做娼妇时的衣服。这强烈的讽刺,是一种自我的申诉。 「那个女主角呀,经常反反覆覆地弹奏一曲钢琴曲,叫《多瑙河之波》【校注:多瑙河之波圆舞曲,作者伊万诺维奇,罗马尼亚著名影片《乔松的故事》(中译名《多瑙河之波》)将此曲作为主题曲,并取名为《结婚纪念日之歌》】。」 「那个女主角弹的……」 「有时惊涛骇浪,又有个性─一」 我刚刚说的话,用音乐语言来形容就是变得渐弱了。 绫乃小姐的瞳仁望向天空,手掌从膝盖上举了起来。然后,她的手指像被赋予了生命力一般,开始动起来。从手的姿势上看,一定是弹奏古筝时的动作。她像是将《多瑙河之波》的曲调移植到筝上,正在回想著它的旋律呢。 绫乃小姐中途停下了手指,用让人无法拒绝的口气说:「能借我钢琴用吗?」 7 在楼下的会客室,绫乃小姐让人预想不到的演奏会开始了。 由于没有人,会客室里很冷。绫乃小姐把手放到嘴前搓揉了好几次之后,伸展在钢琴键盘上。为了试音,她轻声地按动了几个音之后,手指停下片刻,再将手掌向上舒展,在键盘上弹奏起来。 这是值得一听的旋律,与我弹奏的曲调相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是同一架钢琴。旋律奔流,溢满了整个房间。 当最后的音符逐渐走远,渐渐消失,绫乃小姐从原本略微前倾的姿势中恢复过来,彷佛附体的邪魔从她身上抽离了一般睁开眼睛。 她原来是闭著眼睛弹奏的。 「──怎么样?」 「真厉害……」 ──这样的回答是我们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的客套话。但是此刻,与其说「真厉害」,不如直接说「厉害」呀。 「玛琳‧黛德丽弹的也是这种感觉吧?」 「啊……」我听得入神,完全忘了此时的应答。 「嗯,──玛琳‧黛德丽更像是外行人弹琴的样子。」 电影里一定是有替身代替弹琴,然后再配上音乐的。说「玛琳‧黛德丽弹的」,没法简单地下定论。不管怎样,都让人有这种感觉。在我的耳朵里原本是很熟悉的音乐,绫乃小姐的手指却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当然,我并不是说电影里弹的不好。电影里弹的钢琴也有它的必然性嘛。 绫乃小姐微微翘起嘴角,微笑著说:「那一定是因为我在你面前弹的缘故吧。」可惜并非如此。 「可我真的吃了一惊呢。你不仅擅长演奏筝,钢琴也弹得这样好啊。」 绫乃小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老师虽然年轻,可是连小提琴也会拉呢。」 她的语气,比弹钢琴前更加自信满满了。她的两眼闪著光。但是,我不禁想,与其说老师「虽然年轻」,还不如说「正是因为年轻,才能够擅长西洋乐器,不是吗」。 「能演奏筝的人吧,有点那个,怎么说呢──」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只知道些古老的东西?」 我暖昧地点点头,算是回答。绫乃小姐说:「无缘无故地讨厌新东西的人哪儿都有啊。并不仅仅在演奏筝的世界里。确实有一些上一辈的人。──但是,宫城先生【校注:宫城道雄,みやぎみちお、(1894─1956),明治到昭和时期的作曲家、演奏家,十七弦的发明者】确实也经常听西洋音乐呀。他说他喜欢拉威尔、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而且古典音乐的修养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噢。」 他一定是有名的宫城道雄。说起拉威尔等人,那不就是现代音乐吗? 「哎哟,你在跟宫城先生学琴吗?」 绫乃小姐微笑著:「无论怎么说,宫城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呀。」 这倒是的。 「那么──」 「是一位叫川崎的老师。他父亲曾经和宫城先生一起活动,曾经被称为是『新日本音乐的斗士』。我原本是跟著老先生学琴的。──从六岁开始。」 据说这种学琴的事情,一般是从虚岁六岁六个月零六天开始。她也一定是这样吧。 绫乃小姐继续说:「但是,前不久老先生的身体不太好了,就换到了年轻先生的门下了,这年轻先生可是比他父亲更受好评的哦。」 当川崎家陷入困境的时候,说不定明里暗里受到了宫城道雄先生的帮助。绫乃小姐的口中显露的敬意说不定继承了她的老师的敬意吧。 「说起宫城先生,──你知道《春之海》吧。」 「是啊。」再怎么说,这首曲子我当然知道。这是去年备受关注的一首曲子。 来日本前被宣传成「小提琴女王」的法国演奏家卢奈‧休梅【校注:Renée Chemet(1887─1977)法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女士听过这首曲子后立刻就喜欢上了它。休梅女士并不只是当了一回听众,而是「自己也想尝试一番」地热血沸腾了起来。她将一节声部改编成小提琴曲,最后在演奏会上与宫城道雄合奏了一番。 这样的合奏并不多见,因此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演奏的好评如潮。据说从Victor出版的两人合奏曲《春之海》不仅在日本,在美国和欧洲也颇为畅销。 宫城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和休梅一起合奏,才引来了大家的关注。合奏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连好评都没有。有人说『因为日本人崇拜西洋音乐的缘故,给曲子贴了金』,听起来简单。但其实,令大家『刮目相看』才是正确的说法。第一,曲子把休梅感动了。令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我一起演奏的原因,在于这首曲子之中。所以,才有了这次合奏。」 「难道说──你去看了演奏会?」绫乃小姐问。 「是啊──在日比谷公会堂。」 还不如说不去看的人才令人奇怪呢。即便是门外汉,也知道「休梅告别演奏会」的消息。连报纸小说里都有那一晚的报导。对于弹筝世界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大事。 「──我真羡慕你啊。」 说「那时」这个词,就是说只有一次的意思。不可能过后再补上。听了绫乃小姐的话,我不由得觉得她是放走了一条多么大的鱼呀。 「前半场是休梅的演奏。从居塞比‧塔蒂尼【校注:小提琴作曲家、演奏家,以《魔鬼的颤音》闻名】的短调开始。──那首曲子很有震撼力的。──休息之后,帷幕拉开,舞台上有一扇金碧辉煌的屏风。在屏风前,出现了穿著和服礼服的宫城先生和黑色礼服的休梅。休梅身材高大,而筝前的宫城先生身材玲垄瘦小。但是,曲子一开始演奏,两个人弹奏的曲调彷佛从身体中离开,浮在天空,欢乐地游玩。──让人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是日本的音乐家和法国的音乐家啊。两地相隔著多少山峰、波浪呀。两地之间有海洋也有沙漠吧。遥不可及吧。若是年代再早些,大概互相之间都不知道还有对方的国家吧。──他们是不可能相会的两个人呀。即便如此,上天的神灵是怎样考虑的呢,宫城先生和休梅居然这样齐心协力,共同分享著一曲音乐。两个人在谁都无法干扰的、金碧辉煌的舞台上相互配合。──这样一想,我坐在座位上,忽然之间发起呆来了呢。」 8 《间谍X27》里,有一个留在记忆中的画面。回到我的房间,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 ──进入了敌区的黛德丽把到手的绝密情报写成乐谱。音乐的高低和长短变成了展示内容的暗号。 经过一些迂回曲折的故事,乐谱本身被弄丢了。但是,她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作为音乐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曲调。黛德丽从危机中脱身,回到祖国。然后她在军队首脑的面前,演奏了那些奇怪的音乐,从而再现了那些编成乐谱的暗号。 「当然,从现实看,这其实挺困难的吧。」 我这样一说,绫乃小姐马上回答:「如果是懂音乐的人看了的话,马上就会感觉到『可疑』的。」 「是啊。但是,自从有声电影【校注:相对于无声电影而言,观众既能在银幕上看到画面,又能同时听到剧中人的对白、旁白,以及解说、音乐和音响的一种影片,产生于上世纪20年代,日本第一部有声电影是五所平之助导演的《夫人与老婆》(マダムと女房),1931年上映,至36年小津安二郎的首部有声片《独生子》(一人息子)上映,银幕被全面有声化】上映以后,花儿看上去很漂亮吧,暗号也能从画面中听到呢。」 这样说来,去年在学校,在我们班级里也流行用暗号交流。传达的内容本来就都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无聊的事。 但是,谜团放在眼前,设法解开的过程中充满著智慧,令人感觉奇妙:不管怎么说,秘密总令人趋之若鹜。外形出乎意料的东西里却暗藏著别的意思,这一点让人觉得颇为浪漫。 「帕蒂们也在学校做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呢。」 ──我总算回到了正题。绫乃小姐说:「我有些看不懂的地方。两年级学生悄悄地举办『植树仪式』,不是吗?」 「是啊是啊。」 种植属于班级的树,然后围著它唱歌。好像是学校里流传的习俗。但又不是白天堂堂正正进行的「仪式」。这一点挺奇怪的。 「到了晚上,避开人们的耳目举行这样的仪式吧。低学年的学生们则拼命寻找著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搞这个仪式。」 「好像《间谍X27》一样嘛。」 这样一说,我们俩回顾了一下这本小说,忽然发现那一章节里,不时地出现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名字。正如贝琪小姐所说的,韦伯斯特也很喜欢侦探小说吧。 「──他们千方百计地避开那些不停地前来一探究竟的『间谍』的耳目举行种树仪式,挺有趣的吧。低年级学生反而拼命地想找出来。清楚地分成了进攻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在这一点上,不是挺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的吗?」 绫乃小姐说: 「 原来, 是这样解释的呀。| 她安下心来。「也不能解释成别的呀,这是那个国家的学生的习惯嘛。」我说。 「像那样的寄宿学校的话,一定有各种各样的习惯吧。」 「一个地方一个样,百里不同俗嘛,对吧?」 「这在他们那儿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小说里也不会进行特别的说明。但对我们东洋人来说,就不明白了。我还以为我理解错了呢。」绫乃小姐说。 我忽然想到, 「──说起猜谜,那个,凯特‧菲利斯。」 「啊,凯特‧菲利斯。」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和帕蒂同屋的朋友是德语研究会的秘书。在记录申请入会的人名的纸上,帕蒂丝毫没有多想就写上了偶然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名字。从那时开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凯特,出场了。 「她编出了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这里挺有趣的。」绫乃小姐说。 帕蒂为了使这个谜一般的杜撰人物好像实际存在一样,细致周密地安排了一番。 「这位小姐,你会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位小姐」是「你」的意思。 「我?……噢,如果是我……」 绫乃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要借用我的铅笔和纸。然后,刷刷地写了下来──松风峰子。 「好像是宝冢的演员呢。」我说。 「是啊。」 「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呢?」我问。 「是个高个子、跑得快的女孩。」 「像风一样吗?」我又问。 「是的。」 在这时,我们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松风峰子」日后会制造出多少麻烦。 「说起寄宿制,你看过《穿制服的处女》【校注:即《穿制服的女孩》(M?dchen in Uniform),列昂蒂内‧萨冈导演,1931年上映,为世界首部女同性恋电影】吗?」 这是今年上半年独占了人们热议的银幕话题的一部德国电影。像这样的电影一般会在几个电影院首映。但是对我来说,很难到浅草或新宿的电影院去。《穿制服的处女》在我所熟悉的帝国剧场也放映了。托了帝国剧场的福,那里的话比较容易跟著一起去看。电影院里来了许多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 然而,绫乃小姐对这部电影也仍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电影的背景是寄宿制的女校哦。即便这一点相同,美国和德国也像冬天和春天一般完全相反。电影里的学生们是立正不许动的。这和帕蒂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嘛。──就单说学生们能和站在台上的老师自由地交流这一点,还是美国风格让人觉得更好呢。」 「但是,就是这个美国用暴力手段占领了夏威夷王国不是吗。我听说──流著血和泪的王国的人们来向日本求助的时候,日本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想,建立国家这样的组织或是更小些的集团,这件事本身大概就已经背离了公正的轨道了。 如同在鱼缸里的金鱼,大概是看不见鱼缸里的水吧。自己身在怎样的水中呢──要做出这个判断,不远隔一段时间或距离,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不被允许的。是谁不允许呢,就是我们所知的国家不允许。 经过了百年,经过了千年之后,人类的智慧是否能把这种国家的存在稍作改变呢? 即便如此,《穿制服的处女》可以说不但巧妙地抓住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再加上我客观的想像力后让我忽然想起了那篇记录著宫城道雄和卢奈‧休梅合奏的新闻小说的一节。 我是去年读到它的。现在我还能想起它来,它当然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当然,迄今为止,我对谁都没有说起过。 我知道我的话好像跳过了三个段落一样,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哎,我在哪本小说里读到过,以前的罗马规定,不管犯了什么罪都是不能将处女处死的。」 那小说的作者是川端康成。绫乃小姐沉默著。 9 雅吉哥哥回来后,我跟他说了「松风峰子」的事。这是学国文学的人应该知道的。 「这还真像是奏筝的人想出来的名字,不是吗?」我说。 「『这是回荡群峰的风暴,抑或吹过松林的疾风』──」 这是广为人知的《平家物语‧小督》中的一节。深受天皇宠爱的小督,为了躲避权臣平清盛的迫害,藏身于嵯峨野的山林中。天皇派了一个叫仲国的人前去寻找。在一个月光皎洁的秋夜,仲国来到了广阔的嵯峨野。小督会在哪里呢?小督是弹琴的高手。──现在的人认为筝和琴是一回事,但《平家物语》中写的是「琴」这个字,也许小督弹的是和现在的筝不同的「琴」吧。总之,仲国觉得,在这样的夜晚,高雅之人定会弹琴抒怀,循著琴声也许就能找到小督。果然,当仲国来到一片松林附近时,他听到了美妙的乐曲。 ──「这是回荡群峰的风暴,抑或吹过松林的疾风,还是所找之人的琴音?虽然一时难以确定,仲国赶紧催马向前。」这一部分特别有名,有很多乐曲都以这一段为歌词。不用说,取材于这一部分的筝曲也应该不少。 「还有啊──」 哥哥很神气地用手指蹭著鼻子说:「小督弹的曲子叫《想夫恋》吧?」 「是啊。」 「细细辨认那曲子,是一曲叫《想夫恋》的乐曲。──《平家物语》里就是这么说的。这一节读来真是令人感动。」 「可是啊,其实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啊?」 「确实有一首叫『SOU─FU─LEN』的曲子。但是,据说原本是指『大臣家里的莲花』的意思。『LEN』的第一个字母L,并不是『Love』的L,而是莲花的L吶。」 然后,哥哥写了「相府莲」三个字给我看。我一听说,彷佛立即被人从浪漫的故事世界里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不是煞风景嘛。是谁这么说的?」 「吉田兼好。」 「这是──是那个兼好法师吗?」 「嗯,是那家伙。」 哥哥轻松地说。他站起来,拿来一本《徒然草》给我看,接著说:「──『想夫恋』这个曲名并非出自女人对男人的恋爱之心。」哥哥简直就像无事生非的大叔。「晋朝的王俭,是朝廷的大臣,这首《想夫恋》的曲子是他摆弄著他家种植著的他最钟爱的莲花时作的曲。」哥哥继续说。是这样啊,我摇摇头。 「你像一个万事通,到处显摆著自己什么都知道似的,这挺令人不快啊。」我不由得说。 哥哥继续说:「但是呢,听说有学者查了那个『王俭』,发现他不是晋朝而是南齐的大臣。就是说即便是兼好也弄错了。」 「讨──厌。」我真想对哥哥说上一句。 我回到房间,睡觉之前把这件事写成了一封信,放入鸠居堂的信封里。收件人则写上了清浦绫乃小姐,寄件人写上了松风峰子。 第二天早上,我提早出门,去了秋季班的教室。我已经知道了绫乃小姐课桌的位置。于是我把信放进了她的课桌。像这样形式的信件交流并不少见。有时,高年级的学姐们也会在惹人喜爱的低年级的学妹的课桌里悄悄地放入一封信。【校注:川端康成多部少女小说有之类似情节,如36年连载的《少女的港湾》】 中午休息的时候,绫乃小姐来了:「──峰子小姐。」她这样叫我。 「你的信,真有趣啊。」她虽然这样说,但我觉得,更有趣的是,不仅帕蒂能制造凯特‧菲里斯,我们制造的松风峰子这个人物也能粉墨登场呢。 她的好朋友们偶然听见她这样叫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把「花村英子」叫成了「松风峰子」。看著那些懵懵懂懂的面部表情,就更有趣了。 自那以后,每当我们在走廊上碰面时,我和绫乃小姐无论谁先开口,都会把对方叫成「松风小姐」或者「峰子小姐」。 10 这一年的年底,皇太子殿下的诞生,使街上变得史无前例的热闹。 在殿下诞生日的二十三日和命名式的二十九日,我们学校也举行了奉贺仪式。白色墙壁的大讲堂里挤满了穿著五瓣花纹的紫藤和服和深褐色的袴的人。至于紫藤的浓淡可由各人自行决定。我穿的和服是略微深青色的。在奉贺仪式之后,校内举行了奉祝的游行。 城市里,到处装饰著金太郎、桃太郎、富士山等,或者凤凰等图案,五颜六色的花电车在街道上往来,到处是提著灯笼的游行的伫列,一直持续到深夜。 天亮了就是新年。 绫乃小姐带著我写下了「松风峰子」的名字的那个信封来找我了。封印被小心地、乾净地剥离掉了。绫乃小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我想把这封信一直保存下来留作纪念。能否请你在『清浦绫乃小姐』的旁边写上我在麻布的住址,──然后,请你在『松风峰子』的旁边再写上『这个人』的住址好吗?」 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真的信一样了。就像是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松风峰子」寄来的信一样了。──我想是这么一回事儿,所以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写下了那些文字。 绫乃小姐又继续说道,这一次,她希望我们两个人一起举行一次我们曾说起过的「植树仪式」。 「地板上每间隔一段不是就有放置著福寿草的花盆嘛。因为已经过了正月新年,所以这些花盆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于是享受优惠,我接受了这些花盆。咱们俩一起把这些花移植到学校的角落里去吧。」 这是一个颇具魅力的提议。由于正值冬季,所以地面光秃秃的,并没有能够点缀些颜色的花朵。如果我们悄悄地种植上福寿草,那么地面上就会点亮黄色的灯光。 绫乃小姐把福寿草的根部包裹上吸过水的脱脂棉,用油纸卷好,再用报纸包上拿了过来。我负责用铁铲挖土。这铁铲是在我学习整理花坛时家里买给我的。大小正合适,带著走不会觉得碍事。 顺便说一句,听说在关西,大的叫铁铲,小的叫铁锨。这和关东正好相反。这也正是「奇乡异俗」的一个例子吧。 言归正传,就算是秘密的仪式,也不可能搞成像帕蒂的书里描述的那种夜晚举行的仪式。午休时间,在学校西面最靠里的角落,礼法教室旁边的假山的后面,只我们二人举行了「植树仪式」,没有外人进入。 虽说是中午,却正值寒冷的季节。这里那里,柔软的土地高拱出地面,银白色的霜闪著亮光。我们一边想著「在这样的季节种花,是不是有些勉强了」,一边寻找著一块能晒到太阳的好地方。由于东南面被假山挡住了,所以条件不太好。我们一直找到靠近中门的地方,终于把地点定了下来。 先挖出个小坑,把福寿草种了进去。用铁铲固定住根部的泥土。我尽量不弄脏自己的双手,而绫乃小姐则用手用力拧脱脂棉,将滴下来的水对准根部洒了一遍。她那被冷风吹过的双手变得通红,看著冰凉。 「植树仪式」完成之后,我们稍微离远些再看了看。花儿绿色的茎的上面,彷佛放著一只煮熟的鸡蛋的蛋黄一股。 绫乃小姐这样说道:「来到后院,看到这些花儿,就一定会想起我曾经在这儿呆过吧。」 我不禁觉得,她的话真有些老人叙旧的味道。然而,「我们俩种的花,不被人知地悄悄地在这角落里盛开著」,还真是快乐的想像呢。 11 从那以后,一个星期过去了。 今天星期四,虽然太阳出来了,照耀著帝都,但是清晨还是寒气逼人,据说远方的北方大陆下了大雪。我在学校并没有见到绫乃小姐。由于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是偶然见不到面,还是她今天休息了,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因为在冬天,看著自己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色,一定会想「她感冒了吗」。 第二天仍旧没有碰见绫乃小姐。然后,就在这天傍晚,绫乃小姐的妈妈,好像是突然来到我家拜访。她说,想和我见面。这不一般。「怎么回事啊」,连我妈妈也担心起来,陪著我一起来到客厅。然而,绫乃的妈妈说:「真是对不起……」 好像只是想要和我谈谈。 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取出一封书信。 「这个,你看见过吗?」 啊,我吃了一惊,不需要递到我的手里,我就知道那是「松风峰子」的来信。 「这是我写的信……」 据说这封信在绫乃小姐的书桌上放著,连藏都没藏。但是,那封信并非是原有的样子。不仅贴上了邮票,还被敲上了邮戳。它实际上是被邮寄过了。 这真奇怪。这「松风峰子」应该是仅在我们的空想中存在的人物呀。 她是不可能从信中走出来,再奔向邮筒的。 我跟绫乃的妈妈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使用这个信封的,不是我。是别人。──绫乃小姐一定是把它给了别人了。她曾说过:『你想要给我传递资讯的时候,就放进这个信封里吧』。」 「是这样啊……」 绫乃妈妈眉间的皱纹更深了。然后她说:「……那么,这信封里面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将自己细细的手指伸入信封,取出几张纸片来。这上面,写著汉字。 首先是一张便笺,上面写著如下这些。 先安赤胜大胜佛胜,负胜 胜先,赤胜 先安 赤安友安 【校注:日本日历上注释的吉凶。即把日子分成6个不同含义的日子,周而回圈。日本语叫「历注」。其中大安为黄道吉日,佛灭为诸事不宜,友引意为不宜出殡;先胜曾经还写成「速喜」「即吉」,意为「先行即胜」,上午吉下午凶;先负还写成「小吉」「周吉」,与先胜相对。赤口由来是「阴阳道」中被称为「赤目日」的凶日。是六曜中唯一没有变过名称的。只有午时是吉时】 另外,一张从记事本的前页撕下的,写满了各个月份的预定活动的纸张,一同放在信封里。 那上面,在几个月的预定活动栏目里,都写入了两个汉字。最初是三月,一日的旁边写著「先胜」。这之后,二日的「友引」直到六日的「赤口」是看惯了的表述一周六天的词语。然后,在七日里写著奇妙的「先引」二字。 有记录的月份,按顺序是三、五月、八月、十月、十二月。也不知是不是误写,三月和十月的最后一天三十一日里,「友安」的后面还写上了「友安」,而且写出格子外了。 那上面的全部记录如下所示。 日期 3月  5月  8月  10月  12月 1  先胜  赤口  友引  赤灭  先胜 2  友引  先引  胜灭  先胜  大引 3  先负  大负  赤胜  先灭  先胜 4  佛灭  先胜  先灭  佛灭  大引 5  大安  友胜  先灭  先灭  大负 6  赤口  友灭  胜引  先负  友灭 7  先引  友安  赤安  大引  胜先 8  先灭  先胜  先灭  赤负  胜引 9  先灭  先安  赤灭  先灭  赤胜 10  先安  大灭  先胜  先口  佛负11  先口  大口  先负  赤负  胜灭 12  友胜  赤胜  胜安  先灭  先灭 13  友胜  赤胜  胜口  引胜  胜口 14  友负  佛引  胜灭  赤安  友口 15  先负  佛灭  大胜  引灭  赤胜 16  友灭  赤引  大灭  赤灭  佛引 17  友安  先灭  友胜  大口  先安 18  友口  佛胜  大胜  友引  佛胜 19  友负  佛引  先引  友负  佛引 20  先负  佛负  胜口  先负  佛负 21  佛胜  赤负  引胜  佛胜  先负 22  佛引  大负  胜口  佛引  佛灭 23  佛负  友胜  友口  佛负  赤胜 24  友胜  大胜  胜先  友胜  先胜 25  先安  赤灭  佛胜  赤口  负胜 26  佛安  赤安  佛引  友安  引胜 27  先胜  先灭  佛负  佛安  大引 28  赤口  先负  引负  先安  先负 29  大胜  胜先  友安  引安  佛负 30  大引  胜引  友灭  引口  负引 31  友安  赤安  大引  友安  友口 友安          友安 以上这些,我不可能看得懂。 绫乃小姐的妈妈毫不掩饰她的失望,「从去年开始她就一直说──和麴町的『松风峰子』小姐很要好。我想那一定是学校的朋友。我觉得『大概没错』就把这封信直接交给我女儿了。──因为寄件人的位址是你家的位址,所以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我确认了一下桌上的信。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脑子里先有了这个前提,再看著绫乃妈妈焦急的模样,忽然感觉我明白了什么。 「绫乃小姐,──她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没有。」 绫乃妈妈眼里含著泪,用渗透著苦涩的声音说:「……绫乃是我们清浦家继承家业的独生女儿。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们保密一阵子……」 绫乃妈妈的回答是基本肯定的。 虽然我完全没有线索,我还是探出了身子说:「如果您同意,能让我把这些抄下来吗?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说不定能想起什么线索来呢。」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以前听人这么说过。绫乃妈妈点了点头。我准备好纸和笔,抄下了这些有如七拼八凑了年历工厂的活字模般的文字。 我和绫乃小姐也聊过一些有关暗号的话。因此,便笺上写著的一定是一种暗号,仅此一点我还比较肯定。 于是,直到上床睡觉,我不停地瞄著这些有如和尚念的经文般的文字,当然还是看不出什么来。像是抓著一朵云,说的就是我这感觉吧。 只不过,那次「植树式」的含义我算看出来了。绫乃小姐当时正下决心要丢掉现在的生活──这样解释比较合理。她是想在这校园里,在这从幼稚园到现在,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校舍里留下一些纪念。她大概把自己和帕蒂的故事连在了一起。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深黄色的福寿草。有人说「梦里没有颜色」。而我,从童年开始,就老是做一些有颜色的梦。这是无从争辩的事实。因为谁也无法跨入别人的梦乡,绝不可能。 12 这件事决不对任何人说──我这么保证过。但是,我不可能完全的「谁也不说」。理所当然,妈妈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是母亲。她担心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一点也不透露了。 还有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能把我从迷雾中引向出口的,毫无疑问是贝琪小姐。在早晨上学的汽车里,我对她说起了那些令人不解的文字列。 「江户川乱步的书里,不是写著有『二钱铜货』的吗?」我说。 「是啊。」 「基本上就像那个样子。」 「──您是说?」贝琪小姐问。 「那里面也是用连在一起的汉字作暗号的呀。」 「──是『陀、无弥佛、南无弥佛』啊。」 汽车开到了赤阪离宫的前面。我让她稍稍停一下车,给她看了我抄下来的像是暗号般的东西。 「──这个『先安赤胜大胜佛胜,负胜,胜先,赤胜,先安,赤安友安』。我觉得这个一定是一封信。」我说。 「那我们假设就是这样。」贝琪小姐回答。 「──这样一来,后面的每个月的预定安排的那张纸里写著的,就应该是解开谜底的钥匙了。有如『跟著这个读下去』的指引。」 「是啊。」 「但是我就是停在这儿了呀。到底,为什么『三月』或是『五月』是钥匙呢,真不明白。比如『这些月份里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呀,我可是苦思冥想了好几种可能性呢……」 贝琪小姐回答了一声「嗯」,就把便笺还给了我。 「请问我可以开车了吗?」 松开剎车。福特汽车开始慢慢地移动。贝琪小姐紧握方向盘,一边注视著前方,一边说:「『这些月份』里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什么?」我问 「『二钱铜货』里,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所以考虑与『六』相关联的东西。」贝琪小姐说。 「是这样啊。」 是数字。 「例如,可以认为『三月或五月』的意思不是『二月或四月或六月』。」贝琪小姐又说。 「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再看一遍手里的便笺。 「……大月。」贝琪小姐说。 我想,「如果是数字的话……」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三十一』……」暗号的物件是语言。如果语言里说「三十一」,谁也不会想来想去。 会反射性地认为「三十一文字」的意思。如果这样,多出来的一个字,就是「多余字」的地方。 「……难道是和歌吗?」我不解。 「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前进一步了。」贝琪小姐说。 前方渐渐看得见青山口的巨石了。向右转弯不远就是学校了。 「说不定看到了迷宫的出口。」我忽然想,并对这个想法一方面感到略微的兴奋,另一方面嘴上却说:「会是前进吗?和歌,可是比天上的星星的数量还多呢。」 「这倒确实如此……」贝琪小姐说,语气里没有一点儿担心。福特汽车慢慢地前行。贝琪小姐一边开车驶向正门,一边说:「和歌中用的连接词里,哪一种词汇用得最多,您知道吗?」 「……大概是『KERI』吧。」 「有道理。」贝琪小姐的制服帽稍稍向前倾了倾,像是在点头。 于是,到了学校门口了。 13 我家的园艺师里有个叫阿德的。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德二郎或德松什么的。 在我们学校里也有几个德川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听说她们也时常被朋友叫成「阿德」。这如果发生在江户时代那就真的不得了了。这么叫她们一定会被砍脑袋的。前几天我这样谘询了那位不是德川家的园艺师阿德。 「福寿草这种植物在现在这么冷的季节里移植,能存活吗?」 阿德的那张通红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下摇了摇说:「没问题。那是种顽强的植物。」 然而,他这样保证以后,又换了种语气说:「啊,但是,如果盆栽的话,根部是被切断的,──嗯,很难说。」他细心地补充道。 这天是星期六,半天就放学了。但是,这样一来我在回家前便想到学校的后院去看看那株花。真遗憾,名字里有福和寿的这株花,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去了生气耷拉著。我祈祷这并不意味著绫乃小姐的前途凶险。 不如说,我倒希望那花儿已经代替绫乃小姐遭受过艰难险阻了。 我坐上回家的汽车,汽车一开动,我就开口道:「我明白了。」 「是吗?」 「如果发现与和歌有关的话,后面就一口气都知道了。结尾是『友安‧友安』,有两个呢。」 「是啊。」 「如果是和歌的活,两个汉字表示一个平假名。如果是『KERI』的话,『KE』和『RI』是两个不同的平假名。如果说结尾是两个相同的平假名,而且五首和歌中有两首都是这样的话,说明这是一种常见的说法。会是什么呢?我试著回想了一下百人一首,第一首是天智天皇的和歌。『AKINOTANO KARIHONOIHONO TOMAWOARAMI WAKAKOROMOTEHA TUYUNINURETUTU』【校注:百人一首第一首天智天皇的和歌,秋の田のかりほの庵の苫をあらみわが衣手は露にぬれつつ】。最后是『TUTU』。扳著指头一数,『TOMAWOARAMI』的地方有六个音节,正好多了一个音节。」 在这个晴朗和煦的冬日里,当我发现这种一致性时,我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明朗舒畅。我继续说道:「──因为是『TUYUNINURETUTU』,所以倒数第七个音节也是『TU』。到底行不行呢?我试著看了看『三月』,倒数第七个是『佛安』。不是的。那么,『十月』呢?果然正好。倒数第七个是『友安』。」 「如果那就是天智天皇的和歌的话,那么一下子就能破解总计三十二个字了。」贝琪小姐说。 「是啊。如果把这些字试著代入进去的话,那么第一首『三月』就是『KIMIKATA大安HA先引NONONIITETE WAKA友灭TU友口WAKAKOROMOTENI YUKIHA大胜RITUTU』。这就证明了我们的思路是对的。这是光孝天皇的和歌。『KIMIKATAME HARUNONONIITETE WAKANATUMU WAKAKOROMOTENI YUKIHAFURITUTU』【校注:百人一首第十五首光孝天皇的和歌,君がため春の野に出でて若菜つむわが衣手に雪は降りつつ】。这样又确定了『大安』为『ME』,『先引』为『RU』,『友灭』为『NA』,『友口』为『MU』,『大胜』为『FU』。可以推测,所用的和歌都是百人一首里的。」 「这样的话,后面就简单了。」 「是啊。剩下的三首和歌应该就是『HARUSUKITE NATUKINIKERASISIROTAENO KOROMOHOSUTEFUAMANOKAKUYAMA』【校注:百人一首第二首持统天皇的和歌,春过ぎて夏来にけらし白妙の衣ほすてふ天の香久山】、『MIYOSINONO YAMANOAKIKASE SAYOFUKETE FURUSATOSAMUKU KOROMOUTUNARI』【校注:百人一首第九十四首参政雅经的和歌,み吉野の山の秋风小夜ふけてふるさと寒く衣打つなり】、『KIRIKIRISU NAKUYASIMOYONO SAMUSIRONI KOROMOKATASIKI HITORIKAMONEMU』【校注:百人一首第九十一首后京极摄政前太政大臣的和歌,きりぎりす鸣くや霜夜のさむしろに衣かたしきひとりかも寝む】。──把已知的字代入暗号,那就是『NISIFUKO HI KU SI NI MATU』呢。──『二十五日、九时等』。」 「精彩!」贝琪小姐表扬了我。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可是,这还是像好不容易去一趟百货商场,却碰上关门休息一样啊。」 「为什么呀?」 「这不还是白费劲吗?好像是被一个男人叫了出去。这是早就隐隐约约猜到的。事后即便知道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也还是没用啊。──会合地点大概事先早就商量好的吧。最后只是通知了实行的日期和时间。──去了哪里?对方是谁?关键问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贝琪小姐说道:「果真如此吗?」 我吃了一惊。 「……不是吗?」 我发出了无助、沮丧的声音。仅凭这些资讯,还能有什么新发现呢?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佛胜‧佛引‧佛负,这种排列,在每首和歌中都出现了。这里可是有五件『衣』服呢。」 我赶忙又重看了一遍。的确,出现「KOROMO(衣)」的分别是「WAGAKOROMOTE」、「SIROTAENOKOROMO」、「KOROMOUTU」、「WAGAKOROMOTE」、「KOROMOKATASIKI」。我原来只想著这些都是百人一首里的和歌。可是,这里排列的这些和歌,确实是里面都有「KOROMO(衣)」这个词。这不可能是一种偶然。 「这,是什么呀?」 「《八重衣》。」 好像听说过。 「……是筝吧。」 有些筝曲,是以和歌为歌词,边弹边唱的,比如说有名的《千鸟》等乐曲就是如此。《八重衣》就是这样一首筝曲。 「是的。」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跟绫乃小姐说起过,《间谍X27》中用乐谱作暗号。 「──因为绫乃小姐是接收人,所以筝曲成为关键一点也不奇怪。」 「暗号是别人送来的。发送人和接收人都精通筝曲,这样想不是更合情理吗?──我们不能毫无根据地胡乱猜测,但是,如果是私奔的话,那么对方肯定是身分相距甚远的人,不会是华族。──学筝也不一定是老师上门来教的。如果说是从小就学的,那么也许老师就在附近。对方也许就是在那种地方认识的──这么想也不算牵强吧。」 应该说,不管是上老师家里学还是让老师上门教,肯定有以筝为缘认识的人。我不由得想起了绫乃小姐说起她的年轻老师时的眼神。 14 今天是星期六。就算清浦家还将绫乃小姐失踪的事保密著,这个周末也应该是最后的极限了。 保密,是为了清浦家的名誉和绫乃小姐的将来吧。 《间谍X27》中的黛德丽有著自身的想法。然后,她最终却被枪毙了。 即使不举新的例子,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怎么样?曾经一度掌握了罗马帝国霸权的马克‧安东尼,将罗马这个「公」和克莉奥佩特拉这个「私」放在天平之上,他选择了后者。他高呼「让罗马融化在台伯河里」,「生命的光荣存在于心心相印之中」,拥抱埃及女王。选择了爱情的英雄的末路是败北,是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通常,「公」总是嫉妒爱情这个「私」。这时,公的獠牙是最丑陋最尖利的,毫不留情。对于想走纯粹之路的绫乃小姐,作为旁观者我的立场竟然变得如此平凡,连自己都觉得可悲。无论如何,我希望绫乃小姐的将来是幸福的。我不希望她坠入毁灭的深渊。难道绫乃小姐和清浦家这两方面就不能互相走近一步,妥协一步吗?难道就没有更稳妥的道路吗? 正因为如此,在这个周末,我一定要找到绫乃小姐,不管怎样都要和她谈谈。 我一回到家,就向妈妈打听「叫川崎的教筝的老师」的住址。就算妈妈自己不知道,她的朋友中间肯定有喜欢日本音乐的。即便没有,希望自家的女儿学习筝,将来作为「嫁人的本钱」的家庭也不在少数。 仅仅挂出个门牌,上面写著「筝‧三味弦」的琴师,东京市内不胜枚举。然而,绫乃小姐这样说起过她的年轻老师──「父亲与宫城道雄关系密切,他甚至被称作新日本音乐的斗士」。显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果绫乃小姐的评价不是太夸张的话,他一定颇有些名气。我与其去图书馆找,或是到报社打听,还不如这样做最简单。 [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呀? | 妈妈问我。「我的朋友里有个『想学筝』的。她说杂志上登著那个川崎老师的照片,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她说『特地到杂志社去打听老师的住址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我就想显摆一下『我妈妈什么都知道啊』,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我知道听上去是多么可疑。然而,从不怀疑别人的妈妈走进电话室,在帮我向某人打听「教筝的川崎先生」的事情了。当然,向绫乃小姐家打听无疑是最确切的,但是我在现阶段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妈妈告诉我川崎先生的住址在麻布区。我吃过下午茶点小泡芙之后,说了声「去银座」就离开了家。我告诉贝琪小姐川崎先生的住址。 「果然与清浦家很近啊。」贝琪小姐说。 「附近住著有名的老师,所以才让自家的小姐去学的吧。正如贝琪小姐说的一样啊。」我说。 福特汽车从麴町出发穿过赤阪区进入麻布区。一眼就看见了目标。 那房子是比我想像中更气派的两层建筑。宽大的庭院围在建筑物周围。 汽车一直进入到了前庭。 我们在那鸦雀无声的玄关前站著。很快,一个书生穿过擦拭得乾乾净净的走廊,走了过来,正坐在我们前面。在我斜后方站著的贝琪小姐介绍我时,报上了经她稍作更改的我父亲的公司名称,听上去就像真实存在的某某商事,而我是那商事的千金小姐。我接著说:「我从朋友那儿听说这里的老师的事情后,一定想要跟随他学习筝才前来拜访的──」 大概不太会有像我这般年龄的小姐亲自前来求教的吧。但是,书生并不认为我是个乔装改扮别有用心的刺探,真诚地抬起头来说:「噢。但是,我们这里一天要来几十个人。大多数都是代课老师教的,这样如果让你们失望就不太好了……」 他的话音袅绕,声音洪亮。 「您这儿也上门来教学生吗?」我问。 「目前,老师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老师他,每天都在这里教学生吗?」我又问。 「原本是这样,但最近老师有些事情,每天傍晚前后都要出门。──今天也是如此,老师他已经在准备出门了。即便您在这里等著,也是没法见到老师的……」 听上去好像「你这有钱人不懂世间的规矩,上门来真是麻烦」的样子。 「真遗憾啊。」我说。 「哦。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情况。──那我就不奉陪了。」他向我们行了个礼,又补充说:「这里是大玄关。──如果您想学筝,下次还来这里的话,请从左手边进来。那儿是内玄关。」 我一边走回汽车,一边说:「就是说,『你们不是客人』的意思。」 「是这么回事啊。」贝琪小姐同意。 如果说这里──生意兴隆,则有些奇怪,但确实还是很有人气的。 「但是,刚才他说的『老师在准备出门』如果是真的的话,那我们可真是来对时间了。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说。 贝琪小姐也点了点头。 15 我们把汽车停在了能看见川崎府邸门口的位置。 「假设,如果现实发生的事情正如我们所想像的那样。如果这样,那么『傍晚前后出门』──就应该是要去绫乃小姐呆的地方。」我说。 「应该是这样。」贝琪小姐赞同。 「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到这个房子里来呢?」我不解。 「他父亲,不是说有病在身吗?而且,佣人呀弟子呀什么的,好像有许多人住在这里。基本上从他父亲一代开始就是忠臣嘛。避开这里不就是理所当然吗?」贝琪小姐说。 「是啊,还是年轻老师。──一定是在哪儿租了个公寓吧。」 近代风味的公寓是最近流行的。 「不会。大概应该是一栋独立的房子,与邻家之间相隔有一段距离吧。」 「为什么?」 「他肯定是想让她继续练习筝的呀。担心声音,还有,当然希望避开世间的视线。这两点加在一起,我想应该是郊外的一栋独立房子。」贝琪小姐说。 我恍然大悟。 「两个人弹奏筝,──然后,绫乃小姐如何打算的呀?」 「肯定是因为不被允许,所以她想先造成同居的事实──她也许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其实很危险。」贝琪小姐说。 「是因为她是有身分的家庭出身吗?」 「并不仅仅是绫乃小姐的问题。她一定是已经准备好被责难的。但是,这之后,川崎先生是否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我无语。 「现在看上去好像很兴隆的样子。但是,学习筝的绝大多数是良家的子女。这其实就是挣钱的手段,吃饭的家伙。这样的事情如果被人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呢?」 「啊……是啊。」 不管他父亲的名声有多好,不管年轻老师的实力有多强,一旦卷入与女性有关的丑闻,那么听说丑闻的家长谁都不会再将自己的女儿送来了吧。再说,这事件对华族家庭本身就是损伤啊。即便招收男学员,或是演奏会召集观众,都会难上加难。很有可能会直接被社会抹杀了。 一辆计程车开进川崎府邸。看来是来接人的。过了一会儿,接好乘客的计程车开了出来。书生一直送到门口。从那恭恭敬敬的样子判断,可以认为「他目送的一定是年轻老师」。 贝琪小姐故意间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动了汽车。前方的计程车正向著白金台的方向开去。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 「绫乃小姐回家,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过日子──这是一种解决办法。这是目前世间大多数人都认同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吧。──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想她回家之后,正式与川崎先生结婚才合情合理。」贝琪小姐回答。 「是吗,会顺利吗?」 「如果有像大臣这样从事要职的有身分的人在中间牵线的话,大概能办成吧。──清浦家那边,认川崎做养子后让他继承爵位。这样该办的手续都一步一步完成的话,宗秩寮也不会反对吧。」贝琪小姐说。 宫内省的宗秩寮是掌管和审议爵位继承事务的地方。 「但是,怎样才能找到这样一位从事要职的有身分的人呢?」 贝琪小姐这样说道:「小姐殿下。──用您刚才的语气,您难道不能拜托您的父亲成全此事吗?」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贝琪小姐还是用她那沉著的口气继续说道:「──我说得太多了。请您原谅。」 「不。……是啊,应该这样啊。」 16 在我们前方疾驰的计程车,从省电车线路的目黑车站边经过,开过刚刚关闭的目黑赛马场,向著碑文谷方向开去。现在是冬天。一旦天空出现暮色,即刻便被厚重的夜色包裹。周围也寂静了下来。 「在市中心还可以,这里的话很容易被前面发现的呀。」我说。 秘密行动的时候总是会对周围的一切备加警戒。如果同样的车灯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肯定会觉察的。 「如果周围有其他的汽车就好了,我们的这辆福特汽车还是很好混入其中的……」贝琪小姐说。 东京市内最多的汽车就要数福特汽车了。人们都说扔块石头都能砸中福特汽车。换了爸爸的派克汽车就醒目了,这辆福特还是比较令人安心的。但是,天完全黑了。夜色之中,看见后面跟著既不靠近又不远离的车灯,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正在我们担心著的时候,年轻老师乘坐的计程车一下停住了。即使是在东京,到了这里,周围也全都是农田了。仅仅能远远地看见三三两两的居民家的灯火。 「糟糕,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吧。」贝琪小姐说。 「失败了吗?」我问。 「不。在这里要叫计程车可就难了。说明他的目的地在步行的范围之内。──我先开上去超过他们。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注意那年轻老师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几乎都要把鼻子贴在车窗上了,仔细地关注著。我们的汽车超过那计程车后,开出去了相当一段路后向右边转了一个弯,再掉头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天空中出现了许多闪亮的星光。 「他下车后一直盯著我们的车呢,后来我们超过去了,他就往回走了。我在那回程的计程车的灯光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我说。 「是吗?那么我们慢慢地往前开吧。小姐,不好意思,您能把车窗打开吗?」 「……但是,好冷啊。」我这样说,想打探一下贝琪小姐的意图。我将后座的厚厚的玻璃车窗摇了下来。在汽车行进的同时,慢慢的,彷佛从繁星闪烁的黑色天空中空降下来一样,传来轻微的音乐声。是弹奏筝的旋律。 农田的对过,我能看见一簇被低矮的树木围合著的寂寥的灯火。筝的声音正是从那儿,乘著冰冷的寒风传到这里的。 「啊……」 不需要我说什么,贝琪小姐静静地踩下了剎车。 一阵炸裂般的乐声之后,传来了年轻女性清澈悠长的歌声。 ──勒住骏马侧耳听 玉指弹出想夫恋 她反覆吟唱著最后一句歌词:玉指弹出想夫恋1 菜单的白色封面上,用纤细的线条画著几枝花。宛如铁丝工艺品似的枝叶,简洁抽象,颇具现代风格。 翻开菜单,上面罗列著一大串菜谱名:咖喱饭、面裹龙虾配冰镇蛋黄酱、炸鸡排等等。要是在平常,肯定会犹豫不决的,不过今天从家里出来时就已经想好要点哪道菜了。 雅吉哥哥轻车熟路地说道:「脆皮肉饼!」 年轻的侍者穿著一身有七颗纽扣的白色立领制服,他用清澈爽朗的声音答道:「遵命。」 「再来份鸡肉炒饭。汤要清汤。嗯,沙拉要……」 侍者离开后,我小声问哥哥道:「不说面裹炸肉饼吗?」 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银座的出云町,也是源于面裹炸肉饼的话题。 我们家的饭菜,是厨师前岛做的。昨天吃的是炸肉排。雅吉哥哥平时总是不知在哪儿瞎逛,回家总是很晚,不过昨天倒是没有外出,说是要在家写什么东西。所以,昨天星期六我们全家人总算凑在一起围著一张桌子吃饭了。 肉排的味道很好。闲聊中,我说了句:「有时候突然会很想吃那种再平常不过的面裹炸肉饼呢。」于是,雅吉哥哥接嘴道:「也有不平常的面裹炸肉饼哦。」 「是怎么样的?」 「资生堂茶餐厅的面裹炸肉饼啊。」 「会有什么不一样呢?会走路不成?」 哥哥鼻子里哼唧道:「──还是老样子,爱装儍。」 「这叫具有独创性。」 「保留异议。」 哥哥用一句最近流行的话这样答道,「这东西的形状和味道都不同寻常呢」,哥哥这样一说还真能勾起我的好奇。就连妈妈也歪著脑袋,看了看周围说:「那东西,──真的挺好吃的。」 妈妈是确认过厨师前岛不在旁边才说的。如此这般,我妈妈是一个连佣人的感受都能仔细照顾到的人。先不说这些,妈妈看上去是早已和其他夫人们一起去品尝过了。 连爸爸也「嗯」地点点头。 「一定是有秘方的,那东西。」 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被家庭成员们拋弃了的可怜女儿。这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银座最有名的东西之一。然而,再怎么说也是面裹炸肉饼呀。又不是什么让人瞠目结舌的高档货。就如同歌里唱的「今天也吃面裹炸肉饼,明天也吃面裹炸肉饼」一样。就是一种哪儿都能吃到的菜品的代表而已。所以,大概谁也不会觉得「唯独这家的小女儿没有品尝过,她可真可怜」。于是,比我大几岁的哥哥高高地举起手说:「明天中午,我带你去资生堂茶餐厅尝尝吧。」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的极为自然的事情原委。 ──反正,在这事情的经过里,我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2 资生堂茶餐厅虽说在银座,但距离新桥更近些,坐落在川崎第百银行银座分行的对面。 这座川崎银行大楼也是改建过,虽然已经不同于以往的样子了,但它也有过昂首挺胸、傲立群雄的时代。再怎么说,大地震到来的时候,它都纹丝不动。在砖瓦房屋连绵倒塌的大片民宅中,让人真正感受到了钢筋混凝土的坚固。 这样一想,觉得建筑家真是一个不简单的职业。即便外观再漂亮,里面都是要住人的。如果动不动就出现裂缝,或是倒塌了,那就一钱不值了。他们和那些只能列举一些无法证明的推理的学者不同,他们的作品面临著天崩地裂的考验。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把自己脑海里的图像变为现实,在现实的土地上建造成型。就好像是把梦想变为现实一样吧。一定能感觉到快乐。可能这种快乐是任何事物都替代不了的。 言归正传,资生堂茶餐厅是大地震后重新修建起来的现代派的两层建筑。有左右两个如同双胞胎般的入口。随便从哪边进入都可以。我以前也跟著别人来过这里。在我孩童时代的印象里,这里是卖冰淇淋和苏打水的商店。 中央部分是宽大的天井。二层的两边设有外挑出来似阳台的座位,可以看得见下面的大厅。我喜欢高的地方,所以我们上了楼,坐在了楼上的外挑座位。 于是,雅吉哥哥说:「嗯。这里不叫面裹炸肉饼。」 我重新又看了看菜单:「……脆皮肉饼。」 「是的是的。」 「这名字,有点装腔作势吧。」 「不如说是自负吧。」 上过沙拉、汤之后,盼望著的面裹炸肉饼来了。原来是这个啊,一眼看去就知道和一般的面裹炸肉饼不同。白色的盘子里像地毯般地铺著一层番茄酱,在那上面放著两个圆锥形的面裹炸肉饼。油炸过后的金黄色显得更加浓重,上面点缀著荷兰芹的叶子。这深绿色的点缀将整盆食物的颜色聚焦于一点。真是好看。 餐刀切进去,外层的面衣脆脆地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馅儿。叉一块放入嘴里,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雅的美味。 「真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 「──不──同──寻常。」 我用昨天哥哥的流行语气回答,之后就只管用嘴来吃了。哥哥也一边用叉子把肉饼往嘴里送,一边说:「好像经济形势渐渐好转起来了。就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能继续就好了。」 临近二月了。已过了小寒和大寒。就是说,寒冷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耳垂犹如被千刀划裂般寒冷的日子还是很多。即便听到只有长期持续的经济不景气「迎来了春风」,也会觉得高兴。 「经济界,还不错吗?」 「是啊。那些家伙,摇旗吶喊著要拉动经济呢。」 哥哥像没事人一般,斜著眼睛示意著对面阳台上的坐席。 「啊?」 如果天井是一条河,那就是指河的对面,有两个男人在用午餐。高高的白墙上面,有如同桥栏杆般的扶手。那后面,有盖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从对面看往这边也是一样的景致,彷佛映在巨大的镜子里面一样。 两个人都身著洋装。好像配好了一样,一白一黑,有如西洋象棋中对战的双方战士穿的衣服一般。 穿白色衣服的,穿著方式让人感觉有些走样。虽然我是从远处看去的,但看上去那不是单纯白色的衣服,是一种这里那里镶嵌著装饰物的奇怪的衣服。满头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只是,不像流浪汉的长头发,而像艺术家的那种长头发。总让人这样感觉。并不仅仅因为这里是银座,又在资生堂茶餐厅里。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颧骨高高的。似乎野性和纤细兼而有之,那是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穿黑色衣服的人,整齐地穿著三件套的西服,没有半点不合身。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有些躬背,而这个人则完全挺直,总让人感觉有点像憋著气一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个高个子。眉毛浓黑而笔直。两个人的年龄在三十岁前后的样子。 「那两个人吗?」 「是啊,穿黑色衣服的是末黑野贵明。」 「──末黑野?」 「末路的『末』,加上黑色的原野。」 与众不同的名字。连名字里都有「黑」字,还真搭配呢。 「他是干什么的?」 哥哥说了一个在日本颇为有名的财阀的名字:「──他是那儿的大当家的儿子。一般来说父母是大人物的话,第二代就要吃些苦头了。然而,听说那家伙从学生时**始就已经是超过他父亲的能人了。」 雅吉哥哥也不是普通的研究生,再怎么说也是我爸爸──花村商事社长的继承人,当然能得到相应的资讯了。 「他会继承父业吗?」 「他父亲还活著所以不能这样说,但是,好像那家伙已经掌控著相当大的权力。──他有无数可以施展的机会。现在是钢铁和水泥赚大钱的时候。」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是因为战争啊。在财经界,向老天祈祷著战线进一步扩大的家伙比比皆是啊。」 好不容易盼来的美食,彷佛变了味。 「──但是,要死人的呀。──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稳坐在安乐椅上的那些位居高位的『大人』们才不会考虑这些呢。即便不至于如此,现在,大声说『你不要死啊』,都会招惹麻烦。」 有关与谢野晶子的这首诗,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从哥哥那里听说过。我当时觉得「不要弟弟去死」的这种愿望应该是很自然的。所以,当时哥哥彷佛揭开了一个大秘密似的,用奇怪的高昂的语调朗诵那诗句,我觉得很不自然。 当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并非「常识」。再者,用具有理解能力的眼光去审视一下的话,原来那首诗里充满了令人震撼的激烈言辞。 「就因为那诗句,晶子被指责为国贼呀狂人呀什么的。她肯定知道自身有危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吐露了真情,了不起的人物啊。」 即便那样认为,大多数人为了安稳地生活就不说那些过激的话。哥哥忽地一下皱紧了眉头:「……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啊?」 「但是啊,立场不同,想法也会随之改变的。战争已成为了现实。这些天,我看见车站上送别参军士兵的场景,都觉得背上发冷。」 如果是这样,就更应该对晶子产生共鸣了──一定是我的脸上写著这样的疑问吧,哥哥小声地说道:「如果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姐姐的话会怎样呢?正在当兵的时候,姐姐却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我一下子明白了。 「啊……」 「每天不知要遭受多少痛苦,就好像被放往炒锅上翻炒,却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流著血泪怨恨姐姐的。我会对她说:『你以为你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吗?你就不想想我的处境吗?』──到头来,除了自愿参加敢死队壮烈牺牲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完全没想到。原来如此,对于弟弟来说,对于家庭成员来说,实在是「可怕的姐姐」。 确实,如果是我的话,即便对自己的哥哥写出这样的诗句,大概也只是封存在抽屉里而已。如果我觉得哥哥的命运更重要,那就不可能将它发表了。 把这种行为称为卑鄙是简单的。「有思想就是要用生命来实践。」不是有很多男人骄傲地扬起眉毛这么说吗?不仅是自己的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在那种思想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如果尝试把这首诗一般化,那么这首诗就不是在说「某一个弟弟」了。这是一首为日本和全世界的「无数个弟弟」所作的诗。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发表。反过来说,即便这首诗会杀死弟弟,也不得不疾呼「弟弟啊,不要死」。这才是──带著主义和主张的行为吧。这样,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待这首诗的话,它其实就是一种「大义灭亲」的行为。 我希望这是一个人们能够直率地表达极为自然的想法的世界。但是,如果这是一个自由的表达却让我们所爱的人陷入痛苦的世界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一旦思考起这些问题来,我感到自己彷佛踏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一般。 3 这时,一个还像少年一样年轻的侍者,端著盛有银器的银盘走了过来。打开盖子,里面是鸡肉炒饭。侍者把银器中的鸡肉炒饭,给我们分在白色的碟子里。 哥哥快速地看了一眼末黑野先生,然后立即将眼神转向我:「另外,还有一个近来不常见到的家伙。──我们在轻井泽见到过的。瓜生家的第二代。」 话题窜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我吃了一惊:「……是豹太先生?」 岂止只是见到过。前年的夏天,在轻井泽,我不期而遇了一个大事件,中心人物就是豹太。他是目前最主要的新兴财阀,瓜生寅之助的亲生儿子──虽然听上去不错,但是,作为一个人,却是一点也不怎么样。 「是啊是啊。瓜生那帮家伙,也就是靠著领头羊牙寅的势力才支撑著的。」 牙寅当然不是本名,是寅之助的外号。如同大树突然倒塌了一般,去年夏天,寅之助突然去世了。豹太作为丧主,举办了不同寻常的隆重葬礼,一时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 也确实是打那以后,每当报纸上出现瓜生本家或下属公司的名字时,接下来的报导尽是些丑闻。贿赂、工程偷工减料等等,还把家族人员的桃色新闻写得很是搞笑。 「上一代的势力太大了啊。」 「瓜生家像巨龙般腾飞的时候的那些低下头唯唯诺诺的家伙们,此时有如雪崩来袭一般纷纷说起了他们的坏话。『当个地方上的财阀还差不多,却毫无自知之明地四处扩张』等等。因为谁也不会给跑输的马下注嘛。」 每次当我读到这样的报导的时候‧总觉得心悄悄的疼。因为我会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样说恐怕有些太随便了──大名华族中的名门,桐原侯爵家的次女道子小姐。道子小姐与豹太先生是有婚约的。 属于瓜生家地盘的那些土地,在桐原家代代相传的旧藩地的旁边。但是,并非只是这些缘分。 道子小姐的父亲大人是陆军少将。他会理所当然地一步一步地被提升为大将:人们都说──这桩婚事是少将大人和正在向军需产业伸手的瓜生家的掌门人寅之助相互连接的婚姻。 才一年前,他们就正式订婚了,瓜生家只不过是在等待著道子小姐毕业的那天。对于女人来说,不升学至高等科,十七岁就结婚是很普遍的道路。 「道子小姐会怎样呢?」我担心地说。 「桐原家的小姐吗?」哥哥问。 「是啊。」 「当然是解除婚约吧。」 「会吗?」 即便在学校碰到她,道子小姐总是把她那看上去没睡醒的眼睛里堆满笑意而已,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提起的。其实原本这就不是什么年轻女孩能特地宣传一番的事情。 「当然啦。日复一日,瓜生的第二代的愚蠢程度逐渐暴露出来了。因为牙寅太过于伟大了,这样的一个领头羊没有了啊。所有人,都变成了低著头说『有些勉强啊,话虽这么说,但是……』的人了。──而豹太氏则对自己的力量不能正确估计。来自威严父亲的压力消失之后的高兴,使他蠢蠢欲动。他误认为自己也是老虎了。于是,凡是他想到的这样那样的生意都做了,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除此之外,更糟的是连他自己的几段艳遇也被流传了出来。──这样的话,少将殿下当然会震怒的。他当然这样想,『这样的家伙,我怎么能把我的小女儿给他呢?』」 虽然,众所周知,恋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但结婚就不同了──这对于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来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在与她们结婚的男性中,有的甚至已经有孩子了。所以仅仅因为有些艳遇,尚且不足以成为解除婚约的理由。而这次解除了婚约就意味著,桐原少将已经不认为瓜生财团能有什么作为了。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我觉得事实就是,由于瓜生家族上一代的去世,应该日后才会品尝到的苦难彷佛提前到来了。 ──对道子小姐来说,那样不是更好吗?我不禁这样想道。 哥哥一边把鸡肉饭往嘴里放,一边说:「这事可不能大声说,──其实那个末野黑正在组织发起整垮豹太的活动呢──我听说的。在利润这个猎物面前,瓜分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的。」 「啊?」 「一般情况下不可能爆出来的一些事情,咕噜咕噜地往外蹦,都被写在了报纸上。难道不是瓜生集团的内部出了内奸吗?──而在幕后下棋局的人,是谁呢?」 「……末野黑先生吗?」 「反正,不管是谁,都会藏好马脚的吧。所以全部都是人们的揣测而已。──无论如何,末野黑是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不知会做出什么』的家伙,这一点肯定不会有假。精明能干吧?」 哥哥舒了口气,继续说道:「──确实,在那些精明能干的家伙看来,无能的人实在让人看著著急,简直无法忍受吧。」 脆皮肉饼和鸡肉炒饭的味道都非常好,而我们的谈话却似乎与之不相匹配。 吃完饭,哥哥站起身来,伸手向挂帽钩去取自己的礼帽。这一瞬间,像是在河对岸的座位上的末野黑氏,呼地向我们这边看过来。彷佛早已在等待著哥哥的注意力转向他的帽子一般。 末野黑氏抓住这一瞬间,彷佛在说:「──啊,小姐你好。」 他对著我笑了一笑。那是一张稍有些长的,很适合于傲慢的表情的整洁的脸。在那张脸的一边,浮现出了一个带著一半讽刺一半和善的笑容。 我好像是被人告知上当受骗了一般,一愣神。当然,就算耳朵再好,相隔这样的距离是无法听见对面的声音的。 他大概总是对著年轻的女孩子做出这样的表情的吧。他看到别人吃了一惊,大概觉得挺好玩的吧。 「怎么了?走吧。」 「噢……好的。」 我慌了神似的,站了起来。4 进入了二月。 在我们家,有时也会开晚餐会。和我们相识的那些家族之间,你招待我,我招待你地互相请来请去。另外,我们家还经常邀请客人来参加。 有时会邀请政界和财界的人士前来,而且并不仅限于日本人。英美法国的大使,都来过我们家。 原本爸爸就是亲英国派的。因为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有点入乡随俗的味道。但其实,他好像本质上就是很喜欢那些「英国流」的东西。 而这个月,在我们家的晚餐会的主客里,有末黑野贵明的名字。我一听吓了一跳。 末黑野氏年纪轻轻就成了彷佛手握经济界钥匙的重要人物。既然如此,什么时候成为我们家的座上宾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我在资生堂茶餐厅刚刚经历过那样的偶遇,稍微有点尴尬。 ──原本,既然是一个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我并没有会过这位不择手段先生),他对那个他曾经面露笑容的女孩,大概早已忘记了吧。 大概,已经结婚了。有关这一点,那确实羞于启齿,无法向爸爸证实。如果知道他是独身,我也许会想:「难道,是相亲?」哎呀,连我自己也是,少女的心无法捉摸。 我和末黑野先生再见面,还算是很自然、很合情合理的。但其实,当我听到他要来我家做客时备感吃惊的原因并不在这儿。──是因为我与另外一个男人,又见面了。就是在资生堂茶餐厅二楼见到过的,穿白色衣服,满头乱蓬蓬的长头发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说,令我吃惊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再见面和偶然的重叠。 若把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经常去的地方」,即便是帝都这样的大城市,也许也会变得狭小。这事情就发生在前些天,在我和妈妈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商店的时候。 5 直到我们逛到绘画展览厅、和服带子柜台周围的时候,我还和妈妈在一起。但是走到和服那儿,妈妈总是要花很多时间。我甚至觉得她要看无限长的时间呢,所以总是很无聊。可是这里是天下有名的三越百货,别处还有数不清有趣的地方。 我决定把妈妈和随从留下,在店里四处看看散散步。平时我是不会一个人散步什么的。但在这种地方是不会走错的。所以我和妈妈约定了会合的地点和时间,在店里逛了起来。 店里很拥挤。「唉呀,那个老奶奶在自动扶梯前不敢走出第一步呢。噢噢,那店员在帮助她呢。哎呀,好像没问题了。嗯嗯,礼品装的盒饭看上去很好吃呢。那么,接下去到七楼的书籍柜台去看看吧。」──等等,正当我享受著除了溜银以外还有溜三越的乐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用手抚摸著粗粗的柱子笑眯眯地抬头看向天井的男人。 不是女人却留著长发。比什么都奇怪的是他的举动。我觉得他周围的空气有些异样,发现人们都避开他的身边远远地走过。我,当然也是,带著浑然不知的表情正想绕道过去。然而,走近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 在他那突出的面颊骨上,有著一双彷佛能发出强光的骨碌碌的眼睛。 就是那个男人。今天他戴著礼帽,穿著两排纽扣的茶色西服。因为那茶色比较明亮所以很醒目。 我稍稍离得远一些,若无其事地看著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那个眼睛骨碌碌的先生彷佛厌倦了抚摸柱子。他离开那里向电梯走去。 我跟著他进了同一部电梯的轿厢,那男人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六楼的三越大厅。 我曾经在几年前跟著父亲来过这里。因为当时父亲有清元会的富余的门票。这里的聚会并不只是叙旧的聚会。而且聚会晚上才开始,在百货商店的营业都已经结束的时间段。平时热闹非凡的百货商店像空空如也的洞窟一般。我记得那时在陈列的商品上都盖上了白布。最后,的确有一个叫──延寿太夫的当代名人出场,那是一个特别的聚会。 有关那里的票价,不管什么样的演员出场演出,只要当天延寿出场──票价就会上涨一日元,但就算涨价,观众们也会蜂拥而至。 当时爸爸这样对我说:「你还小,不管你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但你应该知道,有些名人是会让你觉得仅仅是『能和他呼吸著同一个时代的空气』都令人感到难能可贵的。廷寿太夫就是这样的名人。」 我当时确实没听明白。但是,当我跟著人流来到这个会场,那圆润而富有质感的声音却一直留在了我的耳朵的某个地方。彷佛被温润舒适的温水洗过一般。我听著听著,变得迷迷糊糊的。结束的时候,我没有一下站起来,而是伸直了头颈。我彷佛看到了舞台那儿飘浮著紫色的云朵。 头顶上好像是格子天花板。格子外框里面,并非是凤凰或龙的图案,取而代之的是近代风味的彩色玻璃图案。那儿很明亮。当时是夜晚,所以光线不是来自室外。但是,看著蜂蜜色和海蓝色分割的彩色玻璃的反光,让人不禁觉得那彩色玻璃后面还有一重天空。 ──这些记忆彷佛复苏了。 要说今天有些什么活动,是长歌会。大概是因为我两次都看见他穿著洋装,我觉得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和长歌并不搭调。但是,就算我这样认为,事实上他已经走了进去,我也没办法。就好像我一边说「它又不是鱼类」,鲸鱼一边跳入海中游走了一样。不,鲸鱼那东西原本就是住在海里的。 不管怎样,我没有入场票。而且还和妈妈约好了等候的时间,所以我是不能进去的。于是我还是按照最初的想法,走进了书籍卖场。东京的大型书店里,很多都拥有充实的进口书柜台,而这里作为「百货商店的一部分」一点儿也不逊色。横向印刷的文字排得齐刷刷的,远远望去都会让人觉得享受。 即便是哪儿都没有卖的书籍,从欧洲预定后两个月、从美国预定后一个月就能送到,实在了不起。现代社会,世界上的国家之间都拉近了距离。如果让江户时代的荷兰学家听见了的话,他一定会睁大了眼睛,羡慕有加的。 从那儿出来后,还有些时间。看到正在举办「大东京女学生制作的偶人展」,于是这儿便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好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一样,正巧去那里──打发时间。 然而,我一进入会场就不禁愕然了。那个男人──又在那儿。就是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 一瞬间,我的头脑被「无论谁都会出现在这儿」的这种奇怪的想法占据了。当然,不可能这样的。也就是说,出席长歌会的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只是稍微露了一下脸,就告辞来到了这儿。但是奇怪的不光只有这些。 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晃动著他那满头乱蓬蓬的长头发,心情很好似的观看著偶人。说得夸张些的话,他迈著边走边跳般的独特的脚步。如果是看见了好吃的东西而面露喜色的话,尚且能够理解。然而,他的表情不一会儿就变了样。蹙著眉,嘴唇也变成了下弯线,犹如小孩子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的这两种表情,在一段时间的间隔后轮番变化著。 他的表情或明或暗,其中的一种高兴的表情我还能理解。他看著「女学生」制作的「偶人」,看著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很祥和。因此他的嘴角也渐露笑意。然而,从高兴的表情,为什么会转变为悲哀的表情了呢。 整个会场中,他一个人,就像猴子跳进了兔子群一样特别醒目。不少人对他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参观者。 这个奇怪的人,接下去会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勾起了我不少的好奇心,但是──可惜,已经到了与妈妈会和的时间了。 6 ──由于这些原因,末黑野氏的来访,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假设我在晚上眺望庭院。如果那儿,在月光下,我看见驯鹿穿著长袍,和著《越后狮子》的旋律跳舞的话,我一定会想「那究竟是什么」。 头脑中还残留著不明白答案的问题的话,就如同自己的思想无法表达出来,闷在肚子里一样。 爸爸一定是想听听他对于目前财经界的现状的想法,想暗自衡量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年轻人的能力吧。而我,想知道的就只有一个问题。 ──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就是这个问题。 晚餐会,理所当然是厨师前岛展露高超厨艺的场合。这一季的食材,被他调理得美味而美丽。 在招待美国大使的晚餐会上,听说有的家庭还摆出了从美国大陆订购来的巨型猪。听说在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盘子里,盛著那只大猪头,所以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豪爽还是恐怖。──不管怎样,像我这般胆小的人,夜晚,像是要做被猪八戒猛追的噩梦了。其实,不那么讲究不是也挺好。只是普通的全套正餐,也就足够了。 在这一天,与客人们一起,围坐在大餐厅的大大的黑色餐桌前。那是一张可以坐十六个人的餐桌,所以平时总是很空。餐具则摆放著印有我们家家徽的英国明顿瓷器或是义大利基诺里的晚餐套餐具。 那天,末黑野氏和另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财经界的先生一起来了。 在互相介绍的时候,末黑野氏稍稍压低了一下下巴,对我微笑起来。 我脱口而出:「……前些天,我在资生堂茶餐厅见过您的。」我一下子说了出来。 作为小姐,我早已习惯了交谈时对方的提醒「您还记得吗」。如果对方说「难道……」,则会让我颇为尴尬。末黑野先生在餐桌的对面向我微微点头。 这位财经界的宠儿,确实,很善于说话。他能使整个晚餐会变得愉快。 他一边熟练地使用著刀和叉,一边能看准时机,披露一件有趣的事情。 「最近,我看了一下报纸上的演艺娱乐栏目,居然看到了这样的消息。」 啊,什么,什么──大家不都会这么想吗? 「──琼‧克劳馥在纽约被粉丝们围住了,于是演变成了历来的签名战。」 噢。 「正当她全力以赴签名的时候,有一个人塞进来一张奇怪的纸。她正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但仔细一看──那居然是一张借条。」 所有人都爆发出大笑。但是,仔细一想,这真是可怕的事情。 哥哥说:「纽约真是一个雁过拔毛,让人丝毫不能放松警惕的地方啊。」 末黑野先生点点头:「是的。城市也是──乡村也是,总而言之这世间都是雁过拔毛的地方。」 7 饭后茶余,通常是享受余兴之时。欣赏室内乐,或是琐碎的闲聊,或是观看手工表演等。 但是,今天是以男性为主,像是要聊一聊有关国内外的经济形势等。对于雅吉哥哥来说,具有学习的意义。 而我,则可以不必出席这样的场合了。说得明白些,就是「下去吧」的意思。──看来,这次确实不是相亲。 如若如此,有关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的事情,只能趁喝茶的工夫打听清楚。 今天,大概是因为客人们的喜好,饭后饮料变成了咖啡。所用的是德国梅森的咖啡杯具组合。图案是柿右卫门的画像。无论是咖啡碟和杯子都是白色的底瓷,上面用红色或黄绿色、黄色或蓝色,描绘著草木和灵鸟灵兽。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觉得那是以「鹤」或「麒麟」为样本而作。但是,总觉得怪怪的。就如同近邻之间的互相传话一般,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与原话不同了。所以,从日本传到了德国之后,就变成了西洋风味的动物。就是说,杯子上描绘的是已经入乡随俗了的「鹤」或「麒麟」。 那脸型那体态都与我们所熟悉的这些动物有所不同。从这些不同之处能让人感觉到幼稚而笨拙,而且有种幽默的感觉。 这当然是梅森的陶瓷艺人完全不可能想到的,这是自然的效果。正是因为把它拿在手中的是我们日本人,所以才能发现图案有所不同。同样一件瓷器,那边的人一定把它当作奇妙的异国风味来欣赏的吧。 到了现代,柿右卫门的复制画像上被歪曲的地方反而让人觉得有趣了,于是在日本也制作这种同样的图案。也就是,演变成了「柿右卫门画像的复制的复制品」。真够复杂的。日本的创意工匠前往德国,把这些瓷器又带回它的家乡,而这一点也是很具日本风格。 言归正传,在咖啡飘香的时候,我正对著末黑野先生,彷佛是要与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加上了一句。 「世上还真有偶然的事。我在前几天,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商店,遇上了一个人。」 「──是吗?」 「就是在资生堂茶餐厅,与末黑野先生谈话的那位先生。那个……穿著白色的西服,……脸部很具有特徵的先生。眼睛大大的……」 末黑野先生放下了咖啡杯,好像马上就明白了。 「──他在做什么?」 「那个,……他当时抚摸著柱子,抬头看看天花板呀什么的。」 一说出口来,还真是荒谬。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脸上却悄悄地浮上了一种完全理解的笑容。 「──然后呢?」他问。 「啊……」 我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大概是我没看仔细,一直表现得相当有趣的末黑野先生的表情,在我说到「偶人展」的故事的地方,稍稍阴沉了一下。 然而,即便这丝毫的阴沉,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被擦拭得乾乾净净了。 「是吗。如您所说,世上确有让人感到偶然的事。──那个男人,名叫干原。」 「──干原吗?」 「叫干原刚造。是我自小时候就结交的朋友。小时候我们是肝胆相照的伙伴──长大之后,才明白肝胆相照是因为我们都是小孩。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嘬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如此,我和那家伙,直到今天,还保持著一种特殊的交往。」 「不知我能否问问,那是怎样的一位先生?」 「──英子。」爸爸带著责备的口吻制止我。在这种场合的谈话,一般来说是不应该谈论个人的事情的。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不,没关系的。确实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末黑野先生摇著头说:「──干原是一个建筑家。我家的设计也是交给他的。」 「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看著柱子呀屋顶呀什么的。说不定在他心里正暗自想著「天下的三越百货,对比在我脑海中设计的建筑物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等等,说不定他在暗自冷笑呢。 「他喜欢彩色玻璃。当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还去看了法国的一个什么教堂。听说他在那儿被那特别的光线深深触动了。然后,就迷上了。──唉,能迷上这种东西,也确实不寻常。」 我点点头。在帝都的西洋风味的建筑里经常使用彩色玻璃。 两三年前,在帝国学士院旁边建造起来的是东京科学博物馆。这些建筑,我们也去参观过。抬头仰望,能看见美丽的图画熠熠生辉。即将完工的大型建筑,号称东洋第一的新国会议事堂,听说也这儿那儿地使用了彩色玻璃。当然,私人府邸也有,我们家里的虽然不是那么艳丽的图案,但引入光线的玻璃也使用了彩色玻璃。 末黑野先生继续说:「──因为他很喜欢,所以干原这家伙,从庆应的图书馆到大浦的天主教堂,确实四处看了很多。但是,前些天我遇见他时,听说他还没看过三越百货顶层大厅里的彩色玻璃。这样一来,如果不是观众的话,那儿是进不去的。」 「啊……」我明白了。 「于是,我想法儿弄到了长歌会的入场券。什么,那家伙对研精会、《小锻冶》、《吉原雀》都没什么兴趣吗?完全是个令人头痛的客人。大概他进去之后,就对著天花板抬起头,仰视四、五分钟。──然后就出来了吧。」末黑野先生继续说。 研精会是有名的长歌会。作为社交场所相当有名,上流阶层的人士经常光顾。《小锻冶》或是《吉原雀》,当然,是长歌的名曲。 这一下我完全明白了,但是,等一下。即便如此,「偶人展』』上的事情还是不明白。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说明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不想说,我再追闻下去,就不是淑女应该做的了。 「──那家伙的设计还是很有趣的啊。他说他是在『谋求著东洋和西洋的融合』。原本,他认可桂离宫,喜欢日光的东照宫,所以他对于陶德先生来说是可以被忽略的。」 去年,德国著名的建筑家布鲁诺‧陶德【校注:Bruno Taut,1880─1938,德国建筑家,其于1914年展出的设计「玻璃展馆」(The Glass Pavilion)被认为是西方现代表现主义的代表作之一。1933年赴日本滞留至1936年,到日本后参观桂离宫并予以高度评价,后任职于仙台的「商工省工芸指导所」(现在的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所),在热海留下在日本的唯一作品(日向邸)。后赴伊斯坦布尔任教并于此地去世】先生来到了日本。他说桂离宫是「美得让人想哭」,让皇室备感激动。然而他又反过来一刀,否定了东照宫,这就更令皇室感慨。而大名华族的人好像不太高兴。 「──无论好坏或是什么,连最近流行的风潮他也是全然不在乎呢,不管怎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完全不顾一切地去做。我嘛,就喜欢他这种奔放的地方。」末黑野先生继续说道。 「那个……那位先生设计了以后,末黑野先生您的宅子,已经完工了吧?」我问。 我很好奇,从那个奇妙的人物的头脑中会诞生出怎样的现实之物呢? 「是的。去年年底基本完工了。然后内部装修和最后的修整完成后,正好是在前几天,我们举办了展示派对,哎呀哎呀──」末黑野先生惊叹。 「──怎么了?」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略带淘气的表情:「哎呀,百闻不如一见。我和干原有缘,说不定是在什么指引之下。怎么样?我们家的展示会分成几次举办。下一次,光临寒舍亲眼看看怎么样?」 8 邀请、被邀请都是很普通的事。然而,从学校的朋友之外的人发来的,邀请我这样一个人的事情还真令我意外。 这个名叫干原的奇妙的人,会建造怎样「奔放的」建筑物呢。我很有兴趣。因为我已经得到了爸爸的允许,下一个周末,我将前往末黑野先生的宅邸。 东京的二月真冷。正好这些天,西北大陆的一个巨大的冷空气团正在逼近。星期天下午,我裹紧了搭配和服的外套和披肩,和佣人阿芳一起,前往末黑野宅邸。 带有还礼的意思,我被邀请用晚餐,因为我还要参观他家的宅邸,所以准备下午三点左右到达那里。 贝琪小姐已经牢记了地址:「在池袋方向的近郊吧。我记得,那儿好像是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的挺荒凉的地方。」她是这样说的。 那儿附近都没有。/忆aaAS连可以作为路标的政府机构呀, 赏花景点呀什么的黑野先44乘4私家言之, 好像很难向别人说清楚到底在哪儿。上下班, 所以才能住在这种地方。十木末黑野先生所从事的工作是与现代社会的匆忙的工作状态直接相关的。所以,大概是因为最起码在他回到家的时候能忘记都市的喧嚣和人世间的全部烦心事吧。 贝琪小姐驾驶的福特汽车,在经过池袋车站的地方向左转,开过省线电汽火车的道口。就这样驱逐著寒气,渐渐向郊外驶去。 如果有山有海的话,人的心情也会有所改变吧。但是,单调的风景并不允许我换换心情。就只是在灰色的天空下,像是要被沉重的空气压垮了似的灰暗色的荒野和田野无尽地绵延著。 好不容易,看见了末黑野先生的宅邸的大门。从那儿进入以后,我们沿著被两旁横倒树夹在中间的石砌的道路向前行驶了一会儿。走在石砌路面的汽车轮胎不断发出低沉的打鼓似的声音。 我们的汽车:在常绿的──但是如果这样说的话似乎有损于绿色这个词汇,其实是被青苔包裹著的灰暗的树木之间穿行。在我们这样行驶过并不太远的车行道之后,视野一下宽阔了。于是,突然之间──那座建筑物一下跳入眼帘,就好像从那停滞的阴暗树荫之中挣脱出来一样。 「──停一下。」 福特汽车放慢了速度,靠边停在了路肩上。贝琪小姐绕道汽车后座,帮我打开了车门。虽然阿芳叮嘱我「外面很冷的啊」,但我说了句「就一会儿」,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著眼前的建筑物。风在耳边呼啸著。 因为,如果我从汽车里伸长了脖子,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看的话,一定看不清楚。而且,当汽车一旦驶进了玄关前面的停车道以后,可能就完全看不见建筑物的全景了。 ──我有点儿失望。 那建筑让我多少有些会把它想像成一个荒谬绝伦的异型之物──彷佛一只色彩鲜艳的毛毛虫直立在那儿一样,花里胡哨的,而且是一个会令人本能地不愿正视的东西。 但确实,眼前的这个三层建筑物,虽然巨大,倒是个规矩的房子。 最近,我们经常能在彩图杂志上看到由长方体组合而成的建筑物。像这类清清爽爽的东西才是现代风味的具有功能性的住宅【校注:应该是指十九世纪后期兴起的功能主义建筑流派】吧。 我觉得末黑野先生的宅邸在构造上是简单的。 进深有多少,从这里看则无从知晓。然而,如果把我看去的样子大概地说一下的话,就如同一个大箱子上放了一个中箱子,上面又放了一个小箱子似的三重构造。其实,大中小之间的差别并不太大。 如果说有什么别致的地方,那就是在停车道的旁边,像是有一条往左边上升的斜道,那斜道像一条缠绕著建筑物的带子,螺旋状地把建筑物缠绕著。从我这里看过去,看不清那斜道到底是台阶还是什么。由于整幢建筑很大,那斜道的坡度并不陡峭。 二层比一层小,这是因为,差不多是小了斜坡的宽度那么多。以黏土建造的角柱为一端,每层缩小斜坡的宽度那么多,一直建造上去,这样就一定会达到上层顶端尖尖的效果。整个建筑就是这种形状的。 看上去彷佛像用砖砌的,但是那是一幢现代建筑。一定是钢筋混凝土的。只是在外墙装修时贴上了看上去像砖的瓷砖罢了。 「您上车吧。」 贝琪小姐轻声说。我点点头。在我回到车上之前,又一次回头望瞭望。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黑色的天空里,彷佛将墨汁倒入水中般的浓淡不一。天空中的黑色不断地从那房子的顶部呼呼地流过。 ──这是以阴沉的天际为背景的末黑野宅邸。 在帝都的资产家中,拥有三层建筑的私人宅邸并不少见。然而,建在郊外,在周围完全没有可比的建筑的地方,则失去了现实意义。 那建筑的一层看上去有相当高的层高,而且屋顶的中间部位又有凸起的地方,所以整个建筑看上去非常高。 啊……我感叹。贝琪小姐轻轻地转了转头:「您怎么了?」 我说:「──像巴别塔【《圣经‧旧约》里的巴别通天塔】一样。」 9 至于巴别塔,我既没去过也没爬过。然而,看那斜道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就觉得像了。 我的福特汽车一直向前,驶进了玄关前的车道。当我们停下车,远看建筑物的时候,主人大概就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末黑野先生亲自出来迎接。穿著厚厚的外套。其原因,立刻就明白了。 「请您先穿著外套。──在脱外套之前,我们先看看外面的样子。」 我没有让阿芳直接去侍者的房间,而是让她在玄关的大厅门口等著。 等著我回来。我身上的衣服是否乱了,若不让她先看过,从她的责任心来说,她是不会退下的。 贝琪小姐把汽车驶向停车场。 玄关门厅对面的左侧圆弧的旁边,是刚才看见的斜坡的起点。那斜坡的宽度有三、四个人并排边说话边走的宽度。没有台阶,而是斜坡。 末黑野先生用手示意了那儿:「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走这里吧。」 我放慢了一步,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问:「这个斜坡是干什么用的呢?是用来搬什么东西吗?」 「不是。我希望是一条,通往天际的上升之路──听说是这样。」 「干原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末黑野先生回过头来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们家的周围有景观很好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当然,紧急的时候,打碎玻璃往下跳的话,这条斜坡是很好的逃生之路。」 「难道没有门可以通往这个斜坡吗?」 「没有。因为不安全,连能够窥视的窗子也没有。」 原来如此,是因为不愿意被人从这斜坡偷窥到谁在房子里面。 斜坡的右边,贴著灰青色的砖瓦样式的瓷砖的墙壁一直延续著。随著我们螺旋状地往上走,越走越高。爬这个坡道,比起高跟的鞋子,穿著草屐显然更为轻松。爬坡时和服的下摆摆动很多,多少有些顾虑,但并不太要紧。 右手扶著墙壁,眼前的斜坡一味地延伸。视线向下看,好像一直在同一个地点行走一般,有种奇妙的感觉。 与这人世间告别以后,人们会去哪里?若是日本人,则向著十万亿土走去。在黑暗中,有一条被昏暗的亮光照耀著的平坦的道路,好像要一直从那里向前走。然而,若是西洋流,则向著天际,乘风飞去吧。光是这样想就让我疲惫不堪。当登上云端的时候,腿脚一定已经不听使唤了吧。想一想这样又上天又下地的费劲样子,说不定上天就如同下地狱一样吧。 ──等等,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进入到了螺旋斜坡的二层。向左手下方看下去,能看见我们走过的斜坡。当我们进入三层的时候,就层层叠叠,看上去非常有趣。若是急脾气的人,说不定想要直接在墙壁上挂上扶梯,垂直地爬上来吧。 《枕草子》里写道,「看起来近走起来远的,是京都鞍马寺的那段九十九曲羊肠山道。」就是这种感觉。看起来就在眼前,走起来却很遥远。清少纳言在同一段文章里还说,「不能心意相通的兄弟、亲戚」也是如此。真是个可怕的人。 我们的视线的位置总算高过了树顶。向前看去,是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天气好的时候,一定很舒服吧。」 「确实如此。晴天的时候,站在这个斜坡上有远离尘世的感觉。──不是有人说,彷佛星空降落下来一样吗,这样的夜晚也很好。现在则彷佛像猎户座被打湿了一般,亮闪闪得很漂亮。」 到了春天,一定能看见远方的田野里起飞的云雀。 10 通往天际的道路,忽地一下通向了宽大的屋顶。 远方,看得见帝都的一大片城市。到了晚上,城市大都会的灯光,一定像是撒在地面上的明珠一样。那边是南面。这会儿太阳应该在西面,但是厚厚的云层把它隐藏了起来。 「我想请您看一看。」末黑野先生说。 「这儿的景色──不是吗?」 屋预彷佛是天空的广场。有如站立在半球的中心部分,视野非常有趣。只是一个人来的时候,孤零零的,定会感到很孤单。站在这儿,不能说没有独特的魅力。 然而,这就让人马上想到「什么都没有的魅力」。脚下是毫无生气的混凝土的地面,一直延伸著,除此之外就看不见任何能让眼睛欣赏的东西了。 「这边请。」 末黑野先生向我示意了中间的一个像是机械室的地方。那儿也是被周围的螺旋状斜坡的部分包围著的。让人觉得有从大屋顶再向上爬上小屋顶的感觉。 实际上,那里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放置了机械呀水箱呀什么的。顶上是平的。 然而,大概三帖大小的部分有所不同。我发出了「啊……」的惊叹。美丽的图画,出现在我的脚下。不──正确地说,在坚固的黑色外框里面,镶嵌著美丽的画。 画面是用彩色玻璃制作的。现在快到四点了,又是冬季的傍晚。而且是阴天。白天的细细的光线,有如油灯中的油就要耗尽了一般,快要消失了。与其利用看不清楚的自然阳光,不如说,室内的亮堂堂的照明,使得脚下的画面彷佛浮起来了一样。 ──是光的油画。 「这就是彩色玻璃啊。」 「是的。」 画面上,有几只鸟儿在飞翔。是排成伫列的大雁。大概,细画的是领队的几只大雁吧。这之后,旅行中雁群延续著。 我指著玻璃鸟儿飞去的方向问:「那边,──是南面吗?」 末黑野先生点点头。 如果是朝著南面飞的话,那一定是从北方飞来的秋天的大雁。 呼呼的风声响起。在没有遮挡的屋顶,更让人感到寒冷。如同有人用冰冷的手指穿过我那暖融融的披肩一直伸进我的脖颈一般。 末黑野先生用目光示意我透过脚下的彩色玻璃,一直往下看。他说道:「这下面一直到底都是挑空的,是建筑物中央位置的中庭。」 听他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那大雁图案的意图了。因为,这些彩色玻璃正是想像中的天空。 「这样一来,抬头仰望时,就能看见远方的天空里大雁飞过的景象吧?」 「是的。」 确实很漂亮。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原来想著这样的事情啊。我有点儿意外。 随著时间的流逝,周围更加昏暗了。对于彩色玻璃来说,照明效果是必不可缺的。原来如此,像今天这样的黄昏时分,在室内照明的照耀之下看去,也许效果更为美丽。而且,彩色玻璃的下面有很高的距离。 从下面往上看的话,不太能看清楚细微的部位吧。 去年年末的时候,雅吉哥哥的桌上曾经放著一幅智力拼图。完成之后,是一张玛琳‧黛德丽的画像。其实彩色玻璃这东西,也像是一幅一片片不厌其烦地拼凑起来的巨大的玻璃智力拼图。那是用铅丝串连起来的。 「……啊。」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彩色玻璃看时,发现有点奇怪的地方。末黑野先生打趣道:「您发现什么了吗?」 「那个……在那儿,那只大大的大雁的脖子下面……」 在这幅屋顶上的图画里,大雁以外的部分,基本上都描绘著天空和云。就是说,有很多变化微妙的蓝色和白色的玻璃。在接近中央的部分,镶嵌著一块大大的三角形的、接近土耳其石的水粉色的玻璃。在那儿,有一个大概像网球这么大的洞──看上去开著一个洞。 从表面上看,我不觉得这是设计出来的效果。第一,一定会漏雨的。真是奇怪。 「那个是……」 末黑野先生回答了一个谁都知道的答案。 「──是个洞。」 「但是……」 这是一栋刚刚竣工的房子。这里的彩色玻璃也都是新的。为什么要开一个洞呢? 「直到完工庆祝会的那天晚上,还都一切正常呢。──干原那家伙,对这些彩色玻璃的效果喜欢得无与伦比。彩色玻璃是在他的工作室里制作的,直到最后的最后,交货延迟了。工地现场,在开著口的地方放上了一片四棱木材,上面盖上了塑胶布,在等著。──真是提心吊胆啊。无论如何,因为那儿是挺醒目的位置嘛。──好不容易,到了庆祝会那天的晚上,总算放进去了。」 「刚刚好……」 「是的,刚刚好来得及。末黑野宅邸,顺利完工。──也能向邀请的客人们炫耀一番了。值得庆祝──本以为会是这样,但是并非如此。」 发生了什么吗? 末黑野先生,彷佛故意要让人等待一下,两手叉腰。高个子的男人,以黄昏昏暗的天空为背景,像影子一样矗立,穿透过彩色玻璃的亮光,从下往上照来。 由于那儿的颇为不同的照明,我好像觉得,挺了不起的。 11 「干原那家伙,竟然彻底胡闹起来了。」 「啊?」 「他说他不满意。说那大雁的彩色玻璃不满意。他说什么『被催急了,镶嵌进去了一块不满意的玻璃』。──那家伙,在我家里是出入自由的。不仅如此──大概他本人有一半认为,这儿就是他自己的家。完工以后,一直在我的一间客房里住下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末黑野先生和干原先生的关系是……」 我本意是想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但一定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了」。但我却结结巴巴地只说了一半。很显然,对方察觉了:「以前我也曾经说过,那家伙,是我孩提时代的小尾巴一样的人。小尾巴的意思是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切不断的,是孽缘。」 即便如此也不太好──我想。自由随便地在末黑野先生家住下,这算怎么一回事? 「干原先生,他没有家人吗?」 「──他一个人。七、八年前,变成孑然一身的天涯孤客了。」 「──变成了?」 「是啊。」 「出了什么事故了吗?」 「不是。并不是事故什么的。」 末黑野先生很少见地语塞起来。更增添了忧郁。接下去,难道不是应该进到屋里去的时间了吗。末黑野先生继续说。 「──他父亲是被暴徒袭击了。──干原老师是大学的教授。那天他把在同一所大学工作的同事请到家里,要商量一个难题──很难的事情。天色渐晚了,于是他把客人送到门口。──这时,有几个暴徒早已等在门口了。他们拿著日本刀不由分说地刺了过来。与其被刀砍,被刀刺的危险性更高。无疑这些人是带著杀机来的,所以他们两人都没有被抢救过来。──干原那时不在家里。这成了他一生悲痛的种子。但如果当时他在家的话,一定也没命了。但是,当时他的妹妹在家。──他妹妹,……并不是平常人的身体。」 「……怀了宝宝?」 「是的。──而且,她不是一个健康人。她的胸腔有疾病。──孩子的父亲,当时确有无论如何也无法陪伴她的原因。但是,那孩子的父亲要她一定要健康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并且告诉她无论出现什么状况,即便全家人反对,他也一定会和她结婚的。他在干原教授的面前跪下身子,发誓绝对不会背叛她。」 「……」 「那天她听到了争吵声和呼救声,──于是妹妹也来到了门口。──仅仅是看见这样的惨状,她也差不多要晕倒了,但这时,又被一个逃跑的暴徒撞飞出去。」 我彷佛看见了在那事件发生的深夜,几重鲜血的重叠。这样我就明白了。 ──干原先生在「女学生偶人展」的会场上,表现出来的异样的情感起伏,原来原因在这儿。他妹妹大概正好是「女学生」的年龄吧。一定是各种各样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在他的心里,一定是地震般地震动著吧。 末黑野先生在我家晚餐会的时候,没有回答这些。原因很简单,这不是能在晚餐会这种场合里谈论的话题。但是,他绝对忘不了这件事。 不如说,他其实是很想告诉我的。 今天他带我来到这屋顶,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处,与其说他是为了让我看一看这里的彩色玻璃──倒不如说他是想要认真答覆我。 大概是我想多了,他特地定在这个难以看清对方表情的时间,也许是他为了对我说这件事而特意安排的。昏暗中,他的嘴唇动了动。「──事情发生之后,我对干原说『你去欧洲学习吧』。我瞭解他的才能。只要加以磨炼,他必定会成材。──我恳求我的父亲,让他去留学。如果不这么做,我们都无法承受。在事件刚过去的几天里,我们俩连见面都觉得痛苦不堪。──我父亲也明白事情的原委。如果他当时能及早允许我们结婚,──那么她就不会呆在干原家里,这样,雪子和孩子就都不会遇难了。」 忽地一下,他说出了干原妹妹的名字,末黑野先生无法忘记。当他一个人独处,不经意的时候,那名字一定还会蹦出来。 「──我并没有责备谁。但是,这也许是我父亲赎罪的方式吧。干原去了欧洲。──然后,在我看来,他成为了一个太过气派的建筑家,回来了。由于他的个性比较强,并非能被所有人接受。──所以,我请他在我的公司里工作。不管怎样,是我们嘱托他去欧洲的,这样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末黑野先生忽然背对著四角形的彩色玻璃的亮光,说:「下去吧。」 12 这次我们倒过来向下走那条缠绕著建筑物的斜坡。 「对了。我说到一半。」末黑野先生一边走,一边解释那彩色玻璃上开著一个洞的原因。 「完工庆祝会的第二天,我直到午后还在家里。所以记得很清楚。我正在家读几本书,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是什么?」 「──您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看见干原那家伙的吧。今天去帝都剧院,明天去三越百货。──什么都有卖的,确实是百货店。但是,我听见的声响,却是那儿没有卖的东西的声响。」 「啊……」 「是枪声。」 确实,三越百货店里没有武器柜台。但是── 「不可能吧……」 「做出这『不可能』的事的,正是干原。」 末黑野先生愉快地说起这闹哄哄的话题。 「客房在三楼。我的书房在二楼。──围绕著中庭。在这斜坡的内侧,还安装有螺旋楼梯。──我打开房间的门,走到楼梯上向上看去。于是,看见那家伙在摇著手。──天空晴朗。我们的头顶上方,确实有著美丽的玻璃的天空。玻璃的大雁,向冰天雪地的北方说再见后向南飞去。──但是,在那彩色玻璃的正中间,竟然开了一个洞。」 我惊愕不已。 「是不是他不满意,所以用手枪打了那彩色玻璃?」 像个孩子。 「──我在那儿苦笑。」末黑野先生说。 喂,这是苦笑就能了结的事吗? 「这样一下子,玻璃碎片掉得四处都是,那不是太糟糕了吗。有没有人受伤啊?」 「天井的正下方是中庭。──但是,中庭的中央,也就是正巧在洞的正下方,放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所以,万幸,那下面没有人。──请来的客人们也在前一天晚上都回家了。这个季节,冷飕飕的。人们就像《蚂蚁和蚱蜢》中的蚂蚁一样,呆在暖和的房间里。难得有佣人从这里经过。于是周围空空的。──那家伙,还是考虑过的。是在没人的时候开枪打的。被掉落的玻璃碎片砸中的仅仅是这座雕像而已。」 大理石做的身体,只要不是某个国家的天方夜谭中出来的雕像,就不可能动。也不可能逃跑。真是遗憾。然而,这种说法确实奇妙。 「哦……」 我,又有些走神了。 「──我警告他『不许随意破坏。建完的房子就是我的东西』。那家伙却满脸带笑地说『这样我就舒服了。我做新的给你,别担心』,得意著呢。」 即便如此,这儿可是房子的中央啊。 「房顶开了洞,如果没有东西塞住不就糟糕了吗?」 「那里不是中庭上方的彩色玻璃吗。如同《劝进帐》里说的《山伏问答》【校注:歌舞伎名剧码,十八番之一,1840年初演,讲了源赖朝欲除掉源义经的故事。山伏是指苦行僧,源义经与弁庆出逃过程中被守将怀疑盘问,向弁庆询问做山伏的心得的和秘密咒文,弁庆流利地回答了问题,此乃山伏问答】一样是给别人看的地方。客人来的时候盖著盖子就不太好。首先,那种地方,不太可能伸出手去触摸。──所以,有客人来的日子,只要不是下雨天,就这样让它去。我们准备了塑胶布,快下雨了就盖上。」 我们回到玄关,让在那儿等待的阿芳看了看我的衣著。 在我前往晚餐会场之前,在中庭里试著站了一会儿。对过的朝南方向有一条宽敞的走廊,在那儿远处的墙壁上也有彩色玻璃。那是萤火虫的景象。是夏天的图案。 抬头望去,高处有著那幅大雁的图案。并且,在中庭的中央确实站立著一尊大理石雕像。有一般人的一倍半这么大。与大雁或是萤火虫一类的日本风味相比,这里有些西洋风味。配合巧妙。但是,干原用他的个性化的搭配,将这些巧妙地串联起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统一感。 石像的脸是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像米罗的维纳斯。头顶上举著一个大大的盆。那盆口可以看见葡萄串和一些圆形的果实,一定是农业的女神像。「收获」总是与实业家相关的值得庆贺的事吧。 ──也就是现代的,用大理石制作的惠比须、大黑一般的雕像。 13 虽说是完工庆祝会,但正式的庆祝已经结束。这次来的客人,对末黑野先生来说,都是无法忽略的。而我不必挺胸抬头地参加,这也令我颇为高兴。 干原先生也一起出席了,他先走在前面,带领我们参观了室内。 一层的「萤火虫」彩色玻璃我已经看过。在二层,东西方向延伸著走廊,两头各有一幅玻璃画:《远山的天际泛出鱼肚白的黎明》和《乌鸦飞过的黄昏》。如果从方位来说的话,东面代表春天,西面代表秋天,也就是「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这样一来,在三层,背面应该有「雪」景──我这样猜测。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把彩色玻璃设计成和式风格的并不少见。我就见过「松和鹤」,稍微独特一点的地方有「龙虾和鲷鱼」等。在我跟著去京都的时候,下榻的酒店里就有「祗园祭」图案的彩色玻璃。 正当我沿著外部的斜坡往下走,忽然想起了清少纳言,并意外地把看过的图案都联系在一起了。这里描绘的四季景色,毫无疑问,是依据了《枕草子》,都取自第一段里描写四季之美的文字。 言归正传,说起建筑物的特徵,怎么说都是那大大的在百货商店最常见的天井。内部装修是大胆的西洋风格和日式风格的混搭。 连同晚餐会的座位,──末黑野先生也替我想了很多──我正巧坐在了干原先生的旁边。这其中的意思一定是「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尽管问吧」。 但是,先搭起话来的,是干原先生。 「很有趣的图案啊。」他盯著我的和服腰带,高声说。 「是的。这图案叫作『各种宝物』。」 在黑色底色的面料上,用金丝线和银丝线以及各种颜色的丝线,绣著各种各样的宝物。因为今天是值得祝贺的新房完工庆祝会,所以我带著这条腰带来了。 干原先生,又一次骨碌碌地转动他那极富特点的眼睛:「『宝物』?哈哈,这样的话,──这个是『万宝槌』吗?」 他边说边指著。一眼就明白的地方。用手指著我这个年轻女孩的腹部,当然是失礼的举动。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也并不讨厌。于是回答:「说得正是。」 「这个是『卷轴』,里面写著什么好东西吗?──有点儿奇怪呢。」 那是个像象牙一样,有著不可思议的形状的东西。我也曾经看不懂,就问了阿芳。因为从阿芳那儿学过,所以回答得出来。 「这个是『丁香』。它能做成草药或是香辛料,是丁香树的花骨朵儿。」 「哦,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了。他与末黑野先生应该是同龄,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小孩子。 他的手指往旁边移了移。 「这个,看著像龙虱或田龟什么的,究竟是什么呢?」 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虫子啊。 「那个叫『蓑』。」我回答。 「蓑,是穿在身上的蓑衣?」 「是的。而且,这个是『笠』。」 干原先生的脖子都歪了。 「蓑笠这些,也是宝物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蓑笠哦。这是童话中所说的『隐身蓑衣』和『隐身斗笠』啊。」 「啊,是这样啊!」 他儍乎平地感叹道。他那样子实在是天真烂漫。我不禁问道:「您也希望获得一件『隐身蓑衣』吗?」 「嗯。」 「您也有希望自己消失的事情吗?」 干原先生稍微沉默了一下。总算,随著菜品被端了出来,他握紧了餐刀,然后说道:「──有啊。」 他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发出了著实阴沉的声音。 14 我想说些有趣的,于是就谈起了那些彩色玻璃表现的四季景色。虽说如果不知道取材于《枕草子》倒是很奇怪的,我还是说道:「是《枕草子》吧。」 干原先生是表现者。如果他觉得「这个小丫头也理解了自己的意图」,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吧。 然而,干原先生却并没有怎么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是啊。──《枕草子》。」他淡淡地说道。然后,又特别补充道,「──嗯,就是『萤火虫』和『大雁』啦。」 确实如此。《枕草子》第一段里,说到夏天的时候写道,「即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情境别有一番风情。哪怕就是一两只萤火虫,发出微弱的亮光飞去的样子,也很有味道。」写秋天的时候则说,「更何况大雁排著整齐的队形,在天空中渐渐远去的情境,让人感到无限的情趣。」这段文章可是尽人皆知。 干原先生有去过欧洲的经历,于是把日本的四季固定在这些彩色玻璃上。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听说您在那边参观了彩色玻璃之后,被它倾倒了是吗?」 干原先生一边晃动著身体,一边在切著白色碟子里的一块厚厚的肉。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也随著一晃一晃的。他忽然停下了手,向我这边看过来:「末黑野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家伙,就会吹牛。但是,和倾倒又不太一样。就是我总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啊?」 奇怪的语言。不明白他的意思。干原先生叉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上。他那大大的嘴巴,为了继续说话而张得大大的。 「在法国,在巴黎有一个叫圣礼拜堂的教堂。那儿有一个狭窄的螺旋楼梯能往上爬。那是一部看上去像是通往屋顶阁楼的黑乎乎的楼梯。但是,爬上去之后我却大吃一惊。那里是光的洪水。横向的宽度让你无论怎样伸直手臂都碰不到墙,抬头仰望,一直到很高的高度都铺满了彩色玻璃。──瞬间,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和青色、绿色和琥珀色的玻璃的世界。只是看著看著,就觉得那光线变成了音乐,耳边汹涌而来的是管风琴的乐章。──实在了不起。如果说我被压倒了,那就是被压倒了。庄严啊,就是庄严。──我被击败了,在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干原先生吸了口气,喝了一口葡萄酒:「──但是啊,在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之后,我却感到并不怎么样。──就说让人做那彩色玻璃的国王吧,他好像在政治上很成功。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不是也出现了十字军吗?」 因为带有坚定的信仰,才会出现那样的组织不是吗?我似乎觉得挺前后一致的。 「那时的人们,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的吗?因为被使命感所驱使了──」我说。 干原先生这时,痛苦地皱紧眉头。 「正是这样才不应该呢。正是由于被使命感所驱使,才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若是那样,作为神做的事来说,这不是邪道吗?」 确实,我也听说过少年十字军们的悲惨结局。 干原先生一边「嗯」地痛苦地呻吟著,一边抓住葡萄酒杯,咕咚地一饮而尽。 「我所认为的美,是能让人的情绪变得平稳安详的东西。横眉竖目地面向著耶路撒冷,那不是神的美,而是恶魔的美。──那么,侍奉神不就是坏事了吗?把神放在内心,是好事对吗?可以作为自身的寄托吧。然而,我却不需要那些气派的庄严的神。──如果有神说『一个异教徒的命比我更重要』,──能有勇气说这句话的神如果真的出现了,到那时候,我就跪在那神的面前。」 这是反论。确实如此,即便是神,能说这句话的时候也需要「勇气」吧。 「可是……这样的神,不是没有值得我们信仰的价值吗?从人们的眼光看,那不就是不值得依靠……」 「值得依靠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吗?」 「……可是,因为人总是希望能有心灵的支撑……想要依靠,所以才祭拜神,不是吗?」 干原先生,忽地一下,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用彷佛在看自己的亲人一般的眼睛,看著我。 「──那个,如果到南方、海水清澈纯净而透明的地方去的话,有一个活神仙居住的岛屿。那些神仙大多都是女人,做些占卜。她们从人是否幸福到一年的收成都能预言。有被说中的,也有说不中的。──岛上的人们,称这些女人们为神。但是,这些神并非居住在金殿玉楼之中。而是住在岛上最为破旧,漏雨的小屋里。平时靠乞讨为生,好不容易才能逃离饥饿。」 「……」我无语。 他继续说:「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样扪心自问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过蓿贫穷的生活,这才是神对自己要求的,至极的,诚实的惩罚,不是吗?──我啊,如果遇到这样的神,我会合掌而泣的。」 干原先生将视线移向空中,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哝著。 「──神大概是一样的无力,一样的可怜吧。正因为如此,他才用他那懂得痛苦的眼睛,凝视著人们。──正因为我们被这样的眼睛凝视著,我们才会感受到被救赎,不是吗?」 15 晚餐会在一层的大餐厅里举办。饭后,大家转移到旁边的大客厅,有演讲和余兴节目。 我看著站在演讲台上的男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有一种不相称的感觉。那男人穿著黑色的和服外褂,看上去像甲虫黑色而坚硬的翅膀似的。 他外号叫荒熊,名叫段仓荒雄。去年,我也听过这个人的讲话。 他是一个宣讲帝国的纯粹、荣光和繁荣的人物。实际上,他与现今的时局高度完全一致。不管是否真的愿意,但只要叫上这样的人参加,也许就能让聚会在形式上更完整。可是,我刚刚从末黑野先生的口中,得知了雪子小姐的悲惨故事。 而且我以前也听说过──被段仓批判为自由主义的某一位老师,不但不辞职,而且还发表了一篇鲜明的反驳文章,结果被暴徒残杀了──据说。 我并不知道被杀的教授的姓名。然而,那件事却与末黑野先生讲述的记忆不谋而合。毫无疑问,那一定也是干原先生的过去。 我环顾了一圈稍稍超过十人的客人座席。但是,却没有看见那乱蓬蓬的脑袋。 段仓用手支撑在讲坛上,向前倾斜著身子,发出了他演讲的第一声。 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醉了。一定是到这里来之前,在别的地方参加过聚会了。他讲的内容,与我去年听到的基本一样。完全是狮子吼般的演讲。一定也有听者感受到快感吧。 演讲结束后,末黑野先生站了起来,微笑著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好像他引导著段仓去了准备室。 这之后,是放映余兴电影的准备工作。这次是豪华版的电影。并非流行中的有声电影。而这一点正是精彩的地方,居然请了德川梦声【校注:1894─1971,本名福原骏雄,著名电影解说员、演员。电影解说员,即无声电影时期坐在银幕一旁,代替演员说出对白、讲解剧情的人,上世纪20年代,曾在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与部分欧洲国家风靡一时。日本自31年第一部有声电影以来,解说员逐渐丧失其立足之地。梦声自33年《音乐喜剧》(音楽喜剧ほろよひ人生)开始演员生涯,以后亦演出诸多经典影片】来讲解电影。我在轻井泽的时候也曾听过梦声讲解电影。即便是同样的画面,只要加上他的讲解,感受到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即便是二流电影、三流电影,立刻会变得引人入胜。这就是技艺的力量吧。如果说清元的延寿太夫是名人的话,电影解说员德川梦声也是大名鼎鼎的。 末黑野先生回到座位坐下,接著房间里的照明被关闭。从电影放映机中流出的光线,投掷到设置在墙壁上的白色银幕上,映出了四方形的另一个世界。 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年轻人和老人。坐在室外长椅上的两人交谈著。这时,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子走了过来。周围景色奇妙地歪斜著。那女人一边眺望著别的方向,犹如太空漫步般地走了过来。登场的人物,都有著不常见的、异样的眼睛。 是的, 正在放映的是现代十 作品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校注: 1920年上映的德国恐怖电影, 是表现主义电影的里程碑之作】.。 在这种已经被人们所熟知的电影里, 更能让人体会到梦声解说的魅力。完全沉浸其中的时候觉得很恐怖。在杂耍小屋里,卡里加里博士让睡著了的男人切萨雷醒来。博士对著满屋子的观众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你们的结局,他全部看穿。……什么事都知道。……怎么样,有谁要问什么,……想要问问的人,不来问问吗?……」 梦声这样解说。彷佛他早已身处那遥远的德国的那个杂耍小屋,正在被卡里加里博士问著呢。 银幕上,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走向舞台。「那么我问问看,我,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切萨雷动了动他薄薄的嘴唇。 「……活到,明天早晨……」 屏气凝神说的就是这种时候。我完全被电影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时间。会场上的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甚至忘记了这之后过了很长还是很短的时间,山间的故事结束了,电影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画面,即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啊,快结束了,正当我要放松紧张的肩膀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巨响。 这巨响──是来自现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然后,紧接著发出了两声似乎是重物掉落的声响。 甚至连梦声也一瞬间停止了解脱。到底是不是应该继续,他似乎有些迷惑。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前年的夏天,在轻井泽有一场十六米电影的放映会。在那中间,发生了一个案件。难道真的又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黑色的人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他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主人末黑野先生。 「开灯,──快开灯。」 16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冷冰冰的中庭。在那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我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人吞咽著气息。我越过前面一排人的肩膀往前方窥视,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前面的地毯上。 从那黑色的和服外褂和肥胖的身材上,我立刻明白了那个人就是段仓。从他躺在地上的奇怪的手脚姿势来看,他肯定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不由得捂住了嘴。而且,强忍住了惊叫。如果我惊叫出来,那就更加恐怖了。 就在刚才,还大声说话的人能变成这样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彷佛看见了死亡这个魔鬼的样子,两只脚不住地颤抖著。 装饰著段仓最后躺著的地面的,是散落下来的玻璃碎片。这里那里,冰冷地,美丽地闪耀著光芒。 我猛然间抬头仰望,「大雁彩色玻璃」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从那个洞口一直能看到黑色的夜空。 他在屋顶上踩破了彩色玻璃天窗,砸在了大理石像上又弹出去,于是落在了这里。──大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碰撞的声音有连续两声,是因为他先撞在石像上后又砸到地上的缘故。 「医生。快叫医生。」末黑野先生对著惊慌失措的像是管家的人呵斥道。 正在这时,从螺旋楼梯上传来了有人急速跑下楼的声音。是干原先生。 「──怎么啦?」 还是一成不变的高音,自然这时已经听不出悠闲的语气了,他的声音里带著紧张。 末黑野先生转头向他:「段仓先生,好像从上面摔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出去干吗?」 他的问题里还包括,干原先生是否在准备室陪他,为什么他不在那儿。 「──我向他介绍了三层顶上的彩色玻璃,他说要醒一醒酒,出去走一圈,所以他下了楼。」 末黑野先生蹲在躺在地上的黑色的身体旁边,用膝盖顶著地。 「……为了吹吹风出去了,难道你一直去了屋顶?」 因为这里是西洋式的建筑物,所以不需要换鞋。就这样,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方便反倒成了危险。看见那个斜坡,就会想著上面是什么,为了看个究竟走上去确实极为自然。 一旦走上了那个斜坡,就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到了顶上在黑暗中,看著下面的灯光照在彩色玻璃上。那就像巨大的诱蛾灯一般,段仓一定是想过去看个究竟。 若是充分发挥想像力,他被那中央开著的小洞吸引了,大概是趁著酒醉,想著「到那儿去看看」于是就踩了出去。承受不住这么重的重量,于是玻璃天窗就破裂了。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段仓的木屐,彷佛小孩子为了占卜天气而将脚上的木屐踢飞一样,分别掉落在左右两边,相隔很远。一定是掉落的过程中从脚上飞了出去吧。 末黑野先生手拿著木屐。他一定在想,最起码,给段仓穿上吧。看见木屐底部的木齿,在他的眉宇中间,一瞬间,浮现出了轻微的疑惑。 ──怎么了? 这时,我觉察到,穿过彩色玻璃天窗的大洞,从遥远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某些东西。 这样说来,段仓的黑色和服外褂的这里、那里,都能找到那东西的痕迹。木屐底,一定也黏著。 不知何时开始,这栋公馆的外面,静静地下起了细雪。 在这意想不到的过程里,在不知所措的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属于上天的白色的细细的雪片,悄悄地飞舞而来。而且,它们降落在或是在大理石像上,或是倒地的段仓身上,还有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缤纷的玻璃上。 于是,我忽然想到了。 我抽出身去,跑向玄关。我把身上的长袖和服的下襬翻起,拉开了大门。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室外,我看了看那斜坡。 ──如果下雪了,那么一定有痕迹。 薄薄的积雪上面,有著快要被雪覆盖过去的,但现在还能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的脚印。 踉踉跄跄的木屐的足迹。然后,还有一个──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看得出另外一双鞋子的脚印。 那脚印上覆盖著白色的雪花,在门廊的照明无法照亮的远处,消失在黑暗中。不管怎样,有人上去了,还没有下来。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事情刻不容缓!我迅速返身跑回室内。甚至来不及回应带著疑惑的眼光看著我的人们。 我握紧双手,朝著我认为是随从人员房间的方向,大叫起来,或者是怒吼──用这个词,也许更为准确。虽然作为我这样的年轻女孩,这是极不相称的。 「──别宫,别宫!」 在我的视野的一角,出现了干原的身影。不知为何,在我的声音响彻室内的时候,他的身体整个反应了起来。那反应太明显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打算朝他看的我也看见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转过去看干原。正打算问他:「你吃惊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被深蓝色冬季制服包裹著的贝琪小姐,嗖地一下出现在西侧走廊的入口处。大概在随从人员房间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骚动」。她准是已经准备好随时出现了。 贝琪小姐用凛然的声音回答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声音回响著。 「──您叫我吗?小姐。」 17 我跑向贝琪小姐,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快跟我来!」 其实准确地说,是我跟著贝琪小姐来才对。贝琪小姐稍微摇了摇头:「不能出意外。让别宫一个人上去看看。」 「不──」 贝琪小姐,带著「真是难缠的小姐」的眼光,看著我:「无论如何,暂且从汽车里取出手电筒,再上去。」 「没有时间说什么暂且之类的话啊!」 不知何时,末黑野先生悄然走近了我们身后。末黑野先生带著忧郁的神态对我说。 「……怎么一回事?小姐。」 我上下挥舞著从淡红色的长袖和服的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来的、握紧了拳头的手,说:「刚才,我去看了那斜坡。虽然很薄,但还是有些积雪。就是说,看得出脚印。──沿著段仓的脚印,有另一个人也上去了。段仓说不定是被推下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另一个男人』还没有下来呢。」 噢的喊声,从我们一大群人中发了出来。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被我说中了麻烦事一样的面部表情。他作为主人,大概会这么想。 「那么……」 「所以,赶快。──这样磨磨蹭蹭的,那个男人,说不定会逃之夭夭的。」 有几个男性宾客,冲向玄关准备出去。贝琪小姐的声音追了上去。她声音中带有的不可思议的坚强,阻止了人们的脚步。 贝琪小姐这样说:「请原谅我多管闲事。现在,白色的雪正在不停地下。──如果『这样磨蹭』的话,脚印本身会被雪覆盖,马上消失的。所以请大家先确认那里是否有脚印。──还有,请不要踩坏雪地上的脚印,拜托大家了。」 有几个人站在那儿背对著我们点了点头。随后,我到底还是被男人们超了过去。让他们先去,还真有点儿遗憾。 末黑野先生的直线状的眉毛下,两眼眯缝成了直线状:「……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让我来准备手电筒吧。应该马上能拿出来几个。」 贝琪小姐利用这个空当,给我拿来了外套和披肩。这种时候还穿这种衣服,我感到有些不相称,怪难为情的。但是,这是贝琪小姐特别的好意,所以我还是穿上了。 几年前,松下电器制作所开始销售电池式的手电筒。因为提灯确实不可靠。在这种时候,还是要这种产品才行。贝琪小姐拿了一支在手上,为我照亮了脚下。 走在前面的人,尽量靠紧墙壁,慢慢地往上爬。 我打了个寒颤,当然了,天很冷。 末黑野先生先将手电筒照向那足迹。白雪被光线染成了黄色。 「已经相当难以辨认清楚了。」 「请看那儿。应该还能看清。」我伸出手指,边指边说明。 「嗯。……不管怎样,上去看看吧。有这么多人,不用担心吧。」 天上下著的细雪,正好在不给人添麻烦的程度。像是悠闲的呼吸,有间隔地,一会儿多一会儿少。风好像比黄昏时分小了些,也没有吹散雪花。 我还以为前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这些人只是默默地往上爬。 总算来到了屋顶。整个屋顶像是一面巨大的白色的盆子,在白雪的映衬下,觉得连黑暗都淡了很多。 「……好像没有人啊。」 大家窃窃私语。确实,屋顶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影。但是,这太没道理了。 「……如果有人在的话,只有躲在那屋顶小屋的后面了。」 就是镶嵌著彩色玻璃的中央的小屋。人们分别从左右两边绕过小屋,汇合了。 小屋的后面,当然,连小屋的顶上都没有人。 让人奇怪地感到心虚的手电筒的光线在眼前延伸,纷纷扬扬的细雪飞舞。我彷佛觉得在这无限扩展的黑夜里,那个人一下子出来叉一下子消失了。 18 「跟大家说了这些无聊的话,我很抱歉。」 回到大厅,我低头道歉。留著小胡子的某财阀的公子,带著安慰的表情说,「不,不要紧。确实,那儿有脚印。我们并不是白跑了一趟。那脚印是应该先去确认的……」 说到这儿,他把下面的「但是」咽了回去,但我还是听明白了。确实是「但是」啊。那脚印的主人,难道从屋顶向天空飞去了吗? 雪不停地下。让人疑惑不已的那难以理解的脚印,一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失吧。不可能的事情,消失掉的话,那倒可能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呢。 在我之后,这一次是末黑野先生,深深地鞠躬道歉。 「好不容易来到我们家,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这样的事件。实在是抱歉。」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遗骸:「──不管怎样,实在是遗憾,『段仓先生喝醉了酒从屋顶天窗摔了下来』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作为这个宅邸的主人,我感到自己的责任。──因为情况很明白,今后不会给大家再添麻烦的。我也叫了员警。日后一切应对由我来负责。著急的朋友,这就可以回去了。」 然后,他又加上了一句:「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再次做东,请诸位喝茶。」 热腾腾的茶还是有魅力的。但是,大概女性阵营都不太喜欢与「死」有关的建筑物吧。于是大多数人都踏上了归途。 我也走向福特汽车。只不过,我赶紧回去的目的有所不同。我希望尽快与贝琪小姐单独谈谈。有关这个事件,我想和她好好讨论一下。我亲眼所见的雪地上的足迹,现在仍然记忆深刻。究竟,那该如何解释呢? 在汽车里,当然,无法讨论。有阿芳在。我靠在靠背里,陷入了沉思。 车窗外面,雪在不停地下。福特汽车沿著白色的街道慢慢地向前行驶。 沿著那斜坡,到达的地方是屋顶。屋顶是室外。只要不从那里回来,不可能进入到建筑物的室内。如果真的有人把段仓推了下来,那他一定在屋顶,也就是在室外。是我们所不知的、谜一样的人物。 这样一来,我的思绪又转回了原处。 闭上眼睛,暂且先把自己的头脑清空。然后,问问自己「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考虑」。 「──别的?」 「是啊。换一个角度试试。」 「怎么换呢?」 「比如说──」 我自问自答,忽然间啊地一下。只要不被固定的想法约束住,答案很简单地就得出了。很单纯的情节。 这样一想的话,连同脚印在内,一切都能够解释了。但是,它对我来说,却不是一个我所欢迎的结论。 19 到了家,我直接把贝琪小姐叫来了我的房间。我虽已换了日常穿的家居服,贝琪小姐还仍然穿著制服,在我门口等著。 「对不起啊,你一定很想早些休息吧?」 「不,您别在意。」 我请她进来,我坐进了长椅。贝琪小姐却站著。我再三邀她坐下,总算,让她在前面的椅子里坐下了。 首先,我想要解决几个很疑惑的问题。「贝琪小姐你也看见了那房子里的彩色玻璃了吧。」 「是的。进门的正面有景观。中庭的顶部是『大雁』。」 「是啊,然后,二层的东面和西面,又有『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三层还有『雪』。这样一来,是《枕草子》,不是吗?」 贝琪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是的。这样听您说了,还真像是《枕草子》。」 「但是啊,如果这样的话,『大雁』是应该放到二层的秋天的彩色玻璃里去的。为什么把它移到了高高的屋顶上去了呢?」 干原先生说话时,那种「嗯,也可以说是《枕草子》吧」这样的暧昧的语调,让我感到疑惑。 贝琪小姐静静地说道:「别宫我只看到『萤火虫』和『大雁』。如果还看了别的,也许反而会弄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是『萤火虫』和『大雁』。如果直截了当地来看的话,不就是《伊势》吗?」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贝琪小姐则流利地背诵起来。 「『若有飞萤上云端,秋风渐起告雁归。』──就是这一句吧。」 我完全没想起。我太局限于《枕草子》了。贝琪小姐所指出的,是有名的《伊势物语》中的「萤火虫之段」。 这首诗歌,是为一个把无尽的相思藏在心底死去的深闺女子咏诵的安魂曲。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鸟儿是载送人的灵魂的。「萤火虫啊,如果你飞到了云端之上,就请你转告大雁:人世间已经季节更替,秋风吹起,请你带著她的灵魂早点回来──」就是这样一首诗歌。萤火虫还让人联想起那死去的女子的灵魂。 一层的「萤火虫」和天窗上的「大雁」。这之间的天井,难道是死去的女子的魂魄游玩的地方吗? 把玻璃打碎,开出一个洞,把她的魂魄放归到无限的天际之上。如果说这是谁想出来的…… 我把今天下午傍晚时分看到的和听到的,详细地告诉了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的表情变得严肃。 「从下面看上去,确实有一个像圆点一般缺损的地方。」 「那是个洞啊。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洞,彩色玻璃的上面是室外。但是,仅仅开了一个洞,就把室内外连在一起了。好像把手套翻过来一样,正反面都分不清了呀!」 贝琪小姐默默地倾听著。 「那时,我们大家都沉浸在电影里。如果再给醉醺醺的段仓,喝下混入安眠药的酒,那他就完全丧失意识了吧?把他背在肩上爬上屋顶,让他躺在彩色玻璃的边缘。在他身上绑上U字形的绳子。绳子的两端穿过小洞。如果使用之前就准备好的竿子什么的,并不是难事。那是个有网球大小的洞啊。像钓鱼竿的鱼线一般,把绳子垂下去,端点就会穿过小洞的啊!」 「……」 「只要做到这一步,然后进入房子,登上螺旋楼梯。一直走到三层的天窗附近,用竿子钩住绳子,捏在手里。牢牢地握紧绳子,猛地一拉。屋顶上的人被拉到了彩色玻璃的中央。然后──」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撒落一地的彩色玻璃。 「──拉的时候,松开绳子的一端,人就掉了下来,绳子还在手中。」 贝琪小姐总算开口了:「……但是,彩色玻璃是如此容易破碎的东西吗?玻璃被连接在一起,并不脆弱。连接处成为支撑,不是反而更加坚固了吗?很多人站上去都不一定会坏。……若不是那样的话,不太可能在这么多建筑中使用的。」 我点点头。 「那当然如此。但是,假设噢,──假设,做了这个案子的人──正是制作彩色玻璃的那个人的话,会怎样呢?玻璃的正中间,故意做得脆弱,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20 贝琪小姐说:「脚印的事,您怎么解释呢?」我探出身子。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就能说通了。不,除了这样解释以外,我觉得肯定无法解释得通。──背著段仓的男人,站在斜坡前面的时候,发现斜坡上积雪了。这是计画以外的。这样,就会留下自己的脚印。下著的雪,到作案的时候,不一定会把脚印完全覆盖隐藏起来。──真是为难。但是这个男人,不想错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会。──而且,不可能『穿著鞋去穿著鞋回来』。这样的话,一眼就看出段仓并没有在屋顶上。」 贝琪小姐点点头。我继续说道:「──『穿木屐去穿鞋回来』的话,也很容易想像成『一个人换了鞋回来』。不管怎样,不可能有『去的脚印』。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觉得『去了屋顶的人,又从这条路返回来了』。总之,不能有『去了之后又回来了』。──所以,去的时候穿著自己的鞋,回来时穿上段仓的木屐背朝前反著走回来。这种方法,很『奇妙』,反而容易令人混乱。──段仓烂醉如泥,所以他的脚步乱一些也不必在意。──如果可以的话,他期待著直到作案的时候,那脚印已经被雪覆盖隐藏起来了。但是,只差一点儿,没有来得及。」 「他自己的那双木屐,怎么办呢?」 「还用说,从三层上扔下来即可。谁都会以为是掉下来的时候脱落的。」 「有道理。」 「……怎么样?」 贝琪小姐想了一会儿:「我觉得大致能讲得通。但是,这样一来,制作了那些彩色玻璃的人,好像有什么──」 她的意思大概是「对段仓抱有什么仇恨吧?」然而,这时,我发现,我还没有把那位眼睛骨碌碌先生的真名告诉她。我是个急性子,于是我打断了贝琪小姐的话:「干原先生──他叫。」 贝琪小姐是一个,迄今为止,大概从未在她那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内心动摇的表情的人。我甚至都无法想像这个人著急,或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是,当她听到「干原」的时候则不一样。她没有惊叫。与其说她的表情动摇了,不如说她的表情冻结了。我在这时,感觉到她的内心比表情更强烈的动摇。 彷佛我所依靠的铜墙铁壁意外倒塌了一样,不安的感觉让我一语不发。座钟指标的声响奇妙地被扩大了许多。 稍过一会儿,贝琪小姐说:「……『干原』是怎么写的呢?」 「那个,──嗯,──还是比较少见的名字。『乾燥』的干加上『原野』的原。」 我把从末黑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二人的痛苦的过去告诉了贝琪小姐。 然后,还讲了从哥哥那儿听说的事情。大学里的老师对段仓讲了他的自由主义的意见,所以就被暴徒杀害了──据说。 「听说是一百年里才有一个的,拥有著极为少见的才华的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极为优秀。说不定,他就是干原先生的父亲吧。──当然,虽然我并不确信,但我觉得这些事情在这里都连在一起了。」 贝琪小姐的回答,不知为何,像是身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一样,迟了很久。 「……哦。」 「啊?有什么,知道的吗?」 「……如果是那个事件,我也听说了。」 「是吗?果然与段仓有关吗?」 贝琪小姐慢慢地点了点头。 21 我继续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我们想到的事情,说不定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那个房子本身,就是为了作案而建造起来的。」 当然,就算实际上没有出手,末黑野先生也应该是干原先生的同伙。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配合,这样的案件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最后说:「但是……脚印会被雪覆盖。没有留下的痕迹。没有证据……」 这一点,我觉得像是救赎。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对于曾经亲切地交谈过的干原先生,我并没感觉到一点不舒服的地方。而且我还听说了他过去的故事,就更加如此了。 相比被害者,对加害者进行援助就不太好了。从理性上应该这样想。所以,无法证明「我的胡思乱想」反而令我很高兴。这是比什么都好的「藉口」。 贝琪小姐俯下身子。她也在纠结著和我一样的想法吗?不管怎样,这件事,只能在这里了结了。 然而,贝琪小姐俯著身子,彷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地说:「证据,我想,有一个。」 「哦?」 「有一个,留下来的东西。」 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 贝琪小姐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些后悔了,沉默了一会儿。座钟,在那儿刻写著时间。周围像海底般的沉静。 不久,贝琪小姐说话了。 「如果房子本身就是为了这案件而建造的话,那个,摆放在中庭中央的天理石像的作用是什么呢?」 「那是……为了让从上面掉下来的牺牲者,不至于砸到人的缘故吧。」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那座雕像』呢?」 那是一个──将装有水果呀谷物什么的盆捧过头的女性雕像。 「──难道不是因为『丰收』吗?这种意思,这种抽象的意思?」 「不。有更加具体的作用。──那个房子,故意被建造到二月完工。东京最冷的季节,可能与其说是一月,不如说是二月。──下雪了。其结果就会产生脚印的问题,所以,冬季应该不是作案的最佳时机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倒……确实。」 「如果希望造成被害者在『夜晚醉酒后上了屋顶』的假像,那么放在夏季里作案会更合适。」 ──是的。那不正是《枕草子》里面的《夏夜》吗?在这样周密计画的案件里,不可能不把季节的因素考虑进去的。 「那么,为什么选择二月呢?」 「那是因为……如果我说了的话,就成了小姐您正在考虑的证据了。」 这是奇妙的说法。忽地抬起头来的贝琪小姐的整个面部,都透著凄惨的表情。我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但是,难道我是在让眼前的这个人痛苦吗? 别宫小姐说:「小姐。实在对不起,别宫我有些累了。您能让我下去休息了吗?」 我只得点头。从我的心情来说,应该是我对她说「实在对不起」的。 别宫小姐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走向门口。然而,她却在门口停住了,似乎用尽全力才好不容易转过头来,面对著我。 「真相,如果一定要确认的话,那么明天或什么时候,必须要去一趟末黑野先生的宅邸。如果我把这个判断交给小姐您的话,那么别宫我就变成了卑鄙的小人。──去吧,明天。」 22 我推说自己忘记了东西,让家里的佣人查了末黑野先生的电话号码。 虽然很晚了,末黑野先生却还没睡。电话接通之后,交给我说话。对于我提出的,「明天下午,希望拜访贵府」的要求,末黑野先生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他很郑重地回答「我恭候您的到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福特汽车「去拿忘记的东西」,向池袋的郊区方向驶去。 今天的天空,明亮而晴朗。冬季的阳光虽然透明,但却严峻并带著一丝哀愁。汽车在萧条的风景中前行,一会儿,就进入了末黑野宅邸玄关前的停车廊。 末黑野先生和干原先生都出来迎接了。末黑野先生的脸上浮现著令人目眩的笑容。 「和昨天相比,您的情趣又有所不同了。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让人会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 今天的我,穿著印有八重樱图案的学校的校服。说不定,让他想起了雪子小姐吧。 干原先生则用深邃的目光紧盯著贝琪小姐。我们四个人走进了那空荡而寂寞的房子。 「今天我让佣人们都休息了。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们。」 末黑野先生说:「那么,首先,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回答道:「我们能向您借一把扶梯或是能登高的东西吗?」 昨天晚上,我仔细考虑过了。贝琪小姐所说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 「哦。」 站在旁边的干原先生,微微一笑。 「──这个不太妙。竟然,你们都能想到这一点了。」 于是,这儿的进展很奇妙,应该是最不想借的那两个人,把扶梯抬了出来。 我,把扶梯架在那有著维纳斯风貌的大理石像上。 「我帮你扶著。」 「不,没关系。」 我爬上扶梯,往那「丰收的盆子」里看了进去。与我想的一样,那里面,像是掉进了颜料─般,已经被染成了淡蓝色。 我爬下扶梯,站在地面上。 「怎么样?」 「变成淡蓝色了。」 末黑野先生,像是在说「遗憾」一般摇著头。 「如果早些处理掉就好了。不能让别人干。自己干的话,佣人们会看见的。我总觉得『不可能有人知道』,疏忽大意了,于是就让它去了。」 我瞟了一眼那上面:「这里就是,那个洞的正下方吧?」 「是的。正是这样。但是,──您怎么会发现的呢?」 百闻不如一见。我抬头仰视那大雁彩色玻璃。上面盖上了塑胶布,有点儿暗,但那惨状我还是知道的。中央部分极大地破损了,有几处铅做的外框,彷佛魔女伸出了黑黑的手指一般,向下垂著。 如果已经破成这样,也就无所谓了。 「──别宫。」 「是。」 「那个框框里的某个地方,能打穿吗?」 我对末黑野先生打了个招呼,意思是下面危险,请他站到边上。 贝琪小姐把手伸进穿著制服的胸口。当那两人看见她从里面取出了手枪,都大吃了一惊。但是,真正大吃一惊的,还在后面呢。 大厅里轰然响起了枪声。彩色玻璃屋顶的边角上的一个框里,打出了一个洞,从那高处,蓝色玻璃的碎片散落了下来。 我们都蒙住脸,往后退。 等那些玻璃碎片掉完之后,出现了一个有如取走了智力拼图中某一片拼图的洞。虽然被铅做的外框所固定,边上还有一些残存的玻璃,但是大多数玻璃不规则地破碎了,并掉了下来。 「正如你们所见,用枪打玻璃,不可能打出那么规整的圆圆的洞。」 末黑野先生回答道:「那当然。」 「而且,要在想开洞的地方开一个预先设想的洞,那真是难上加难。──这个人例外,她有特殊的技能。但是,普通人不一样。外行的话,就算瞄准身边的人,也容易打不著。在根本不能失败的情况下,用手枪开洞那简直是荒唐。」 「是的。」 「但是,爬上去到天窗上开洞又十分困难。而且,对外人来说,那应该是个偶然开出的洞。──但现在是二月份。在这样的季节里,不必动手,就能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哦。怎么做?」 「用冰。事先,在圆圆的洞口处放入蓝色的水冻成冰。按现在的东京气温,如果晚上做好,是不会融解的。到了第二天被太阳照耀后,冰开始融解,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而接住水珠的就是那『丰收的盆子』。冰冷的大厅里,不会有佣人一直站在那儿抬头看上面。他们只是路过而已。如果融化了的水滴在了头上,那他们一定会『嗯』地寻找。但是,在那高高的地方,就没有人注意了。而且那儿已经放上了巨大的大理石像。彩色玻璃哭泣般地掉下来的水滴有石像上的盆接著。」 末黑野先生摸了摸下巴。 「──有道理。」 「这个事件,最大的关键点在于那个洞。确实,必须是一不小心开出的洞。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法。看准了那儿出现了洞的时候,开一枪空枪,就说是用手枪打的,于是大家觉得『这样啊』,也就相信了。为了混淆视听,大概你们还从上面洒下了几片玻璃碎屑吧?」 末黑野先生,低声说:「您能说到这里,那么您一定是已经『全部知道了』吧。」 「……是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干原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一直盯著贝琪小姐。 「您是──」 干原先生开口了:「别宫老师的,千金吧。」 23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贝琪小姐痛苦的原因。……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我混乱的头脑里,回顾了与贝琪小姐共处的近两年时间。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贝琪小姐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不对。这是她的事。从脚印的状况,她一定会一直推理到发现事情的真相为止。 如果这样,这是怎样的命运的玩笑啊。干原先生的过去,竟然也是贝琪小姐的过去。 我无语了。我站在这里,已经无话可说了。 「是的……」别宫小姐这样说。那是坚定的、拚命压制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果我父亲,那时没有拜访您家,也就不会把您的父亲也卷进来了……」 别宫小姐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干原先生用手制止了:「不,别宫老师所说的观点,我父亲完全赞同。……他从内心尊敬别宫老师。虽然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但我父亲还是常说『别宫老师,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老师』。所以,不如说是他心甘情愿的。我这样认为。……但是啊,每当我想起我妹妹的事,老实说,这样的想法也会动摇。不,别宫老师那样很好。很伟大。但是,我父亲却不必如此伟大。我啊,已经是个完全没用的人了。」 这一次,末黑野先生开口了。 「我从这家伙那儿,听说过您父亲的事。别宫这个姓,并不普遍。这家伙,听说他曾有一次在拜访您父亲的时候,看到了您。原来如此,您有一双令人难以忘记的深邃的眼睛。──而现在,您站在那边,我们却站在这边,这实在是一个讽刺。」 别宫小姐的脸上,出现了生生被撕裂般的痛苦表情。 「您要指控这家伙,──不,我们,您要指控我们吗?让我先说好,我没有打算让他受到这个国家的司法的审判。留下有颜色的水,确实是失策。但是,您也一定不认为这是能将别人定为杀人罪的证据吧。」 别宫小姐沉默地站著。末黑野先生继续说:「──我,从那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无法相信『公』这个东西的人了。不,无论是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主义主张我都不相信。因为我知道它能轻易打碎人们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抱有的仅仅是,纯粹的,非常纯粹的『私』的仇恨。──如果说是为了思想而死,那么那个死去的男人也应该满足了不是吗?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有他强悍的地方。那是谈论苍白的理想的知识份子们绝对没有的强悍,能平静地对待死亡的强悍。──再锋利的剃刀也敌不过锈迹斑斑的斧头的一击。」 末黑野先生,一定是仰天祈祷过了。有如,段仓在那儿一样。 「──但是,我怎么可能让他满足。段仓那家伙并不是因为他所宣扬的理想被杀的。而是因为更小的私怨被杀的。虽然小,但它却是什么样的理想主义都无法匹敌的,是绝对真实的──私怨,因为私怨被杀。」 别宫小姐低声说道:「如果是我父亲,肯定不赞同这种行为。如果因为仇恨把人杀死,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就会就此终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会就此中断。」 「那个家伙并没有要求什么对话。因为他觉得那是对他来说绝对的真实,因为他带著他那永远不灭的真理的獠牙。──当我们在山中遇到虎狼,我们会首先要求和它们对话吗?当我的父亲、兄弟、孩子被吞噬的时候,我们必须和吃人的野兽对话吗?──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做不出来。虽然不如别宫老师那样伟大。」 我忍不住了,大叫起来。 「拜托了。不要折磨贝琪小姐──别宫小姐了。这个人,已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们是应该知道的啊。」 沉默降临了。过了一会儿,干原先生说话了:「末黑野只是在旁边看著而已。虽然我这样说,他可能会生气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这个建筑物,是按照我的想法建造的。──打破了天窗才真正完工,它是我理想中的建筑物。──所以啊,最后,我想说的是,我才是这个事件的设计者和实施者。」 干原先生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那大大的天井。 「──要说,我们,是否这样故的资格,那资格,不可能有。──末黑野这家伙真不像话。因为他已经变成了能捍动人世间的那一类人物了。说起来,他已经是实践段仓们的那些大道理的操作者了。所以啊,他说因为『私怨』什么的。因为,只能这样说啊。不,末黑野和我都是这样。──但是,这次这件事,政府是没有资格来审判的,如果这件事背叛了别宫老师的话,那我也无所谓。手枪,我有一把。──到此为止吧,事已至此,我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贝琪小姐紧紧咬著牙齿。 干原先生既非开玩笑,又非讽刺,是认真的。我希望「这番话能把贝琪小姐救出来」。但是,段仓那家伙已经死了,贝琪小姐盼望的裁判也不可能有了。那家伙只有这样的命。 贝琪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正义,而把不同观点的人抹杀掉的行为绝对不能允许」。这个人,如果在元禄十五年,身在吉良府邸前的话,她一定会拚出性命去制止大石内藏助的【校注:即著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这就是,这个人的「正义」。 「哎……哎。」我一边这样叫著贝琪小姐,一边拉住她。 「有些事情是毫无办法的呀。贝琪小姐希望的道路,一定是时间回到从前,──在干原先生还没有作案的时候制止他。再进一步说,──实际上,回到您父亲还没出事以前,阻止那惨剧的发生。──但是,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做到。那样的事,谁也做不到呀。所以我们会痛苦。──但是我们终究是要向前走的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有把它铭刻在心里,继续活下去啊。」 我们知道事件的真相。我们通过把真相告诉末黑野他们二人,希望他们作为经历过这样的事件的人,今后会有不同的生活态度。 24 我们转身离开末黑野的宅邸,朝汽车走去。 斜阳照耀著我们的脸颊。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梢,看起来就像彩色玻璃上的铅线。 「小姐──」 贝琪小姐朝我看来。她把刚才在干原先生面前脱下之后,像忘记了似的一直拿在手上的制帽重新戴好,然后面向前方。 她一边整理好头发,一边说:「──我们走吧。」 ──全文完──第一章 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著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 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著淡紫色裙装的下襬,沿著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糊著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 我是让雅吉哥哥带著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¹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²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梁部分,挂著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著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注1]:日本著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 [注2]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 「落叶松,落叶松……」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著头脑地问:「什么东西?」我指著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脊说:「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注]的名诗。 [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覆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覆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著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覆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 (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著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著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著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系著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型大小固然有老字型大小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著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著咖啡的醇香。也有带著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呵,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著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注]: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 第二章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著的,属于正常情况啊。」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著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著淘著,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著呢。」「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叹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员警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著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吶。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赞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徵。在这座雄伟的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著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份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宾离宫【校注:即宾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在封赏的土地上兴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园。现在,宾离宫恩赐庭园被指定为特别名胜及特别史迹,该园还是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潮入庭园」】,五月份去了日光【校注:应该是指日光东照宫,建于1617年,为德川家康的灵庙,之后由于三代将军家光的缘故,使得它重新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般绚烂豪华之庙殿】呢。」 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前些日子刚刚去红叶山参观了御养蚕所回来。之所以能够进入皇宫,是因为我们学校里有不少皇族和华族出身的同学。 把御养蚕所迁到红叶山的是皇太后,现在守护著的是皇后。蚕宝宝吃了桑叶吐丝做茧。女孩子去参观,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参观参观,瞭解瞭解社会。」哥哥说。雅吉哥哥现在在三田的一所私立大学的研究生院上学。到了那个年纪还会搞全年级一起去参观之类的活动吗? 我向上翻著眼珠说:「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吧。」 哥哥摆摆手说:「你儍呀,说正经的呢。我加入了一个叫社会事业研究会的社团,交了一块钱。这样就可以去考察现代社会的城市黑暗角落。不过,对于被考察的一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社会考察,就是看热闹来了,一帮有钱的好事之徒游玩来了。」 「去哪儿了?」我问道。 「去看了看浅草的另一张面孔。一路走一路看。从免费宿舍到一毛六、两毛八的旅馆,都去了。吃饭最省钱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两分钱。」 「在那儿带我们参观的人说啊,只要在梯子上一步踏空,掉下去可是容易得很。据说在那种地方还有高学历的人呢……」 雅吉哥哥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好似「躲雨雨不停,是冒雨而去呢还是怎么办」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持续的沉默让人以为我们俩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对不起,是花村贤兄妹吗?」一个声音问道。抬眼一看,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穿著一身朴素而做工考究的西装,戴著一副玳瑁框儿的眼镜。 第三章 「是啊──」 哥哥答道。青年那镜片深处的眼睛眯了起来。 「果然……啊,还没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我叫川俣。」 「川俣……」 「是的。前年夏天,在轻井泽……」 想起来了。 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令人难忘。那个时候在万平宾馆夜晚的露台上见过面,记得是子爵家的公子。我虽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可记忆力倒是好得有点过头。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像绕口令似的这位先生的头衔像潮涌般地在记忆中苏醒过来,继而又像退去的波涛再次奔涌而来似的夺口而出: 「──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 话一说得急,「……室特约研究员」的「室」就特难发音。川俣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鸟兽……?」 雅吉哥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稍做说明后,他连连「啊啊」地点著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 川俣先生笑盈盈地指著靠墙的桌子: 「我在那边小坐,总觉得是那时候见过贤兄妹……」 「是的,是我们。」 「那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两位。现在方便吗?」 没有理由拒绝。会是什么事情呢?川俣先生朝女侍用眼神示意「我挪到这边来了」,然后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的专业是鸟类。」 「是啊。」 「这次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前些天先举办了一个探鸟会,柳田国男【校注: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日本民俗学创立者】、北原白秋、金田一京助【校注:金田一京助(1882─1971):日本语言学家】等各界人士会聚一堂。」 呵,连白秋先生也参加了。诗人应该对大自然很有兴趣的。我劲头十足地说: 「正好刚才在楼上看到《白秋全集》了。」 「那真是太巧了。」 哥哥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说两句不体面吧,于是插嘴道: 「说起探鸟会──就是跑到山林里去听鸟叫、看鸟飞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在旅馆里听了有人带来的唱片。」 「哎?」 「是这样的,」川俣先生顿了一下,「──那是三宝鸟【校注:三宝鸟(Eurystomus orientalis),鸟纲佛法僧目佛法僧科三宝鸟属,头大而宽阔,头顶扁平,通体蓝绿色,头和翅较暗,呈黑褐色,虹膜暗褐色,嘴、脚红色】鸣叫时的录音。」 「啊……」 我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川俣先生有些得意地点点头问道: 「有兴趣吗?」 在轻井泽攀谈起来的契机便是这个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叫「佛法僧、佛法僧」的三宝鸟。川俣先生他们在旁边的席位上说著话:「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鸟,和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鸟。」这听起来就像有人告诉你其实另外还有一座山叫富士山一样,于是我就一脸不相信地上前搭起话来。 「三宝鸟眼下在我们圈子里也是最热的谈论话题。拿那张唱片来的,其实是前桥广播电台的台长。这位老兄很早以前就对实况转播野鸟的鸣叫声非常热衷。之前在长野工作,那时就对户隐山【校注:户隐山位于长野县长野市,属户隐连峰,海拔1904公尺,曾是闻名遐迩的修道场和户隐忍者的故乡】的鸟叫进行了全国转播。」 户隐山!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那次啊,我也听了。好像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吧。」 「您知道啊,那就好说话了。」 川俣先生对我微微颔首后,朝雅吉哥哥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哥哥在那里哼哼哈哈地含糊其辞。记得那天的转播是在早上,爸爸妈妈都起来了,只有哥哥还在睡懒觉,肯定是错过了机会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传出鸟儿宛转的鸣叫,真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感觉就在山里一样。」 我给哥哥扔出了救生圈。 「是吧。反应很好,非常成功。指挥那次转播的人,这次调到前桥广播电台来了──话说回来,群马有座山叫迦叶山,江户时代的古书上就有『上野有迦叶山』的记载,历来就以三宝鸟闻名。」 总算听出个眉目来了。「就是说这次要进行三宝鸟的全国转播啊!」 「对对对。二十六、二十七号连续两天挑战。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 「太好了。真没想到,在家里就能听群马山中三宝鸟的鸣叫声。」 川俣先生摸著下巴: 「请期待吧。我们希望有兴趣的人都来听。所以我就预先做起了宣传,请别见怪。不过……」 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黯然。我问道: 「──不过什么?」 「办理转播许可费了些时间。本来啊,是希望半个月前就转播的。」 「错过时机了吗?」 「听三宝鸟的鸣叫声最合适的时间是六月初,现在稍微有点晚了。而且,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些偏冷吧。三宝鸟怕冷。这样的时节往往早早地就下山了,本来是住在深山幽谷中的,有时却会飞到村落附近来。」 「原来如此。」雅吉哥哥接住茬说道,「这样一来,在山里准备的麦克风不就白搭了吗?」 「是啊。」 「如果不叫的话,就用刚才说的唱片──放录音不行吗?」 这简直是在叫人作弊。川俣先生显出不屑的神情: 「放录音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没什么稀罕。说到底,价值就在于『实况转播』。」 「啊──这倒也是。」 「这将是一场历史性的转播。无论如何都希望它成功。」 如若不啼鸣…… 有一首布谷鸟的小诗是这么开头的。三宝鸟如果不啼鸣该怎么办呢?既不能杀了它,又没有办法硬逼著栖息在大自然中的鸟儿鸣唱,而要是乾等著的话,转播时间却就要结束了。 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是在赌一把吗?」 「是啊。户隐山那会儿,只要让大家听到『野鸟的叫声』就行了。只要器材不出差错就能播出。而这次,可是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满怀期盼地说: 「但愿三宝鸟还留在山上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但为了这次实况转播,还因为有一个不祥的传说。」 「啊?」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 第四章 川俣先生说完,道了声「打搅了」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真够呛啊。」我说。 「是啊,不过,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对于广播电台那位叫什么名字来著的先生来说,户隐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这次失败了,马上就会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责任。」哥哥说。 真是不讲道理! 「真会那样吗?」 「当然会的。」 「可是那是鸟啊。它不叫怎么能怪罪那个负责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国转播啊。经费肯定也争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真不凑巧,鸟没叫』,岂能过得了关?这就是男人的世界。只会怪你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你想出风头,就会有人嫉妒你。你干砸了,就会遭到攻击。如果是军人,那就要剖腹自杀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满孩子气的生物。 「不过,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换个话题说道。 「是啊……说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实我刚才正寻思著这种事呢。呀,实在是件荒唐离谱的事……」 哥哥说著又恢复了川俣先生露面前的表情。 「什么事呀?」 「你有没有见到过泷泽子爵?」 「什么?」我对哥哥没头没脑的问题大感意外。 「你在学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个班的吧。请你到她家里去过的吧。」 「啊,泷泽……道子小姐的……按亲戚关系该叫舅舅的那位……对吗?」 泷泽家族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同一族系中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刚才哥哥提到的是原来在山阳地区的泷泽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这家的小姐嫁给了桐原少将最小的那个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对道子小姐来说,泷泽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华族世家的婚姻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是的。好像叫……泷泽吉广。桐原家的游园会应该是一直就出席的。亲戚嘛当然会邀请,即使不是亲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诸侯领主这个圈子里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请名单。」 「话虽这么说,可是大人的游园会和我们小字辈的聚会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记得吉广先生吗?」 我反问哥哥道。 「嗯──不过,我也只是不知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一面而已。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个人啊,不可思议地让人难忘。好像在帝大理学部研究植物──我也只不过稍微听到一些。但是,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怎么说呢,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么一个有著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呵──」 「不知道该称之为超凡脱俗,还是说没有邪气──那可是超脱了一般胡里胡涂的二百五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污秽,跪在他的面前忏悔。如果说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他是个有特异才能的人。」 「也就是说──让人觉得像神仙圣人一样吗?」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样。从说话的口气,到修长的脸颊、双眼之间宽阔的距离,都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新兴宗教吗?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谁会相信?』可是,想起来泷泽子爵身上也有那种神态氛围──成为『神仙圣人』也不足为怪的那种神态氛围。」 哥哥在那里感慨不已。我有些著急起来: 「那么,那个『神仙圣人』怎么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访城市黑暗角落的话题。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走在浅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汉当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泷泽子爵的人物。」 第五章 出身名门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汉──这瞎想也得有个分寸,更何况是像神仙圣人一样的人──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里倒有可能。 「交谈了吗?」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我正吃惊时,对方就转过身去了。」 据说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罢了。 离奇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面,我对来自迦叶山的实况转播充满了期望,在学校里也向同学宣传:「请一定要听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鸟类学家的演讲。按照预先计画,一旦三宝鸟鸣叫了,马上就切换过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结束也只有演讲。负责这次转播的台长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阴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脸。看著从教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同为关东地区,群马和东京大概也不一样吧。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 还好,没有和昨天一样又是演讲。从前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里,传来演奏八木小曲的欢快调子。当地好像有个叫八木小曲保存会的。可是,最重要的来自迦叶山的电波,却迟迟没有送来。在我们家起居室里回荡著的,只有底气十足的哈啊声和鼓声。 给我们端上茶来的阿芳用下巴打著拍子,我对她说:「这大鼓的音调真好听啊。」阿芳却纠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来呀,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学到东西。 「三宝鸟不出来啊。」 妈妈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论,那是欢快悦耳的曲调。可是,当我扳著手指数著还剩几分钟的时候,感觉好像被这乐曲在后面驱赶著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这样那样的当口,半小时的时间转瞬间过去了。在播音员的一番郑重道歉之后,值得纪念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如果说从户隐山播送野鸟的叫声大获全胜的话,那么这次可谓一败涂地。 「很失望吧。」 当妈妈这么对我说时,我却不由得对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命运的骰子有可能是双数也有可能是单数。高呼著「骰子已经掷出」渡过卢比孔河的尤里斯‧凯撒【校注:即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拉丁文: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员】成了英雄,可是,棋错一步就会被当作反叛者无情地处死。 实况转播的风云人物、前桥广播电台台长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叶山的夜风吹来是那么地冷。「这位,这位……」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围到了我的周围。「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说,我受到了责难──「连三宝鸟的三个字都没个影吶!」哎呀呀。 第六章 进入七月,出了梅,再怎么样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课时间缩短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十七日第三节课开始是外语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用英语或法语去朗读、背诵。 开头和结尾都由高等科的学姐来讲。后期二年级有七位同学被选出来站到了礼堂的讲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夹杂著手势等肢体语言,我用英语讲述了华严瀑布和中禅寺湖【校注:华严瀑布在日本栀木县日光市内。著名游览地。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公尺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公尺】的美丽景色。 演讲一结束,我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期末结业典礼,接下去是长长的暑假。 我沉浸在获得解放的感觉里,不由得脸上乐开了花。这时,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态轻盈地走过来,邀请我上她家去,而且说她会帮我打电话到我家里的。这可真是好比口乾舌燥时有人送来了茶,我欣然答应。 在桐原府,连茶也顾不上慢慢喝,就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池中心的岛上,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映在水面的娇翠欲滴的新绿和轻漾的涟漪,然后从那里又过了一座桥,走上一条平缓的坡道。 我们走过一片看起来好像从战国时代,甚至是室町时代【校注:室町时代(むろまちじだい),大致时间为1338年─1573年】就生长在那里的树林,从葱郁茂密的树枝中间仰头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蓝布条。七月的天气步步紧逼地让你感受它的暑热。风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凉丝丝地非常惬意。远远地听到瀑布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从四处传来。 桐原家不愧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什么东西都不同凡响。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著前方,用一种略带困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著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著含糊其词的「啊」应答著。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系著的。随著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叹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著,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著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著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 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 第七章 道子小姐提到的一个普通财阀──这叫法有些不妥,就是以前就有的、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财阀的名字。 「我和一位在那里供职的子爵先生交谈起来。不过,那位先生有些与众不同。」 我带著疑问地歪著头,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帝大毕业后就进了那里。反正是高管候补啦。讲门第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啊,受了一位大学校友学长的影响。不是有句老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吗?」 「是啊。」 道子小姐稍稍压低声音道: 「那位校友学长──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华族,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来到子爵先生的府上,不知在谈什么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子爵先生那时还年幼,他用孩童淳朴的耳朵听了那些话。」 [一一什么话呀? |]「那位学长说啊,『我虽然身在财阀,可没打算到中央做官。我的目标是要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 在社会现实面前觉醒的华族人士,往往成为报刊杂志嘲讽的对象。特别是眼下,不少年轻的华族人士,由于为非法活动提供帮助,相继遭到逮捕。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对于不谙世事的雏鸟必须正确引导。这是压在老师们头上的最高指示。 在现在,这种话题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能够对一个少年如此慷慨陈词,恐怕是由于生活在昔日大正年间的时代氛围中的缘故吧。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他说呀,自己不想做高管,不管以什么形式,不愿做高高在上的人,只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在那些叫喊革命的人看来,也许太不显眼,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诚恳……也包括他把小时候听过一次的事情牢记在心这一点。」 道子小姐一边拨弄著佩戴在胸口的徽章,一边继续说下去,那语调与其说是在讲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映照在薄薄的布片上的电影影像,马上就会无助地消失。就像脚下没有可以踩上去的坚实的地面一样……不过,不是说『愚公移山』吗?虽然只能搬一点点土,如果能为那样的人帮上一点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找到活著的意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底下的池塘里,响起一片水鸟们扑拍翅膀的热闹声音。 「那──是说──想和那位先生结婚……」 道子小姐并拢裙子底下的双脚倏地伸展出去悬在半空,啪地一拍双腿,像做体育课的准备运动一样咯咯地左右摆动著脑袋。 「不……是。我是第一个跟英子小姐说啦。自己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就像模模糊糊的大理石花纹的奶油一样。说著说著,感觉好像那大理石花纹融化开来,晃晃悠悠地化作了文字……好像那种感觉。」 「是……吗?」 「那份感受,是现在坐在这儿时的真实的感受,可是……一进家门……一旦走进桐原家的屋檐下,又会变成另外的感觉。」 华族,特别是名门华族的女儿,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的。由父亲、兄长做主,被迫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这种例子也并不罕见。不过,如果意中人门当户对,而且对方能够稳妥操办、积极推进的话,那还是有可能的。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视双方父亲的性格,事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总之,这种事还没法轻率地表态。桐原家在诸侯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门第,不管说什么都太高不可及了。 我们并排而坐,默默地望著西方的天空。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刚才道子小姐对我谈了那份连她自己也还难于捉摸的感情,而我又做了她的听众,这让我感觉我们俩还在继续著无声的交谈。 第八章 有没有什么可以哈哈哈地大笑一阵轻松一下的话题呢?我搜肠刮肚,想到了在富士冰点屋哥哥说起的那件「荒唐离谱的事」。 虽然事关道子小姐从亲戚关系来说该叫舅舅的人,但因为不会让人觉得是现实世界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所以应该是无伤大雅的笑话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开口说道。有一只不识风雅的乌鸦,在远处呜叫。 道子小姐却没有笑。 「泷泽家的舅舅……」 这么说了一句之后,我露出回忆往事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特别怕生。可是,在游园会什么的见到时,对泷泽家的小舅舅却感到分外地亲近。」 叫小舅舅,那是因为上面有个哥哥泷泽伯爵的缘故吧。 「同为兄弟,和上面的哥哥大不一样吗?」 「那还用说?伯爵先生脸长得像一把铁铲,总是一副精神紧张的样子。非常神经质,叫人不敢靠近……」 「那子爵先生呢?」 「子爵先生啊,不可思议的是,你还没有特别地说什么,就觉得他可以理解你的苦恼……一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一个像平静的大海一样的人。」 听著听著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道子小姐说话时用的时态都是过去时。 「最近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如果能见到他的话……」 我明白道子小姐的心思了。对这个在自己年幼时就能够真心真意地倾听自己诉说的人,她要倾诉一下自己的种种迷茫。然而,道子小姐的话把我从这样的思绪中突然拉了回来。 「……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果真有些奇怪。雅吉哥哥曾经说「四五年前见过」。也就是说,两个人都有五年左右没有见到过子爵了。 「那么,子爵先生……」 我刚一开口,道子小姐就打断了我的话。 「舅舅已经不是子爵了。」 「什么?」 道子小姐再次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 「还记得去年年底,皇太子殿下诞生的事吗?」 「记得呀。」 「当时有一个月光景,报纸上全都是庆贺的报导。」 「是啊,是啊。」 「就在那个时候,泷泽家的长子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也是碰巧赶上那个时候,所以没有被报导出来,谁也没有去关注这个事情。」 「继承爵位?──吉章少爷几岁了?」 「我想应该……七岁了吧。」 第九章 不还是个孩子吗? 「为什么会……?」 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不该去瞎打听的事情。可是,也太不自然了。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舅舅得了什么病。哪家都有一两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吧。」 我只好点头同意。 太阳开始下山了。 过了一会儿,道子小姐又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舅舅……说句任性的话,他是我的偶像。见不上他的面,也没听说他出国了。问妈妈也是闪烁其词……后来突然想到了《绅士录》,翻开来查找了一下。那是看不到舅舅之后过了一两年以后的事了……这一查,觉得太奇怪了。」 「怎么回事?」 「唯独舅舅的住址,从泷泽家分离出来,移到了小石川区表町。」 「那是……」 「于是我就想:『啊,原来是什么地方身体不好,所以搬出去静养了。』再继续刨根问底地探听下去,就是不恭敬不礼貌了吧。」 「是啊,的确。」 「听了上次那个继承爵位的事,我就深信不疑了。我想,是不是头不舒服啊,真是可怜呀。可是,听了你刚才的话……」 被她直瞪瞪地看著,我慌了神。 「不会的啊──长得像而已啦。」 「可是,令兄不是一本正经地说的吗?」 「虽然说得的确一本正经,可是我哥他本来就是个马大哈呢。」 「可是……如果舅舅不在表町的家里呢……」 「你是说,离家出走做了──流浪汉吗?和家人也断绝关系?没有理由那么做啊。小少爷现在七岁,那么那个时候才两岁左右吧。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呢。夫人又那么年轻。」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假如舅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的话……」 「什么?」 「就像日俄战争的时候,据说就有人把以前的记忆都忘了。舅舅在帝大研究植物学。如果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如果撞了头失去了记忆的话呢,你认为怎么样?」 「那──」 「发生了什么事,昏倒在地的时候,钱呀能够证明身分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的话……就回不了家了吧。」 「如果那样的话,首先会去找员警的吧。」 道子小姐凝望著像剪影一样浮现出轮廓的富士山: 「……受伤后被好心人救了,受到看护、照料,然后又被带到了同伴住的地方。也许就那么在那儿一直生活了下来……」 这让我想起了爱德华王子突然拋弃宫中生活,历经曲折遭遇的故事。 道子小姐倏地站了起来。远方的天空,已经染成了淡紫色。 「得,这么想也许太极端……可是,舅舅失踪的事,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不觉得只是一个偶然。」 然后,又这样补充道: 「……马上就是暑假了。放了假,真想借用一下府上的小汽车和那位驾驶员啊。能不能悄悄地带我去一趟小石川区表町呢?你说……亲戚家的女儿,暑假里突然心血来潮,跑去拜访一直想念的舅舅,没什么不自然吧?」 第十章 接送我上学的车子是福特。握著方向盘的是在日本尚属罕见的女驾驶员。才貌双全这个词穿上制服就是她,她的名字叫别宫美津子,而我则亲昵地称她为贝琪小姐。 对于她超乎寻常的博学多才,起初我深感诧异。但是,由于一桩令人心痛的事件,我知道了贝琪小姐原来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她的才能是受了曾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的遗传。 她父亲离世后,有几位亲人离开了日本。有的去了欧洲,贝琪小姐在我爸爸的援助下去了美国的大学。我爸爸对别宫教授的学识和人品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 贝琪小姐回国后,我爸爸对她说可以帮她介绍任何工作。可是,贝琪小姐却对后来偶然谈到的「我」发生了兴趣。 ──如果可以让我任意选择的话,我希望留在将要迎来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身边,守望她的成长。 这就是贝琪小姐做出的结论。我爸爸倒也真是一个开明得令人吃惊的人。他没有做出当家庭教师这样一个落入俗套的答覆。反覆商量的结果是,做我的专职司机。这样关系又亲密,又可以确保两个人单独聊聊天谈谈心的时间。 不用说,这个答覆当然是作为「家长」的我的爸爸决定下来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爸爸是多么信任贝琪小姐。 话说道子提出的「放了暑假之后」的事,可是即使放了暑假,如果不抓紧的话,不管是道子小姐还是我,都有去轻井泽的安排。这是家里的年度定例活动,雷打不动的。 我们决定等期末结业典礼一结束就行动。 「桐原小姐──」 当汽车爬上一个坡,来到一座寺庙旁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 「您说的地址,就在前面了。」 道子小姐跟我不同,她可是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除了拜访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连买东西也不出去。用钱的机会,也只局限于学校的小卖部和夏日的轻井泽而已。她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要来我家玩,按道理来说,本来是应该由桐原家的汽车送到我家再接回去的。不知她是怎么和家里说妥的,最后定下来由我去桐原府接上她,然后一起坐著我家的福特过来。 ──在道子小姐身上,有一种外柔内刚、一旦决定就勇往直前的精神。 而现在,汽车正按照侯爵千金的意图,驶入小石川区表町。 贝琪小姐放慢了车速。车子从一个用煤焦油涂黑的垃圾箱前经过,进入了幽静的住宅区。 有一户围著竹篱笆的人家,再往前看见一座用高高的板墙围起来的宅邸。院子里挨墙种的树木连成一排,茂密的树叶像浓绿的烟霭源源不断涌出来似的从墙上方挤到了路上方来。这树木的围屏,看上去像是把在这一带算得上大的宅院围了个严实。即使有人爬上个电线杆什么的,想窥探里面的情况,怕也是难于得逞。 ──是这儿吧。 从外观氛围上我就感觉到了。果然,贝琪小姐说道: 「昨天,我先实地来看了一下。虽然没有挂出户主的名牌,不过其他的看上去都不像,而且地址就是这儿了。」 「知道了。」 道子小姐的话里没有犹豫。她接著说道: 「──就停在门口吧。」 「可以吗?」 「可以。」 福特车缓缓地滑行到神秘的宅院前,像疲惫的牛要休息一会儿似的停了下来。蝉鸣如织。 「下车。」 道子小姐说。 第十一章 沿著晒得发白的路,登上一段短短的石阶朝门口走去。 我们俩都穿著夏季单衣和服【校注:浴衣(ゆかた),以日本平安时代的汤帷子(ゆかたびら)的原形,顾名思义是入浴以后穿的衣服。江户时代变为庶民爱好的一种衣服】。道子小姐的是淡淡的青瓷色底上配著惹人怜爱的枇杷花,白色腰带上配著水珠图案。和她站在一起,我的和服上的牵牛花就平常得毫不起眼了。在穿著制服的贝琪小姐引导下,我们站在了紧闭的门前。门似乎上了闩。贝琪小姐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个听起来有些固执的老太太的声音从里面问道:「谁呀?」 道子小姐立即答道: 「我是桐原侯爵家的道子。」 不是平常那种和风细雨般的声音,透著一股让人感受到其显赫门第的凛然之气。 里面的人似乎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隔著门不好说话。请开门。总不会想让我在这大太阳底下站著吧。」 那气势像是在说,我的声音就是通行证。 「请,请等──请稍等片刻。」 有些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这次换成了一个厚重的老人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照看这儿的人。您有什么事?」 「泷泽舅舅从我小时候起就很疼爱我。舅舅爵位也离了,我想是不是有些不便之处,所以今天虽然是路过此地很是失礼,请一定让我拜见一下舅舅,问候一声。」 片刻的犹豫之后,那声音答道: 「……真不巧,少大人现在出门了……」 不高明的回答。道子小姐紧追不饶: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告诉我几时回来,我好改时间再来。」 那声音没有回答。 从环绕宅院的绿树丛中传来的蝉声越发聒噪了。一阵风吹过。 沉思默想之后的回答是:「请再等一会儿。」脚步声和刚才的老太一样远去了。 「还会有别的人出来吗?」 我说道。道子小姐歪头思量著。站在低一级台阶的贝琪小姐开口道: 「对不起……」 「你说。」 「如果要向什么地方请示的话,那就是泷泽家吧。假如真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为了应对意想不到的事态,甚至有可能打了电话。」 道子小姐是认识贝琪小姐的,而且还知道贝琪小姐「非同一般」。 所以我曾向道子小姐确认过:「为了让贝琪事先查一下小石川的迁居位址,可不可以让贝琪知道一些情况?」道子小姐不会诧异地想,一个佣人插什么嘴。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贝琪小姐爽脆地继续道: 「不管怎样,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为什么?」 我问道。 「如果有秘密的话,最重要的是不招人耳目。门前的不速之客,那当然是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肯定会赶紧的。」 果然,当我正望著天上的云发呆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髯老者探出头来,郑重其事地弯腰鞠躬。 「让各位久等了。」 事情的进展正如贝琪小姐料想的那样。说是关于这件事情,住在本乡的夫人──也就是吉广先生的太太──想要当面谈谈。 泷泽府在本乡,离小石川不过咫尺之遥。 当福特车进入本乡泷泽府的停车门廊时,这边早就准备停当,迎接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和道子小姐走上玄关,贝琪小姐按照对方的指示把车挪开。从那棵巨大的米槠拐过去,那边好像有专门用来停车的地方。 从凉飕飕、黑亮亮的大玄关,穿过装饰著盔甲刀枪的走廊,我被领进客厅,上了茶点。道子小姐则进里屋说话。 过了一段可以说长也可以说短的时间,道子小姐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们走吧。」 第十二章 因为出来了很长时间,所以决定不去我家了,直接回桐原府。 「英子小姐家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走的时候我跟家里说,说不定道子小姐要过来。不回去的话,他们会以为一直在桐原府上呢。」 在车上我们进行的是这样的对话,没有谈起吉广先生。道子小姐不说的话,别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问呢? 到了桐原府,进了道子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至少是我房间的四倍大。跟房间的大小相匹配,铺著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墙上挂著西洋画,下面放著长椅。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 汽水端了上来。喝完汽水就无事可做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我先说: 「如果是要保密的事情,就不用对我说了。」 道子小姐轻轻地推了推汽水杯子: 「的确叮嘱我对谁都不要讲的。」 「那么……」 道子小姐倏地抬起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怎么可以不告诉你呢。……今天又是我叫你陪我去的。我就告诉你英子小姐一个人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没了话。道子小姐缓缓地说道: 「……说是大概是遇见了神仙,突然失踪了。」 「什么?」 「古老的深宅大院里,哪儿都会流传著一两件这种不可思议的传说的。比如公孙树变的妖怪呀,跳入池塘淹死的女子的幽灵呀……可是,真没想到现在这个年代还有那种事。」 我歪头思量著说: 「那就是说,吉广先生在某个地方──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是的。大约在五年前,正好是我家的小叔叔和泷泽家的人结婚的时候。当时还住在我家的叔叔搬出去另立了门户。」 「哦。」 由此桐原家和泷泽家成了亲戚。 「当然少不了双方使者的往来。我们这边,叔叔也去登门拜会。事情就是那时发生的。」 子爵先生原来是在那一天失踪的啊。 「……招呼宾客自然是当家人伯爵先生的事儿。弟弟吉广先生和平常一样还是去大学上班。不巧的是,吉广先生出门的时间和我叔叔到达的时间凑到了一起。玄关和客厅之间有一个迎送客人的房间,迎客的管家和其他人都跪坐在那里,闹烘烘的。从那旁边,吉广先生信步走了出去。一旁,我叔叔一边寒暄著一边往里走。忙乱的嘈杂声静了下来,周围像退潮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人不见了踪影。」 气氛变得有些像鬼陉故事就要开场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佣人发觉大门口有人在叫。出去一看,见司机神情有些异样地站在那里。问他怎么啦,回答说,子爵先生还没好吗?女佣人深感诧异地说,早就出门啦。刚才就从这儿出去的。可是,司机却说,没有哇。你弄错了吧。子爵先生没出来。」 我想起了泷泽府那天花板很高的大玄关。铺著木板的玄关门厅凉飕飕、黑亮亮的。那里回荡著奇异的对话。 道子小姐继续说: 「女佣人想,那么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呢?可是,没见他回来啊。女佣人一边纳闷儿,一边来到连著走廊的厢房间问情况。」 「是问吉广先生的夫人吧。」 「是的。刚才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就是她本人。吉章少爷的妈妈。」 「那──没有回去?」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下,夫人也觉得纳闷了,和女佣人一起来到大门口,询问那司机。司机回答说,子爵先生左等右等也没有出来。话虽这么说,可是事实上玄关和走廊里都没有呀,真是搞不懂了。于是就想,会不会去更衣了……」更衣就是如厕。「到那里找了,也没有。一行人来到门前的院子,拾眼望去,广阔的春天的天空像大海一样碧蓝。风吹来暖洋洋的,催人发困。不知从哪儿吹来樱花的花瓣,稀稀落落地飘下来……」 第十三章 我在脑海里描绘著帝都的地图。本乡区南北狭长,而帝大大致位于本乡的中心。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是不是突然想起来,步行去学校了呢?这么好的天气,走著去肯定更加心情舒畅。有这个可能吧?」 道子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一般都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如果那样,也应该跟司机打个招呼吧?」 我泄了气: 「那──倒也是啊。」 「车子是每天都等著的。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啊。而且,即使万一是被春天的天气吸引,以至于忘了跟司机打招呼,但是,当子爵大人竟然一个人从视野开阔的前门院子恍恍惚惚地向大门走去时……这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 「是呀──」 「司机也应该注意到的。肯定会跑过去问:您怎么啦?」 「是啊。」 于是,道子小姐轻轻地做了个遭到拦路打劫时举起双手的姿势,表示束手无策了。袖子上绘著的白花摇摆著。 「不过啊……能够想到的,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所以,理所当然的,说是和帝大也取得了联系。」 「结果怎么样?」 我不禁探出了身子。 「没有去。过了两小时,三小时,到了傍晚也没有到学校。」 「那──」 「不可思议吧?」 我也像一面映照声音的镜子似的说: 「不可思议啊。」 那样的话,连我都想说,碰到神仙给带走了。 「夫妻关系也很好,对孩子也很疼爱。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真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作为兄长的伯爵先生召开了家庭会议,决定暂且先看看情况再说。第二天再次在宅院内仔细地找了个遍。可是,不管是堆放杂物的库房最里面,还是池塘底下都没有什么异常。」 「嗯嗯。」 「华族家的怪事,是绝好的报导材料。那些人可是像饿狼一样地瞄著呢。何况像天胜剧团这样表演大魔术的舞台上上演的一幕在现实中发生了。一个大活人,又不是躲进了夜色里,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消失了。如果闹出个什么『咄咄怪事,泷泽一族遭诅咒』之类的不吉利的传闻,那可不妙。」 「而且时机也太糟糕了……」 当时正在操办和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喜事。道子小姐也露出「是啊」的表情,「……幸好,这件事情没有从泷泽家传到外面去。如果真的发生了让神仙把人给带走了这样超越我们人类智慧的事件的话,倒反而说不定一不留神子爵先生又重新出现了。如果说这样的解释太罗曼蒂克的话,那么,按正常思维,就是司机在看别处没注意到。尽管司机本人说一直盯著,可毕竟是人呀,难保不出什么差错。子爵先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出去了。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又会恍恍惚惚地回来。」 「家里人肯定会这么期待吧。」 「可是啊,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吉广先生还是没有回来。为了不让来家里的人发觉,于是搬迁了住址,有人问起的话就回答说生病了在疗养。这样总算挺过了结婚仪式。帝大那边也办了辞职的手续……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弄不好万一把爵位给收走了,那可就事态严重了。」 「那应该是最担心的事情吧。」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申报失踪的时机,拖延不决中时间就过去了。恍惚间一留神,发觉早已五年过去了,吉章小少爷也已经七岁了。找一位有影响力的人说明真相商量办法……说起来,大概是我爸爸吧……于是,在吉广先生不在的情况下,以『身体状况不佳,无法继续担当此任』为由,做出了继承爵位的安排。」 「就是说终于渡过了危机。」 「是啊。不过,夫人说:『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已经不在家里了。虽然看不见,却总觉得他就在我们身边,在那里守护著我们。』」 原来道子小姐在泷泽府被告知的是这么一个情况啊。 但是,在浅草出现的那个和子爵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却还是让人无法释然──虽然疑虑重重,可是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事情也算是暂且有了一个了结。泷泽家肯定是不希望再起什么风波了。 况且,事情的起源又是我哥哥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道子小姐也只能忘了这件事情吧。 这时,我突然想了起来。 「──哎,有没有吉广先生的照片呀?」 「游园会、派对的时候来过几次,拍过照片呢。虽然都是很多人一起照的,不过脸应该看得出来的。……问照片干什么?」 「我哥哥说呀,吉广先生的脸长得像神仙圣人一样。」 「啊……」 道子小姐发出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惊呼,然后马上闭上微微张开的嘴巴,连连点头道: 「……说的也是啊。这么一说呀,倒真是有些超凡脱俗。不过具体也说不出哪儿怎么样。」 道子小姐站起身来,朝房间角落的书架走去。最下面一层的大大的架子上插著几本相册。道子小姐抽出一本淡紫色的相册走了回来。 道子小姐把相册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翻开,我们俩仔细地看了起来。 「啊,这是七八年前的游园会,拍得还比较大。」 道子小姐指著一张照片说。照片贴在黑色的硬纸板上。我不由得一惊,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根本无须说明。虽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从那稍长的脸庞上,让人感受到一种庄严的慈祥和宽容的神情。 我们还看了另外几张照片,在看了刚才那张照片上的模样之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哪怕照片上的人拍得远远的,小小的,也总能够认出吉广先生来。 说到底, 吉广先生是一个个性独特的人。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向爸爸打听了起来。 「您知道华族的泷泽家吧,和桐原家是亲戚……」 爸爸坐在安乐椅上,正安安乐乐地休息著,听了我的发问,「嗯」地伸了个懒腰: 「啊,你说的是本乡的泷泽。」 爸爸掌管著一家与财阀有密切关系的商社,交际也广。 「是啊,是啊。」 「怎么啦?」 「没怎么。那个家族,兄弟俩一个是伯爵,一个是子爵吧。一般都是当家的户主才有爵位,为什么兄弟俩都有爵位呢?」 「那有种种原因啊。社会上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泷泽这个姓里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 「是的。」 「但是啊,照本乡的泷泽家的说法,从血统上来说,自己这一支身分要高。可居然那边倒授了侯爵,这边却只是伯爵,心里想不通。」 「是这样的啊。」 「决定爵位的高低,要看维新时期功劳的大小,领主华族的话要看以前俸禄的多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 相扑力士的排名,靠的是在上一个比赛会期中的成绩,是胜多负少还是负多胜少,让人看得明白。可是政治大概没这么容易吧。 「公侯伯子男──站在阶梯的什么位置,是个大问题吧。」 「当然是个大问题。侯爵大人的话,不管有没有名望,都可以无条件地成为贵族院议员。伯爵以下,就没这个待遇了,规定要互选。大不相同啊。」 「啊,原来如此。」 「所以啊,更复杂了。而政府也没法对这种不满一一给予考虑。」 「因为升了那家就升不了这家,摆不平吧。」 「说得对。想要提升爵位的家族那可多了。于是啊,当泷泽老伯爵去世的时候,找了个『为表彰他的功绩』之类的理由,给弟弟也授了爵位。」 「啊哈。」 爸爸啪地拍手道: 「意思就是用这种方式做个了断。」 「就是说,要从伯爵升格为侯爵有困难,作为补偿,再给一个华族的名额──是这样吧。」 「嗯。」 我思索片刻: 「那也让人想不通啊。这好比肚子饿的是哥哥,得到馒头的却是弟弟。」 「差不多吧。」 「那样的话……」 说到一半,不禁心里一惊。虽然拿吃的作比方或许有些下作,却也让人对世事人情的微妙之处顿开茅塞。 「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授了子爵爵位的弟弟,当著为了提升门第而一直想方设法、奔走活动的一家子的面,也挺不好意思的吧。」 如果周围的人都拿复杂的眼神盯著你的话,那馒头也不容易吃啊。 「那倒也是啊──这爵位接受得不是滋味啊。可贺却不可喜。」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暗自思量: 这世上确实有超越人类智慧的事情,「让神仙给带走了」之类超自然的事件,也不能说绝对不会发生。但是,按照常理来考虑的话,泷泽子爵要么是碰上了什么事故,要么是按自己的意愿失踪的,二者必居其一。 听了刚才的话,让人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令子爵在泷泽家难以待下去的什么事情? 如果那样的话,失踪的气息变得浓重了起来。如果是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和劳动最最扯不上关系的华族,会不会在都市的角落里穷困潦倒,而事到如今却又找不到回到从前的契机呢?会不会因为无法回到日夜思念的妻儿身边而痛苦万分呢? 本来,这些想法都是哥哥那靠不住的短暂的一瞥给我带来的焦躁和胡思乱想而已,可是,当我想到自己即将从这郁闷炎热的东京逃往舒适的高原时,心情却变得沉重了起来。 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发去轻井泽了。这事情难道就这么搁到秋风吹起吗?焦躁感让我的心情越来越难受。 思前想后,到头来,能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商量的只有贝琪小姐。 晚饭后,我把贝琪小姐请到了我的房间。 第十五章 时间已经不早了。 因为用不著开车,所以贝琪小姐没有穿白色制服,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铭仙绸便装。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她就是我家姐姐了。 当然,对于没有徵得道子小姐同意就把别人家的大秘密泄漏出去,我还是有些犹豫。我一边在心里双手合十说著对不起,一边把一切都告诉了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是不会把我告诉她的秘密说出去的,而且她对于我来说是个特别的人。当然,长舌的人谁都会找出这样的理由来,把不该说出去的秘密到处乱说的吧。 贝琪小姐立刻说道: 「你是想确认──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泷泽先生?对吧?」 「是的。」 「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只能说,赶快忘了这件事情。」 我默不作声。贝琪小姐继续说道:「至少在目前情况下,泷泽家这台天平保持著平衡。可是,如果用手去碰一下的话,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弄得不好,也许会引起像打开了潘朵拉盒子那样的混乱。到那时,小姐您会招人怨恨的。而且……」 贝琪小姐那瞳孔特别大的眼睛望著我: 「小姐您一个人,即使跑到那种地方去搜寻,也是找不到您要找的人的。」 那倒是真的。首先,光是提到浅草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犹豫了。作为男子汉,哥哥可以满不在乎地去那里,可是作为女孩子的妹妹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和我同窗共读的大小姐,是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的。 比如说去看新上映的西洋电影吧。如果是去日比谷的帝国剧场,那是可以让我跟著去的。可是,如果说是浅草的电影街,那就不会让我去了。 如果用「平民化」这个词来说明的话,一般就是指「谁都能去的地方」。可是,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女生来说,却正好相反。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我们能够活动的范围是有限制的。 若是去参拜供奉在浅草寺的观世音菩萨,那还问题不大。可是,若是要去不太阳光的角落搜寻,那就如同一条小金鱼想要横穿沙漠一样困难。 「──不要说您找不到,即使您找到了吉广先生,那又怎么样呢?不用说,您肯定不会秘而不宣,而是去告诉别人,让他们去寻找吉广先生的。尽管您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番无法自抑的好意,可是,别人却会认为您做事轻率,也许您会因此失去做人的信誉。总而言之,眼下是,不捅马蜂窝,蜂也不来蜇,这样一个状态。您怎么考虑呢?──我们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小姐您有这个决心吗?」 我低下头,用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揉著左手的手掌,好像这样就可以想出什么好主意似的。 「……这种时候,在考虑我会怎么样之前,还是应该先替泷泽一家想想吧。问题是,对他们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贝琪小姐默默地看著我。 「──如果给他们带来麻烦的话,那确实是个大大的问题。不过,现在,我脑子里想著的──是泷泽家的吉章少爷,这个七岁的小孩子。如果说两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的话,那么他对父亲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吧──也许,前任子爵回来,对吉章少爷来说,甚至有可能是最不利的。情况确实如此。──可是,如果我是那孩子,如果有一个也许能与父亲相聚的机会,我是决不会放过的。」 说完这些,我对自己的这种想像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万一,不,万一的万一发生奇迹,浅草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人就是原来的子爵先生的话──而且,还要看吉广先生他本人是怎么想的。」 贝琪小姐听到这儿,极为平静地开口道: 「小姐,能借用一下纸和铅笔吗?」 「嗯──可以啊。」 我拿出纸和铅笔,贝琪小姐拿起铅笔: 「吉广先生的──首先,脸长什么样?」 随后,又一一问了发型、眼睛、鼻子、耳朵、嘴唇,边画边确认,修正。线条渐渐地带上了表情,不一会儿,我从几张照片上捕捉到的泷泽前子爵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贝琪小姐,画画也画得很好啊。」 「哪儿的话。」 贝琪小姐停住了肖像速写的手: 「出发去轻井泽是大后天吧。」 「是的。」 因为妈妈有事情,所以比往年稍稍晚了一些。 「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可以的话,明天我休息一天,去查一下吧。」 这也未免说得太轻巧了,我不免有些泄气: 「一天?一天能查出来呀?」 「这也不是不可能。听下来,吉广先生是一个给人以独特、深刻印象的人。这样的话,说不定光在浅草公园打听一圈,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凭著这张肖像画,再到玉姬公园、千束公园去打听打听的话──就这么兜一圈,应该也能从五十人以上没有固定职业,或者无家可归的人的嘴里得到一些资讯的。」 「……」 跑三个公园询问五十个人,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多还是少。不过,听到贝琪小姐把我模模糊糊地想像著的「搜寻」变为具体的人数说了出来,却不由得让人为之折服。 贝琪小姐继续说道: 「──但是,浅草区以外的地方也还是顾不过来的。东京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把地下通道和铁路旱桥下面都考虑进去的话,无家可归者最多的地方……很可能是下谷区吧。要一路打听到那儿,恐怕有些困难。」 「我明白。人做的事情,当然是有限度的。哥哥是在浅草看到的。在那儿找一找就行了。找不到线索,就放弃吧。」 贝琪小姐说了声「那好」,就站起身来。这时,我不由得啊地叫了起来。 「您怎么啦?」 「如果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吉广先生,而他又是主动离家出走的话……」 「嗯。」 「那就不是『让神仙带走了』。」 「是啊──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 「那么,他又是怎么从泷泽府消失的呢?……」 贝琪小姐微微一笑: 「我可不知道。」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泷泽府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米槠树。」 「是呀。」 「我上次从米槠树的边上开过,把车停在了后面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扇通往随从休息室和厨房的便门。可能是供花匠呀什么人进出的吧,围墙上也开著一扇简易的小门。」 我感到疑惑不解。 「……装出一副从玄关往外走的样子,而实际上又折了回去。绕到佣人的房间,从后门走了出去……是这么回事吗?」 那样的话,就要穿过走廊,从人来人往的地方经过。这是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说得上蒸发,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呀……到底怎么回事呢?」 贝琪小姐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到了第二天,我才总算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的确,可以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夏天天黑得晚。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第二天,贝琪小姐天还没黑下来就回来了。 正等她回来的我马上把她叫来,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得到的回答是: 「肖像画上的人,没想到马上就有了线索。」 「真的?」 「是的。我只不过把肖像画给浅草公园树荫下的那些人看了一眼,就有人叫了起来:『这不是马先生吗?』」 「马先生?」 「那是绰号吧──大家都这么叫。」 「……有点意思。」 这么一称呼,倒也让人生出些同感来。泷泽前子爵的容貌,确实有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之处。不过,可不是那种嘴里喷著泡沫的烈马,而是在柔和的阳光下安静地低垂著头吃草的马。 「连那些躺著的人,听到说起『马先生』,也都爬了起来,看了肖像画后纷纷咧嘴笑道:『没错,没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说起那个名字,那些在酷暑的淫威下没精打采的人似乎都精神了起来。」 这不就是不但容貌,而且连人品也和哥哥说的那个吉广先生相重合吗? 「──我问他们:『你们认识吗?』一个年轻人刚想说,却被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大爷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止住了。然后,那老大爷伸著下巴问道:『姑娘,你是马先生的什么人?』」贝琪小姐讲得绘声绘色,让人感觉身临其境。 「怀疑你是可疑人物了。」 「这些人在来到那儿之前肯定都经历了各种事情。其中也有干了亏心事害怕被人认出来的吧。『不要随便乱说』,应该是他们必要的注意事项。于是我就说:『我是他亲戚。大约五年前不知去向了,亲戚们都在为他担心。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他……』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相信了我。」 「好,好。」 我急著往下听。 「据他们所说,的确是大约五年前突然出现的。当然,新来一个人并不稀罕。即使要问是什么人,也不乏没有户籍的人啊。探听对方的过去是忌讳的──就这样,谁也不知道『马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过──好像谁都喜欢这个『马先生』。打零工挣了工钱也不拿去喝酒,从不乱花。但是,要是看到同伴有困难,他就会从手头仅有的一点钱里面拿出来,热心相助。对净琉璃呀歌舞伎呀之类的说唱、戏曲也很懂,下雨天出不去,大伙儿闷得慌的时候,他就讲给大家听。有时候实在心里不好受,凑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他也总是毫无怨言地耐心听著,然后说出一番让你心情轻松起来的话。甚至有人说只要看见『马先生』的脸,就心里安稳。」 「……」 「不过,尽是在听别人说起他,本人却很难见到。就像在追赶海市蜃楼一样,每到一个地方,人家总是告诉你说:『刚才还在这儿。』我都觉得是不是无缘相见啊。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后面追著。听人说去了贫民救济所,三点多的时候,我走进了那儿的大门。在那里,终于──和在澡堂洗完澡出来的『马先生』见上了面。」 「──澡堂?」 「对。贫民救济所里设有可以免费沐浴的澡堂。东京市的那一带地区,就有四家免费旅馆──加起来共有一千人,没有钱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一千人……」 我的脸上肯定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吧。贝琪小姐补充道: 「──四家免费旅馆不够,所以在不同地方还建了好几个花上一毛钱就能住宿的设施。不过,哪怕有一点点钱也要用来买吃的,所以要付钱的地方总是不太受欢迎。」 原来如此。贝琪小姐把话拉回正题:「──『马先生』同样很受孩子们的欢迎。男孩子,女孩子,就像果实压满树枝头一样,缠在他的左右,叽叽喳喳吵闹得很。『马先生』笑眯眯地跟他们一个一个依次说著话。看到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停下脚步,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摸著孩子们的头说:『那位大姐姐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孩子们显出遗憾的样子,不过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第十七章 「这儿就是那家救济所。」 我从福特车的窗子探出头去。 门敞开著。上方架著一个铁条弯成的拱形门顶,中间吊著电灯,天黑时照明用的。 大概是在这儿做活的人吧,一个穿著炊事用罩衫的女人朝里面走去。 左手边有一幢写有大大的「免费」二字的建筑,烟囱看上去像竖著的铅笔。那一定是澡堂。因为时间还早,没有冒烟。一辆大车停在那里,大概是运送碎木片之类烧水用的。 几个剃著和尚头的小孩从里面跑出来,好奇地打量著我们。 「我们走吧。」 贝琪小姐说著,车子又开动了。 据贝琪小姐说,昨天,当她上前搭话,以「泷泽先生」称呼对方时,「马先生」回答道:「啊哈,名字我已经忘了。」不过,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躲避,而是耐心地听著贝琪小姐的话。 福特车朝著圣天町方向开去。右手边,隅田川悠然地流淌著。 我们在言问桥附近把车停下后下了车。供游人散步的林荫道两旁,姿态优美的行道树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是作为帝都复兴计画的一部分而建成的日本第一座马路公园──隅田公园。 贝琪小姐告诉我,她昨天把我的事情讲了一遍之后,那个神秘的人物说:「那就见一见吧。」见面的地点约定在从言问桥数过来第二盏路灯处朝河的长椅。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 比想像的要乾净、整洁。我很羞愧自己有这种想法。上前问候、鞠躬。我穿著蓝底儿配百合花的和服,腰带上打著女孩子常打的贝口结。 「马先生」用老马疼爱小马一样充满慈爱的眼神望著我。我在他身旁并排坐下,贝琪则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 现在的时间是说早上有点晚,说中午还有点早。 眼前,隔著护栏可以看见宽阔的隅田川。波光粼粼。远近之处,水鸟成群结伙地在玩耍。对岸是向岛,大约是在三围神社附近吧。 「没有遮阳伞行吗?」 「马先生」问道。他担心我怕太阳晒。这种担心透露出他以前的身分。 「行。」 「我原以为太阳还没升高之前大概没问题,可是毕竟是夏天。对年轻姑娘来说也许不合适。」 「没事的──我哥哥都笑话我,说啊:『你呀,撑把阳伞都哼哟一声扛在了肩膀上,不行不行。』说是不像个女孩子──阳伞要离开肩膀一点,稍微斜一点。」 我摆著姿势说: 「──不过,老是这么介意别人怎么看,那才无聊呢。要是对面走来一个让人动心的,不说我也会自然那么做的。」 「马先生」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啊。和我想像中的一样。」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如何谈起,所以就……说得太多了。」 「平常不爱说话吗?」 「是的。」 其实不然。嘴是可以随便说的。 「哦,年轻人还是有朝气的好。看著就让人高兴。」 眼前是一派明朗的风景。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出乎意料地凉爽。 「哥哥说话虽然让人不爱听,不过我很喜欢哥哥。爸爸妈妈我也很喜欢。」 「那好啊。」 「……您不想回到夫人身边吗?」 我冷不丁地直攻要害。「马先生」,不,泷泽先生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我也很喜欢我的妻子。」 「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们其实住在不同的世界。她天真无邪,在她所思所想够得到的范围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可是,说到底……」 泷泽先生把目光移向远方: 「……她是住在河对岸的人。」 在这个景色宜人的帝都新公园里,时不时地有人从我们眼前溜达著走过。 「──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一起去轻井泽时的事情了。我们订了临时列车二等车厢。我们两个年轻人故意等我哥哥他们走了以后晚些时候才出发的。可是没有想到,二等车厢挤满了前往轻井泽的所谓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已经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相反,倒是三等车厢还比较空。于是,我们就移到了三等车厢。可是,一进三等车厢,我妻子她就一反常态,变得非常爱说话,冲著我大声地说个没完没了。刚开始,我想,这是怎么啦?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她反反覆覆地讲我们在本乡的房子,我们的身分地位,以及因为二等车厢太拥挤所以才到这里来,诸如此类。就是说,她在向周围的人嚷嚷著一件事情:我本不是该坐在这里的人。她已经是在哀号了。」 「……」 「简直像来到了一个氧气不足的地方──不那么做,她就透不过气来。她做梦也无法想像:坐三等车厢的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三等车厢的人坐在一起让她痛苦,她被这种痛苦煎熬得在那里没头没脑地蹦跳。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于是,这下轮到我痛苦了。」 河中央有一条平底船在驶过。一男一女肩并肩地摇著一支大大的橹,看上去是一条作业船。两人配合默契,女的用手巾左右折角包裹著头,像是一对夫妻。 第十八章 「……同样,爵位的事情也让您痛苦吧。」 泷泽先生用手支著额头,过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泷泽同姓宗族之间争论高下的事,听著就让人心痛。何况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牵涉进去了,这就更让人难受。」 船只扬帆驶过。鼓满了风的船帆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四方的纸。隅田川上船来船往,似乎显示著帝都的繁荣。 「可是,那……」 我踌躇地顿了一下: 「……从优裕的家境中逃离出来,去过一种严酷的生活。这在常人是无法做到的。可是……可是,您这是在逃跑啊。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跟长辈这么说话,也许很不礼貌。但是我也是一个女人……而夫人也是一个女人。从一个原想和您相伴一生的女人的角度来看,您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从上游驶来一艘摩托艇。远远望去。驾驶员小得像豆粒儿似的。不过,仍然可以看得出驾驶员用一只手按著头上的帽子。 我继续说道: 「──如果,我是夫人的话,要是有什么让您忍受不了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教育我。这难道是过分的请求,过高的愿望吗?难道是太任性了吗?」 「不,不,任性的不是我妻子,而是我。」 「……」 「不是说『我的妻子是那个样子』,而是说『我的妻子也是那个样子』。我的妻子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她只是和常人一样地思考,和常人一样地活著。」 「可是,要是您说出来的话,那么夫人就会转变想法,和您一起抓住真正的幸福的呀。」 「英子小姐。」 说到一半,泷泽先生望著我停顿了一下: 「──对我的妻子来说,真正的幸福在那一边。对那一边的怀疑就是犯罪──那是一种非常明快,像从未生过病的肉体一样──顽强,几乎可以说是健康的思想。」 「……」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爱。我迷恋著妻子、孩子。可是,随著时间的过去,我的忧虑越来越深,终于到了极限。在那个包括我深爱的妻子和孩子的世界里,我已经不能呼吸了。不是我拋弃了那个世界──是我被那个世界拋弃了。」 我无法相信,对孩子的情爱会输给那种抽象的心理。任何一种思想,在父母与孩子的情爱面前,除了垂头丧气的败退,难道还有别的吗? 「那样的事情,真会发生吗?」 「你大概无法理解吧。我是特殊的。正因为特殊,所以才变成了这样。按一般人的思维来考虑是理解不了的。」 「您不想看看孩子……」 「当然想。有一则和尚出家的故事,说他为了斩断恩爱之情的羁绊,把追上来缠住他不放的孩子从台阶上踢了下去。那种事情我做不了。恩爱之情是难以了断的──但是事到如今,我感觉妻子和孩子都已经化作了让我的声音产生回响的存在,总在我的身旁。」 摩托艇大大地转了个弯,掉过头来顺流而下,船后腾起滚滚白浪。 看样子是在巡游赏桥,从言问桥折回,沿河观赏吾妻桥、驹形桥……「如果您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著想的话,那么您还是保留您的身分地位,对他们做经济上的援助,这岂不是更好吗?这样做岂不是更有益于社会,有益于您的家庭……」 有些热心于社会事业的华族,也会因为过于热衷而遭受家人亲属的白眼,有时候还会被嘲笑为「不通世事的浪荡公子」。可是,那样也比拋妻弃子地离家出走强呀。 「呀──如果不是一个任性而为、一意孤行的人的话,大概会那么做吧。可是,我已经不堪忍受继续留在那个世界了──明知海底有珍珠,但是对于一口气憋不过来的人来说,还是得不到手的。说起来真够没用的,可是就是这么回事──人啊,有身分的用身分,有思想的用思想,有宗教的用宗教,有国家的用国家,总是用这种东西把自己围起来,蔑视、排斥、攻击其他的人。这种想法总在我脑海里萦绕。这样想来,自己终归只有拋弃一切化为虚无这条路了。」 「那么,像『让神仙给带走了』一样销声匿迹,也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化为虚无吗?──为了不让人觉得是您拋弃了家庭,为了不伤害您的夫人和孩子,对吗?」 第十九章 「呵……『让神仙给带走了』。是这么说的啊?」 我点点头说: 「您夫人是这么认为的。或者是──想这么认为吧。」 泷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你所说的那种想法确实是有的──不过,嗯……」 泷泽先生眼睛望著半空,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如果在大学里消失了的话,大学里的人就会受到员警的盘问。在上下班的路上失去踪影的话,就会有大规模的搜寻。而如果在自己家的玄关不见了的话,暂且不会给外人带来麻烦。就是抱著这么一丁点想法。可是,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没指望凭那点小把戏就能一直蒙混下去……」 「如果正式搜查的话,那个时候在现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严格的调查吧。但是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事情让伯爵先生给隐瞒了下来。被询问情况的只有泷泽府的女佣、看门人和寄宿在府上的学生而已。」 「……哦,原来是『隐瞒了下来』。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被宣布为失踪吗?」 「是的。对外公开的说法是,住在小石川的别墅疗养。如果您想回去的话,只要敲一敲那边的门就行了──小石川这地方,离大学的植物园也近,应该是您很熟悉的地方吧?」 泷泽先生安详地笑了。散步的人们,对著河面指指点点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呀,那样的门,已经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了。……可是,你光凭你的想像就明白啦?我是怎么从宅子里溜出来的。」 「是的。我做了道减法。」 「呵。」 「如果说是消失了的话,那么『要么是上了天,要么是入了地』。可是,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既然不是上,也不是下,那么当然只能往『横』里想了。可是,如果回到走廊的话,女佣们在那里。而如果就那么往前院走的话。司机就等在那里。」 「是的。」 「这样的话,往横里溜出去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穿上『隐身蓑衣』。」 「嗯。……这么说来,我是装扮成哪个佣人的模样出去的哆?」 「不。没有那个时间。有没有眨眼间就能穿上的『蓑衣』呢?有。可以说──只有千分之一成功的希望。而您就在一剎那间完成了。」 「呵,怎么个做法呢?」 「大的宅院一般都那样,泷泽府也一样,并不是出了玄关就是院子。玄关前面是一座有屋顶的停车门廊──要是在平时,早上送您去大学的车子,应该会打个弯开过来,进入停车门廊,然后停靠在门口──可是在那一天,泷泽家的司机是在前面的院子里等候您的。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一天有客人要来。停车门廊需要空出来。」 「说得没错。」 「那一天,载著桐原家客人的车子开进了停车门廊。司机打开门,桐原先生走下车来。泷泽府的人迎客、行礼。桐原先生走进玄关。众人跟随在后。视线集中在桐原先生的后背。这时候,您走了出去,从开著的车门一下子钻了进去──如果您坐进了桐原先生的车里,那会怎么样呢?」 泷泽先生微微一笑: 「所以我说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 「您对那边的司机是怎么说的?」 「 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说啊, 我得去大学上班, 可是儿子追著我不放, 真没办法。就这样把我带到停车场那边吧。|「哦,原来这样啊。」 「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也来过使者。那时,在门口我看到司机站在桐原家的车子旁边低头鞠躬。我打了个招呼说:『辛苦了。』司机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于是我跟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泷泽家的老二,我叫吉广。』没想到司机却非常惶恐,结结巴巴地说:『啊,少,少大人!』」 「就这样和司机认识上了吧。」 「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一个星期以后,那一天来临了。我走出玄关,发现眼前停著桐原家的克莱斯勒。门开著,那个司机在鞠躬。这一切似乎在对我说:『请上车吧。』我突然想:『坐进这辆车,就能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这个念头就像上天的启示一样闪现在脑海里。」 对于泷泽先生坐进车里的那一刻灵机一动说出来的那个理由的效果,我不由得惊叹: 「只要说是您的孩子在后面追著,那么即使在后排座位上蜷著身子,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 「是的。司机说了声:『明白。交给我吧。』就赶紧关上门,把车开到了停车场。我对司机说了声:『呀,谢谢。我就从这边走了。』然后就从便门直接来到了马路上。」 就这样,现代版的「升仙」故事发生了。 第二十章 帝都还是酷暑难当,而轻井泽却早早地步入了秋天──与其说秋天,实际上,一到八月下旬,有时候就已经想生火炉取暖了,甚至有时候碰上天气骤冷,还真的生起了火炉。这种时候,可以说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越式地来临了。 当只有我和贝琪小姐两个人的时候,我们谈到了泷泽先生。对孩子来说,父亲到底是什么?贝琪小姐透过白桦的树枝仰望著苍穹说道: 「相信宗教的人会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猛然想到贝琪小姐心中的思绪,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我家的父亲总是很忙,好几次都是周末过夜,周一早上回去。 爸爸对于轻井泽的某些人来说是期盼的客人。大概是因为在英国待过很长时间的缘故吧,爸爸是纸牌游戏──桥牌的名家。 对于输了牌的人来说,那是恨之入骨、严阵以待的对手。我邀来你请去的,忙得不亦乐乎。 昨天晚上,爸爸又在露台上以牌会友,厮杀到深夜,今天早上则迟迟不起床,于是我们就先吃了早餐。 白色的朝雾尚未散尽,像一团团轻烟在空中飘浮。被朝雾的风情所吸引,早餐后,我向别墅后面的冷杉林走去。 冷杉树有的粗有的细,有的直著腰板,有的歪斜著身子,一个个张扬著个性。我和哥哥小时候曾在这里邀请别人家的小朋友们开过游园会。 遥远的记忆感觉起来就像古老的故事一样。 贝琪小姐来了,手里拿著一份报纸。 「什么呀?」 「老爷在车上看过的东京的报纸。我要了来,刚才在看。」 「上面登了什么吗?」 「您看这……」 贝琪小姐刷地打开报纸。从白色的雾团间,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在清澈的空气中,贝琪小姐的半边脸颊发出炫目的光彩。 我接过报纸,朝贝琪小姐指的地方看去。从下面往上第二栏有一个排成两行字的标题: 德高流浪汉 舍身救幼童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透到了脚。 二十二日下午四时左右,在浅草区田中町,一个走上马路的幼童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吓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冲上前去救出幼童,而自己却被卡车碾压而亡。据称,这名男性流浪汉人称马先生,平素德行高尚,在流浪群体中颇具人望。 我浑身都在颤抖。 「您怎么了?」 「是我造成的?」 「──小姐。」 贝琪小姐挨近我说: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是因为我去见了他吗?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把他逼进了死胡同?」 「您多想了……人啊,就像时间的齿轮在转动一样,走著他的每一步路。」 贝琪小姐紧紧地抱住我说。 第二十一章 这个秋天,日本遭受了异常猛烈的强台风的袭击。据说大阪死亡、失踪的人员接近两千,大风把五重塔也吹倒了。 而有关东北农村「明治以来的大欠收」的新闻报导,黑压压地充斥著报纸的版面。我的心里头不禁想起那个不吉利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呜叫…… 在这样一个秋季,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重逢,犹如一盏微弱的灯火,成了这个秋季留在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让哥哥带我去银座,走进我惯常去的教文馆。 当哥哥踩著黑亮的漆皮鞋踏上书店的地板时,哥哥叫了起来: 「糟糕!」 说是在刚才进去的伊东屋文具店忘了东西。我呢,与其陪哥哥一块儿去,还不如乐得浏览浏览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所以就留在书店等哥哥回来。 可是,哥哥一离开,就有一位男士上来搭话。 「对不起……」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在富士冰点屋,川俣先生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我和哥哥在一起,所以还能泰然自若。可是,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倒不是说因为寡不敌众。一个年轻姑娘家,不紧张才怪呢。 搭话的人穿一身儍气的条纹和服。不过,虽然著装的品味不怎么样,脸却长得端端正正,眼睛炯炯有神。 「──是花村英子小姐吧。」 姓名说得正确无误。我像暴露了身分的间谍一样吃惊。就当我几乎惊叫出声来的那一剎那,就像歌舞伎舞台上那挂淡绿色的大幕落下来一样,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人的名字。 「若月先生!」 此人是以前在一户人家的时局问题演讲会上见过的一名军人,离开前互道了姓名。好像是──陆军少尉。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 「刚才和您一起的是您哥哥吧。」 「是!」 「您哥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哥哥是马大哈冠军。」 人要是不在场,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你。 「真没想到能再次遇见您,不过我刚才一直犹豫著该不该过来打招呼。说句不礼貌的话,幸好看到您有些无聊的样子,所以就……」 「哪儿的话。托了冠军的福,能和您说上话,我很高兴。」 这要换了美国电影中的登场人物,该早就一起来到楼下的富士冰点屋,对坐著喝茶、喝咖啡了。可是我是待字闺阁的良家女子,那种事情当然是不能做的。 「您找书吗?」 若月先生问道。 「是的。」 各种书名在我脑海里生成了一股龙卷风。嗯,「诗集」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少女的样子──我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学校里上课时学的,有一首反覆出现『油菜花』一词的诗。我想读一读那首诗,就来书店找找看。」 我思量著,军人懂枪,而与诗却无缘吧。可是,若月先生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那是山村暮鸟【校注:山村暮鸟(1884─1924):日本诗人。生于群马县,本名土田八九十】的诗。」 「您知道啊!」 「是。山村暮鸟是基督教的牧师。『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吟诵起诗来的若月先生倏地挺直腰板,像是在辩解似的补充道:「呀,这是年轻时读的。」大概是因为诗会让人联想起「文弱」一词的原因吧。 我使劲地摇头说: 「不不。」 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做这种猜测反而显得很儍气,连忙牵强附会地说:「现……现在也年轻……」真是奇怪的对话。 「这首诗收在《圣三棱玻璃》【校注:山村暮鸟的第二本诗集,于1915年自室生犀星主持的人鱼诗社刊行,全本诗歌35篇。在当时的诗坛上是无与伦比的纯独创性的诗集】这本诗集里。」若月先生说出了诗集的名字。 「三棱玻璃?」 「就是三棱镜。」若月先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形状。 「啊……是……三个角的玻璃吧。」我连蒙带猜地总算明白了那几个字的写法。 「现在估计很难买到。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寄去。」 「那……给您添麻烦吧?」我声音里带著些许兴奋地说。 「不麻烦,我──大概再也不会读了的。」 我用手指尖轻轻地抵著下巴,有些犹豫。于是,若月先生说道: 「──非常漂亮的书哦。」 这句话说动了我。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我接过来,在上面写上住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一边祈祷著哥哥现在可不要回来。 真是天助我也,等我把笔记本还给了若月先生,哥哥仍不见回来。 上一次和若月先生交谈时,听他说起他所在部队上的士兵的情况,据说穷困的人很多。 我向若月先生问起欠收的影响。据他所说,士兵里有人在慨叹「村子里看不到年轻姑娘的影子」。不用说,一个不剩地全卖了身。 「……听到这样的困境,真让人心如刀绞般难受。」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起了泷泽先生,于是说道: 「站在巨大的现实面前,纤弱无力的个人──即使拚上性命,也于事无补。在这种时候──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内心,对外不采取行动的人,您是怎么看的?」 显然,若月先生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小姑娘在说她自己呢。」 「男的和女的不一样。」若月先生答道。 这种观点也叫人不敢苟同。我本该反驳说,正确地讲是「作为一个人如果那样的话」。可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应答道: 「不,我是说男的。」 「那个……」 若月先生正要开口说下去的时候,哥哥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对话也就此打住了。 哥哥注意到若月先生,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为两人做了引见。 回想起来,两次遇见若月先生,两次都是便装。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见过作为陆军军官的若月先生最恰如其分的样子──穿军装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几天后,诗集寄到了。 邮包上的收件人、寄件者地址写得规规矩矩。打开一看,重重包装下露出一本盒装的书来。 的确像若月先生说的那样,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盒子上贴著素雅的黄绿色题签。也许是为了表现题目中「三棱玻璃」这一名称吧,除了书脊之外的其他三面,都涂上了一层银粉,闪著清冷的光泽。封面是柔软的皮革。我的脑海里闪过若月先生的手指滑过封面的形象。 我坐在桌前,哗啦哗啦地翻著书页,首先要找的是那首写「油菜花」的诗。 找到了!是一首题为《风景》的诗,还加著一个副标题:《纯银马赛克》。 正如若月先生背诵的那样,「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这同一诗句一行接一行地连续下去。这种同语反覆本身就像在画布上不停地涂抹著黄色的颜料。而诗中夹插著的「悠远的麦秆哨的声音」、「病恹恹的白昼的月亮」之类的诗句实在令人击节叫好。难为若月先生送给我,还真不赖。 写这首诗的诗人,若月先生说是「牧师」。居然连这都知道! 「啊……」 我想起来了,教文馆是和圣经馆连在一起的,两家共用一幢楼,说不定若月先生对基督教也有兴趣。虽然这跟他军人的身分很不相称。 于是我回到前面,从头看起。开头第一首诗叫《呓语》,因为没有假名标注读音,所以不知道该读作「GEIGO」还是「UWAGOTO」。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赌博──猫 真有意思!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单词连在了一起。这种蛮横的乱点鸳鸯让人既紧张又兴奋。 可是听人这么一说,「猫」看起来还真的是一副会去赌博的样子,而恐吓的背后似乎正流淌著「胡琴」的声音。 呀,这首诗的妙趣也许就在于不是那么去抠死理儿。 欺诈──印花布 渎职──天鹅绒 奸淫──苹果 伤害──云雀 杀人──郁金香 富丽的大红郁金香浮现在眼前。可是,紧接著的是── 堕胎──阴影 眼前又突然阴暗了下来。 接下去的罪名是「骚乱」。所谓骚乱罪是指拉帮结伙,威胁国家的安宁与秩序,也就是引起动乱吧。 那里悄无声息地写著── 骚乱一一雪第一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朝客厅里一看,原来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经常会一边听著留声机里流出的美妙的乐曲,一边侧著身子躺在长椅上。有时候碰到平和宁静的曲子,还真的当作催眠曲呼呼大睡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盘腿坐在地毯上,盯著留声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星星特别美丽的夜晚。 我虽然这么描述哥哥的样子,可其实我只是看到了哥哥的后脑勺而已。兄妹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一手透视的本领。从那耷拉著的后背和脖子的弯曲程度,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的面部表情。 ──走进一家小小的茶座 面对著眼前的茶点 两个人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今年鲤鱼旗在天空中飘扬的时候开始流行的歌曲,只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曲调不错,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到了脑子里。 哥哥是个很容易受各种事情影响的人。 钢琴家鲁宾斯坦【校注:即阿图尔‧鲁宾斯坦Artur 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兰钢琴家】来日本的时候,像烟花四散般的演奏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今年春天,鲁宾斯坦在九段的军人会馆举行了告别演奏会,我们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听了演奏。回来后,哥哥频频感叹道:「嗯嗯,果然厉害!」立马就去买来了有口皆碑的维克多(Victor)唱片《恋爱魔术师》,一连听了好几天。 哥哥躺在长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摇晃著肩膀。看著哥哥陶醉的样子,我说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鲁宾斯坦。」 不棒哪还行啊? 可是,虽然同是「恋爱」的乐曲,眼前的样子却完全不同。不光是没有躺著听──这么简单的一个「姿势」问题,让人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虽然季节已是夏天,却荡漾著一种暮春的忧愁。 哥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有那么一两次恋爱经历的年龄了,说不定正被哪家的疯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当然我的年龄要小,可是这种时候,眼神却变得像母亲一样。 找个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第二章 如果把「恋爱」这个词和「那是去年的事情」这句话,像摆放一对供神酒用的酒壶一样,摆到一起的话,这对酒壶中间就会浮现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脸庞。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和这种家庭的千金小姐以朋友相称,让人觉得心中有愧。不过,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边露出亲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里面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而今,道子小姐却向我打开了心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们俩在桐原府那广阔、壮美的院子里散步。在那个高岗上的四方亭里,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的心被一个人吸引了。 当然,道子小姐能够相遇并交谈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够得到桐原家邀请的门第出身。那个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却有著与他的华族身分格格不入的想法。 虽然身在一流顶尖企业,却对「从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阶梯毫不在意。说是「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 这样的青年,估计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从未遇见过吧。 可是,按常理来想,道子小姐的结婚物件,是有桐原这一门第允许与不允许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轻人估计有困难。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著,时间正值今年冬天──那时正好是金发飘逸的女杰艾米莉娅‧埃尔哈特【校注:艾米莉娅‧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踪,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性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驾驶洛克希德公司制造的那架漆成红色的「织女星」飞机第一次成功地实现了从夏威夷到美国本土的单独飞行,成为全世界议论的话题的时候。 「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请我,我又来到桐原府烦扰。 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难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说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来好像有进展的希望。」 这里说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间里的壁炉正冒著红红的火光。 吃惊过后高兴涌了上来。道子小姐那喜悦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镜子上一样,反照在我身上。 「……哎哟……恭喜恭喜!」 「不胜惶恐。」 这种应答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个圈子的语言,翻译成社会上通用的语言就是「谢谢」。 「为什么……怎么……?」 「我和爸爸谈了谈。」 道子小姐的父亲今年从少将晋升为中将了。桐原陆军中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里的时候,也许对女儿很娇惯吧。确实,讲究点方式方法的话,有时候跟妈妈说还不如直接跟爸爸谈来得好。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不是说不试不知道吗?我就姑且试试。又不能骗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内全都说了一遍。听了我的话,爸爸沉思了起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那,倒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选择……』」 「什么?」 「哥哥将来会娶一个领主华族家的小姐。这事已经在商谈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儿是我们学校的学姐丽子小姐,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丽子小姐嫁给皇族,成了王妃。 「至于我呢,爸爸考虑的是经济界的人士。他想让三个子女分别走三条不同的道路……」 我点了点头。怪不得起初选中了有个儿子做继承人的瓜生财阀。 「……虽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里说啊,现在这样的社会,是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意思是……」 「就是现在这样有华族、士族之类身分等级的社会……」 的确,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明目张胆地乱说的。作为陆军中将的桐原侯爵这么说令人意外。据说桐原侯爵在国外也待过相当长的时间,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桐原侯爵视野开阔,不是一个头脑僵硬的人。外面说他生气时像燃烧的烈火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是一位思维灵活的人物。 当然,要是换了如女神般的丽子小姐,做父亲的大概就没这么开通了。正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么点自由。 而且,对作为武人的中将来说,看到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会觉得心情痛快吧。这种心理状态很微妙。 「……爸爸说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轻薄的理想主义者是毫无用处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 侯爵听完女儿的话之后肯定开始了多方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的结果,道子小姐觉得事情会朝著令人高兴的方向发展。 打那以后半年过去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对道子小姐来说,和几年前呈现在面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说是命运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转变。 不过也有一点点遗憾。 前几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课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著眼笑著说。 我们已经是后期课程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我没有道子小姐那样富有波折的恋爱经历,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课程继续学习。当然,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父母之命,没商量地嫁人了事。 从比例上来说,五个里有四个要么结婚,要么开始待在家里为做新娘学这学那【校注:指「花嫁修业」(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进入待嫁时期要进行的新娘培训,】。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后期三年,加起来也有十一年,读上这么多年也够了──这是世人的常识,多数派的观点。 而我属于少数派。 正因为如此,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说实在的,让我感到寂寞。 第三章 我看著哥哥烦恼的背影,不忍心再去开他的玩笑,没打扰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叫武士的惺惺相惜。 一星期当中,最宁静的也就数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无所事事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还没有结婚就想起离婚确实非常奇怪,我想起了孩提时很喜欢看的《童话》杂志。「离婚」和「童话」实在是一种奇异的联想。实际上,那本《童话》杂志上有一个叫《美国通信》的连载,里面写著关于美国妇女的一些事情。因为从中可以瞭解轻易去不了的大洋彼岸的情况,我记得那时候看得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总而言之,说的是美国样样都是女士优先,其中就提到了离婚的话题…… 我本来就是个对东西比较珍爱的人,《童话》又是一本时尚、漂亮的杂志,所以我对这本杂志就像喜爱的洋娃娃和五彩斑斓的江户印花纸一样珍视,应该现在还好好地保留著的。虽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不过在储物箱里一找就找出来了。 这本杂志原本是哥哥订的。因为投稿栏目非常充实,订这本杂志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投稿。「想写点东西」是我们家这位文学士先生的野心之一。 不过,哥哥是一个幻想家而不是一个实践家,只是一直在想啊想,就是不见他动笔,属于那种怀揣著构思了几十年的大作寿终正寝的类型。有一次,冷不丁地听到哥哥咕哝了一句:「大器晚成的人,要是中途夭折了的话那就太可怜了……」看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啊,有了有了。那是我小时候看的杂志,我想应该是大正末年。果然不出所料,大正十五年【校注:即1926年】六月号上,刊登著水谷胜的《美国通信》。 文章在写了美国妇女是多么神气之后这样写道:「总之,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即便结了婚,女人也会因为一点无聊的琐事向法院状告丈夫,提出离婚。一般情况下都是女方胜诉,而且离婚之后男方还必须负担女方的生活费。这样的荒唐事有好几起。」 妈妈向法院状告爸爸,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离了婚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这在爸爸看来也许确实很「荒唐」,而在妈妈看来,如果不能让爸爸负担今后的生活费,就无法放心地去告状。 美国和日本情况可不一样。以前贝琪小姐曾经说起过现代日本的判案情况──丈夫沉迷于赌博,还把不好的病传给了妻子,妻子受不了逃回了娘家。丈夫说这「太不像话」,把妻子告上了法庭。这种事情美国的妇女听了不知作何感想?而她如果瞭解到日本法官还会责怪那个妻子「不守妇道,侮辱丈夫」,认为「从夫是理所当然的」──又会怎么想呢? 出生在哪个国度,其生存方式,特别是对于弱者来说,有著白昼与黑夜的差别。 银座等地方穿著西式服装的人明显地多起来了。会不会有一天日本男人的心也会像美国那样呢? 水谷胜在这一回连载的末尾这样写道:「当大家做爸爸、妈妈的时候,日本将既不是一个『男人耍威风的国家』,也不会是一个『女人耍威风的国家』,而将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手拉著手,互相尊敬,互相爱护的美好国家。我期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小时候看的内容后来忘得一乾二净,不过水谷胜说得太对了。 大概道子小姐建立的家庭会这样吧。真希望会这样。 光阴荏苒。我们到了可以做母亲的年龄了。可是,社会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做母亲的时候」。 通过这种希望的传递,我们的社会也渐渐地发生著变化。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这样,找出以前的旧杂志后,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光是挑著读《美国通信》就让人觉得很是怀念。翻到上一年十月号上刊载的《举起手来》时,我马上想起来我以前读过。 这篇文章里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就像在银座的大街上溜达、闲逛叫作「溜银」一样,「人们把一边喊著『把你的双手举起来』,一边打劫的坏蛋也唤作『举起手来』。」 文章还介绍说,纽约的「举起手来」很有名气,不但在僻静的地方,「只要周围三丈之内没有人经过的话」,在热闹的地方也会遭到抢劫。 我小时候的英语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非常严厉。而我从小就喜欢把刚刚学到的知识拿出来显摆。我悄悄地靠近海伦小姐那穿著艳丽服装的宽阔的后背,模仿著坏蛋的声音叫道: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 「英子‧花村!」海伦小姐厉声训斥道。称呼全名是生气的表现。与其说因为我的态度不好,不如说是因为「举起手来」这种话与正统的英国英语格格不入的缘故。 大正十五年五月号上的《地铁的故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电气火车像鼹鼠一样在地底下穿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孩子心动的故事,带给我一般的交通工具所没有的梦想。「东京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的」──而今,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现实。当我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地铁当作移动的手段来看,而是感觉在玩一个巨大的玩具。 在地铁上野站下车的时候,我在检票口看到一个投入一毛钱镍币后挡住去路的棒就会哐当一声转动,人就能够进到里面的装置。其他人都觉得很新奇,而只有我却觉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因为我早已在《童话》杂志上读到过了,那上面介绍过纽约地铁的「十字形挡路棒」。 现在重新读来,文章里说美国是「投入五分钱镍币」,大概就是五美分吧。往投币孔里「如果不放入镍币,身体再怎么往里挤也是挤不进去的。可是一放入镍币,身体进入那个十字形挡路棒的一个空格,往前一挤,随著一声响亮的『哐啷!』十字形挡路棒转了个圈,人就来到了月台上」。 这种关于装置的说明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书上还有插图,所以印象特别深。大洋彼岸,美国纽约,「十字形挡路棒」──在孩提时代,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景物。说得夸张一点,那是可以和空中飞的地毯相提并论的。可如今,在这东京也可以像家常便饭一样地体验了。 去年农历三月三日桃花节那天,人们盼望已久的京桥、银座间也开通地铁了,不久,从浅草过来的地铁延伸到了新桥。 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有些东西却在不断变化。 第四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一年后……说起一年前的事情,去年现在这个时候,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奇闻,说的是「流浪汉捡到一块重约三十贯的黄铜」。流浪汉把黄铜交给了员警,一年后如果没有失主认领就会发还给流浪汉。虽然不知道结果怎样,我还是暗自祝愿那几个流浪汉能够靠那黄铜重新过上像样的生活。 另一方面,去年的事态在一年后明显发生很大变化的,除了道子小姐的事情之外另外还有一桩。 那就是三宝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这几年来,我和这三宝鸟有缘。 三年前,我在轻井泽偶然遇到一个挂著绕口令一样头衔的人──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从他嘴里得到一条惊人的资讯: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美丽鸟,其实它的叫声根本就不是「佛法僧」。 ──世上所谓的常识到底是什么呢?人们以为是真实的,有时候会被轻易地颠覆。 和那个时候的鸟类专家川俣先生在银座的教文馆重逢,正好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外面正下著六月的雨。 那时川俣先生说他们成立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会员之一的广播电台台长要从群马县的迦叶山向全国转播三宝鸟的叫声,叫我们「有兴趣的话就听一听」。 我还向同学大肆宣传了一番,可是,可能由于气候的关系吧,转播的那天晚上,这上野古国的三宝鸟却一声也不吭。 据说碰到山里气温骤降,三宝鸟就会飞到村落附近来。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本来住在深山幽谷中的鸟,飞到山脚下来鸣叫,岂非咄咄怪事? 如果说三宝鸟会招来祸事的话,那还是不要飞下山来得好。何况山里还设置了麦克风,等著三宝鸟一展美丽的歌喉,所以就更不希望三宝鸟下山来了。 在学校里,简直我就是三宝鸟本人──不,应该说本鸟──似的,不得不遭受这样的责备:「做事要牢靠啊!」唉,真是的。 然而一年后,转播三宝鸟叫声的尝试再次进行,只是这一次转播地点换成了爱知县的凤来寺山。 广播开始时间为本月七日晚上九点五十五分。要是在平时,这一时间广播早已结束。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转播开始了:「为了能够切身感受深山幽谷的气氛,请大家关掉电灯仔细聆听。」想得真够细致周到的。 因为觉得言之有理,所以我们家也是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去年在群马山中一声不吭的三宝鸟,这天夜里却叫得非常起劲,事后报纸上甚至称之为「叫声大拍卖」。这次转播的巨大的成功,足以洗刷去年失败的耻辱。 不过,因为转播负责人估计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以去年群马转播时的负责人肯定是怀著复杂的心情倾听著这次广播吧。自从这次转播大获成功之后,三宝鸟骤然成为社会上谈论的话题。家里平时订著三份报纸,英文报纸、《东京朝日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星期天,我吃完早餐──吐司涂橘皮果酱、火腿煎蛋和加牛奶的红茶,悠闲地翻开《东京朝日新闻》第一万七千六百五十八号──其实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详细的,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报纸上确实登著」──大字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佛法僧……谁是声音的主人 揭真相,主人原是「红角鹗」 「喂喂,看这儿看这儿!」 我赶忙向家里人开始了小广播。 报上称「解开了学界之谜」‧认为以前人们所说的三宝鸟是「形态上的三宝鸟」,而真正鸣声如「佛法僧」叫唤的鸟其实名叫「红角鹗」。 以前就听说鸣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不是三宝鸟,可是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原来大名叫作「红角鹗」啊。 这篇报导还说,事实胜于雄辩,浅草的那家伞店里饲养的「红角鹗」就是「佛法僧、佛法僧」这么叫著的。而这已经得到鸟类研究的权威黑田博士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错。 如同对待重大案件中的犯人一样,报上还登了「红角鹗」的大幅照片。看上去就像长了一对大耳朵的猫头鹰,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想说:「咱世世代代心无旁骛地这么叫下来了,你们这些人在闹腾什么呢?」 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早上翻开这份报纸大吃一惊的人,在整个日本肯定不在少数。 特别是把「形态上的三宝鸟」当作灵鸟来信奉的人,也许会举起拳头怒不可遏吧?对他们来说,这跟圣像遭受破坏别无二致。不过,眼见著「红角鹗」叫起「佛法僧!」的话,这架是吵不起来了。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五章 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住在麻布的姑父──弓原太郎子爵来访。姑父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宫,是爸爸的妹妹松子姑姑的丈夫。姑父可是稀客,已经好久没上我家来了,这次是夫妇俩一起来的。 也许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吧,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哥哥外出了,爸爸、妈妈和我与姑父他们共进了晚餐,饭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姑父说: 「今天军人会馆有能乐演出。」 军人会馆就是春天里鲁宾斯坦演奏钢琴的地方,那里常常用于举办各种集会、演出。今天夫妇俩是一起去看了能乐之后到我们家来的。 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吧,两人经常一起去看戏,看展览会。姑父是个模范丈夫,松子姑姑好幸福。 「兴趣广泛啊。」爸爸说道。 姑父掏出他的飞船牌香烟,问了声「可以抽烟吗?」之后,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呀,可不单单纸上杀人。」 姑父业余还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上演了什么曲目?」 「左近演的《巴》。」 左近好像是观世流能乐【校注:「观世流」传承自集能乐之大成者「观阿弥」、「世阿弥」,是具有约600年传统的能乐界最大流派】本家的名号。 「呵。可是,怎么不是在能乐堂……」 「呀,实际上啊,那是面向学生的招待能乐。所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有什么好事吗?」 「因为听说整理汇编《谣曲全集》的人要来讲演,重点在听讲演上面。」 「怪不得呢。」 《谣曲全集》由中央公论社出版。报纸上登著大大的广告。编者是个叫野上的人,野上丰一郎,好像是能乐研究方面的权威。 据说去年法政大学长期闹内讧,处在漩涡当中的野上先生中了别人的计谋,不得不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虽然不是那些为主公报仇雪恨的赤穗四十七义士【校注:即著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却也有四十七位教授开会,谋求野上先生复出。总之,这位野上先生这个那个地经常成为人们的话题。 姑父他们的情致,对能乐的爱好应该说是主要的,不过也许多少抱著一些「看一眼当红人物的脸」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兴趣吧。 松子姑姑总是心情很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今天也露出无忧无虑的笑脸说道: 「不管是往左边看,还是往右边看,全是女学生呀初中生。年轻人看著就让人心情舒畅,连我们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姑父把飞船牌的烟灰弹入烟灰缸里说道: 「从那个年龄就接触能乐,肯定是个好事情──但是,现在初中入学考试的白热化程度,似乎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啊。」 「考试鬼门关」这个词快要变成表示春季的特定词汇了。每年,只要一到升学考试的时节,这个词就一定会频频见诸报端。 「据说难题、怪题很多啊?」 今年二月份,文部省专门发出了规诫难题、怪题的通知。 姑父一边吐出一口长长的紫烟,一边说道: 「虽然也不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题目,不过考试的对象毕竟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啊──东京的名牌初中,竞争率超过一比十的也多得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都纷纷被刷了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把孩子刷下来一方的责难声也越来越大。」 一般说到「考试鬼门关」,是指初中入学考试。只要进了初中,通往高中、大学的道路基本上就定下来了。特别是直通帝国大学的七年制中学之类的学校,尤其受到追捧。 爸爸一边摸著下巴,一边看著我的脸说: 「英子在这方面倒是没吃过苦啊。只要春天一来,不闻不问也能往上升。」 我本想回答几句机灵的话,可是「没吃过苦」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就只好缩著脖子,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爸爸又转向姑父说道: 「听说小学里的升学考试指导也很厉害啊。」 「那,也要看学校。考虑到升学的家长,一开始就想把孩子送入升学率高的小学──为此,做母亲的还特意和孩子一起搬家。这种事情也有。」 将来要么是博士,要么是大臣,父母总是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过,日本的大多数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得干活,连参加升学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而能够参加考试的孩子中,有升学机会的也只有一小部分。 初中的门实在很窄。 「说到升学考试把学生刷下来的事,让人想起能乐里有一出狮子出场的戏。」爸爸说。 姑父点头道: 「是《石桥》吗?」 「对对。深不见底的峡谷上架著一座桥。老狮子故意把小狮子踢下山谷。好像是这样的内容吧?」 据说狮子就是这样只抚育自己爬上来的小狮子。 「呀,《石桥》里面没有踢下去。踢下去的应该是歌舞伎中的《连狮子》【校注:日本歌舞伎名剧】吧。」 「噢。」 姑父用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摸著嘴上边的短胡子,似乎回忆起了歌舞伎剧场的舞台,然后中音偏高地吟诵起来: 「……恩泽飞落深山谷,小狮子咕噜咕噜往下滚。」 《连狮子》我也看过。的确,老狮子一脸担心地从上面守望著小狮子。可是,再怎么「恩泽飞落深山谷」,被踢下去的滋味可受不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一个孩子将来可以不用工作,那么至少也应该让他(她)尝尝考试的艰辛。」 哎哟,这话听起来可真刺耳。这时,松子姑姑说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室町的『鹤之丸』。」 第六章 说到室町,是指三越百货店总店所在地那一带,而鹤之丸则是和式点心的老字型大小,古色古香、宏伟气派的店铺就在室町。 江户时代,从某地来的一个精通茶道、爱吃甜食的领主,非常喜欢鹤之丸的点心,认为那是「天下无双」的美味。于是,那个领主就允许店家用领主家的装饰性家徽印在模压点心上。那个装饰性家徽就是传至今目的由三只鹤组成一个圆圈的「鹤之丸」。 说起模压点心,一般是指把糯米蒸后晾乾磨成米粉,加入砂糖、麦芽糖等拌匀,再用木制的模子压制出来的日式乾点心。这种乾点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雁」。鹤之丸做这种「落雁」有祖传秘方,吃起来香甜可口。除此之外,还有特制的水羊羹、用时令蔬果做的点心等,深受顾客好评。 我们家大概因为住在麴町的缘故,说起糕饼点心马上就会想到做西点的村上开新堂。不过,嗯,鹤之丸的和式点心也很有吸引力,听了松子姑姑的话,真想来上一点,和我们正喝著的红茶倒是挺适合的。可惜现在不是在谈点心。于是我问道: 「那家店怎么了?」 松子姑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 「我可不是说鹤之丸要考试,是他们家的孩子明年要考初中了。」 「啊──是这么回事呀。」 据说弓原家的点心一直只用鹤之丸的。虽然店家也会经常性地给老主顾送货上门来,不过姑姑不是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所以也会比较随意地上店里去。店里有个年龄相仿的少奶奶。姑姑和她说话很是投缘,不久关系就亲近了起来。 鹤之丸有一间江户时代修建的茶室,有时候姑姑去参观茶室时会顺便在那里喝喝茶。茶室是密谈的最好场所,而且说起了私房话就没有了华族与平民的区分。虽然不会谈天下,谈国家,可到底是两个女人,托著文明开化时代的福,东拉西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家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单名叫巧,圆圆的大眼睛,可爱极了。记得好像刚刚上的小学,就已经到了要初中升学考试的最后学年了──听说啊,到了这种时候,上课就像流线型火车头那样开快车,作业是每天都堆积如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呵。」 看来松子姑姑非常喜欢巧。 「听说以前在很多小学里啊──都为要升学考的孩子补习,弄得很晚。慢慢地学校之间也竞争起来,都不想输给别的学校。后来搞得太过火了,报纸、杂志都进行了批判。文部省也说不好。所以现在学校是不能一天到晚给学生补习了──可是,升学考试又没有取消呀,孩子们反而是更苦了。」 大概鹤之丸家的孩子上的也是那种有很多小孩参加升学考的特殊小学吧。 「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吧?」 放了假,不就可以喘口气了吗? 「可是啊,新学年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就已经告诫他们说了:『谁要是觉得暑假还能休息,谁就已经是个失败者了。』老师像桃太郎去的那个鬼岛上的恶鬼那样一脸可怕地教训他们说:『大家给我记住了,在这个时候栽跟头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唉,真是可怜!」 确实有「考试鬼门关」的真实感。连卖甜甜的和式糕点的店家的孩子,也过不上甜蜜人生啊。 姑父这时掐灭了香烟,对松子姑姑说: 「啊,你呀,那个事情可以问问咱们英子嘛。」 「哪个事情呀?」 「就是关于狮子的那个事情。」 第七章 什么事情啊? 「噢,那个事情啊,那是不该讲的事情吧。」松子姑姑说。 「可是。鹤之丸的少夫人正为那个事情烦恼得很吧──咱们英子敏锐过人,早已见识过了,年龄上也比我们更加接近孩子,或许会发现什么的。」 爸爸探出身子,瞧了我一眼说:「英子做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这么回事,几年前,关于一起犯罪事件的真相,我私下里对姑父谈过自己的看法,因而很受姑父的赞赏。 「哦,咱们英子啊,在聊天过程中,有时候会对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一语中的地指出来。这种才能不可多得啊──」 大概那起事件属于工作上的秘密吧,姑父说得很含糊。 「……是吗?……就这丫头?」 爸爸虽然半信半疑,不过也算是因为女儿受人夸奖,所以有些喜形于色。 《路加传》里说:「预言家不为故里所容。」比如说新兴宗教的开山鼻祖之类都是如此。对于从小看著长大的人来说,就像知道了舞台的内幕,英俊小生也不那么让人心动,让人稀罕了。 ──女儿我也是如此啦,父亲大人。呵呵呵。 我一边暗自得意,一边问道: 「鹤之丸的小公子怎么啦?」 松子姑姑稍稍露出不便明言的样子,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可不能在外面说的,前些时候……被收容教育了。」 「啊?」 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姑姑连忙说: 「不不──不是那种暴力事件之类丢人的事,只是一个人在上野走路的时候被巡警叫住询问了。」 我觉得很奇怪: 「一个男孩子,家又住在室町,离上野不远啊。一个人在上野走走没什么呀。」 西乡隆盛的铜像、不忍池、东照宫──上野有一大堆的名胜,还有动物园呀、科学博物馆呀等等男孩子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去上野一点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忽有所思,问道: 「是不是上野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据说是美术馆附近。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问题是……那个时间。」 「嗯?」 「是在晚上九点多。」 「啊……」 怪不得,那可不是小学生在外面闲荡的时间。博物馆、美术馆当然都关著门。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流浪儿童的小学生在月光下行色匆匆,当然会引人注目,而且让人觉得是一派具有幻想色彩的场景。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 [是啊。|「家里人不知道吗?」 「可是,据说他跟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是要去和同学互教算术不懂的地方,吃过晚饭就到同学家学习去了。那个同学的家就在附近,也经常来往,以前那个同学也来家里学习过的,所以家里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没有怀疑的理由啊,阿巧可不是那种撒谎的孩子。」 「嗯。」 「鹤之丸因为做生意的关系装有电话。听到员警打电话来叫快去领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爸爸的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那领回来了吗?」 「是的,据说阿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觉得很丢脸吧。」 一直默默地听著的妈妈这时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夜里出门呢?」 「是呀。好像员警也是首先问了这个问题。是什么使得阿巧做出那种举动的?答案呢……说到头还是那个『考试鬼门关』。」 妈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爸爸却点头道: 「嗯,脑子里想得烦闷起来,所以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胡里胡涂地往以前去过的上野公园方向去了──就这么回事吧。」 「是呀。把阿巧断断续续说的话连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说的好听点就是散散心吧。」 「这么说来,没有去大川跳河就已经万幸了。」 可以理解。肩负著父母的期望啊。也许有的家庭认为,做生意人家的儿子不需要学问。这就要看父母怎么想了。反过来,如果父母对学问的权威抱有很大幻想的话会怎样呢?懦弱一点的孩子可能会不堪重负,给压垮了的。 从地铁站来看,室町就在「三越前」这一站的眼前。噔噔噔地从楼梯跑下去,只要在检票口投入一毛钱镍币,「十字形挡路棒」就会哐当一声敞开门来。谁都可以通行无阻。买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奇怪:「这个时间怎么还有小孩?」估计是坐地铁去的吧。 乘上驶来的黄颜色地铁车厢,经过神田、末广町、上野广小路,接下去就是上野了。 地铁的末班车可能比市营路面电车要早,但也要运行到深夜,不用担心回不了家。 「──看上去就像老字型大小商家的子弟,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少爷,所以员警也没有进一步怀疑。不过,即便本人不干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呀。虽然东京市没有老虎没有狼,可是人却是比老虎比狼更可怕的猛兽啊。晚上可不能像白天一样在街上闲荡──阿巧让员警好好地教训了一通后给放了出来。」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可是脑筋一转不对呀,这不过就是一个「考试鬼门关」引发的小小插曲而已呀。 ──那又怎么会和狮子联系起来呢? 第八章 我向姑姑问了起来,姑姑说: 「阿巧的爸爸赶往上野的警察局之后,妈妈坐立不安,就去看阿巧的书桌。」 我很能理解。心里很焦急,却无事可做,于是就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来到孩子住过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妈妈找出阿巧的日记本。那是从丸善书店买来后开始记的。以前总觉得,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已经有不想让父母看到的东西了,所以从没打开过。可是,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面写著什么,就打开看了。」 「嗯。」爸爸两手交叉地抱著胳膊说。 「粗略地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当天的那一页上,写著『狮子』两个字。字的下面有『浅草』、『上野』的字样,『浅草』一词用一道横线画掉了──正好剩下『上野』一词。」 「呵──这么说来,可能是突然想去看狮子了吧。」 爸爸这么一说,我马上接过话头道: 「那……不奇怪吗?」 「可是,在浅草、上野说到狮子的话,思来想去也只有『花屋铺』和『动物园』这两个地方吧。」 「花屋铺」是浅草有名的游乐园,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了。木偶戏、山雀抽神签等节目和里面的动物园最受观众欢迎。说到里面的动物园,狮子生下小狮子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至于闻名天下的「上野动物园」,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爸爸继续说道: 「──上野比花屋铺近,所以画掉了浅草,应该是选定了上野之后出发的吧。」 「可是,不管是哪个地方,晚上都不开啊。」 「呀,所以啊……大概是只要来到离狮子比较近的地方就可以了吧。晚上的动物园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因为是孩子嘛,所以一想到就马上想去动物园附近了。」 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就问松子姑姑道: 「阿巧的妈妈问过阿巧本人吧─那『狮子』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可是问了阿巧,阿巧却气呼呼地回答说:『没什么!』」 「──口气还挺厉害?」 「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刚才还垂头丧气地跪著道歉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呢。这孩子平时就很老实的,从来没有用粗暴的语气跟父母说过话──可是,一提到『狮子』就那个样子─所以担心啊,越想越担心。」 「担心什么?」 「晚上出去闲荡的,所以担心的还是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社会上不是流行什么由一帮青少年结成的某某团、某某组、某某小子之类的团伙吗?」 那倒也是。报纸上常有流氓阿飞团伙的事。从敲诈、勒索、抢劫、盗窃到拐卖女孩,甚至还有类似政治结社的,形形色色的都有。 什么事情都有个兴衰起落,就是这种青少年的团伙,冒出来一个就会有人模仿。 妈妈有点滑稽地说: 「狮子团?」 于是,我说: 「哎唷,可不是开玩笑,过年时就有一个叫『猫团』的给抓了呢。」 「啊呀,猫的话听起来就不硬朗啊。」 「晚上出来逛荡的,所以才叫『猫』呀。好像团伙成员有的自称花猫,有的自称白猫什么的。」 ──我给大家介绍时说过不是开玩笑的,结果却又被大家笑了。 我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总是记得比较牢。叫「猫团」的团伙这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的。记得几年前也有一个叫「关东小子夜里黑猫」的,率领著另外一个「猫团」。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带动物名称的团伙就有「河童【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长得像小孩的水陆两栖动物】团」、「白狼团」、「青龙团」,名称不同一般的有「白骨团」、「铁血团」、「血樱团」,更加非同寻常的叫「城市潜艇」,而更为奇特的竟然叫「桃色秘密团」。 大家可别笑,这些都是真有其事的,全部都在报上登著呢。 倒不是我有意去记,而是因为太好笑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进了脑子里。既然有这么些个不好的团伙,那么,现在即使出现一个与那些不良团伙对抗的孩子们组成的「侦探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暂且就叫「少年侦探团」吧。 ──呀,那也不行啊。不良团伙急著需要弄钱,而侦探团体却没有这种需求,如果父母说一声「别干那种事,给我好好学习」,那就没辙了。为了查找线索,晚上去一趟上野就会被收容教育。 可是如果是不良团伙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把父母的话呀、收容教育什么的放在心上,活动频繁。就在最近,三宝鸟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报上登了破获「浅草红团」的报导。看来颜色、动物很容易成为这种团伙的名称。 这样说来,如果以浅草、上野为根据地的话,受动物园的启发,取名叫「狮子团」也毫不奇怪。所以妈妈的话绝对不是离奇的空想。 松子姑姑继续说: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了不好的朋友啊?会不会给坏伙伴叫出去了呀?──唉,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担心这担心那的。」 据说做妈妈的总是特别喜欢男孩,所以难免会那么担心。并不是谁都能够像中江藤树的妈妈那样,抚育孩子爱而不宠。 「阿巧后来怎么样了?」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又恢复成一个非常普通、认真的小学生了──晚上到上野闲荡的事情,让人觉得那只是受了天上月亮的诱惑而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啊。」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每当想起『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心里一惊。」 孩子不会一直是「孩子」的,在不知不觉中孩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父母看不见的东西。 「──还是狮子的事吧。」 「是啊。听他妈妈说,现在还常常想起阿巧一口回绝地说『没什么』时的表情和声音。对阿巧来说,单是偷看日记这件事就已经很不愉快了。提到日记本上写的『狮子』二字和地名,更是缄口不语──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可话虽如此,却又无法挑出什么来。因为『没什么』呀──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乍一看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神态,有时候会让人感到似乎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的神色。」 松子姑姑就像自己成了阿巧的妈妈似的,唉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面色不好啦,吃饭没胃口啦……这些明显的状况倒是没有。可是在妈妈的眼里,总是能够感觉出来的。阿巧妈妈感到自己似乎透过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看见了什么东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姑父接过姑姑的话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茫茫然的,无从著手。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把偶然想起来的单词随手记下而已,孩子说的『没什么』也许就是事实真相。因为现实往往就是平淡无味的──不过,怎么样?英子。你那双年轻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只能摇摇头。这时爸爸说道: 「狮子……也有叫这个名字的啤酒馆。还有咖啡店。」 「还是小学生哪,联系不起来吧。」 「那么……牙膏?」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个场景:主人公没烟了,于是对车站的小贩说: ──给我朝日。 小贩反问道: ──报纸还是香烟? 让人觉著即芥川本人的书中主人公被触动了神经,恼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说里面的这么一节。 「可是,狮子牙膏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那就只剩──狮子宰相了。」 在东京站遭受枪击后不治身亡的宾口首相【校注:宾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县人。1930年11月14日宾口首相在东京站月台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袭击】的确被人们称为狮子。可是,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联想而已。 结果,预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们离去,也没有能够满足姑父的期待。 第九章 我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和贝琪商量。 星期一,在去学校上学的时候,等车子一开动,我就问贝琪道: 「喂,没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吗?」 白麻制服的后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问得让人摸不著头脑,于是补充说明道: 「有一户人家的小少爷,可能和那帮人有些瓜葛。」 「──这么说,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团伙啰?」 「差不多。」 「那个……别宫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种团伙,也就被抓起来的时候才会出名吧。」 那倒也是。简直无所不知的贝琪小姐,碰上这种事也没戏了吧。 「就像前一段时间被抓起来的『浅草红团』【校注:名字取自著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名著《浅草红团》,该书讲述了东京浅草地区人们生活百态,描述了处于社会低层各种小人物的命运】吗?」 「就是啊。」 「那个,是有原型的吧。」 「啊……」贝琪说到一半,难得犹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注: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噗哧一声笑了: 「刺激太强了吗?」 贝琪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里订著《东京朝日新闻》吗?」 川端康成著《浅草红团》。那是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刚过十岁的时候吧。」 戴著制帽的脑袋微微倾斜了一下。 「那个年龄就读了那种小说啊?」 川端的报章小说里,确实有不宜儿童阅读的黏黏糊糊的地方。不过,孩童时就阅读川端的我这么说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过,说到刺激,那肯定是现在读起来会更强吧。那个时候读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读不太懂,也还是读了吧。」 「是的。就是因为不懂,才觉得像在窥视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样有趣。」 「也许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吧。」 福特车缓缓地行驶著。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胸前佩戴著八重樱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车上说著这样的话吧。 贝琪小姐说:「上次抓的那个『浅草红团』的手法,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呢。」 现实与小说有时候会相互靠近吧。据说川端康成在连载《浅草红团》的时候,知道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个叫「紫团」的团伙后,也大吃了一惊。这真让人感到愉快。 「──哪个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说起的啊。」 「那好吧……把准备要卖掉的女孩子监禁起来时的手法。」 「啊……」 为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剥光了,再把她关起来。真奇怪,小说中的这一部分,应该是让人读来如同利剑扎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大概是厌恶之情关上了记忆的大门吧。看来在我们心里,也进行著这样的交通整治。 「看了报纸上的报导,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实际上应该说──因为现实中有那种事,所以被写进了小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帮干坏事的家伙。」 第十章 在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鹤之丸。 这一带,平常除了三越百货店,是与我无缘的地方。再一次从车窗里望出去,发现银行特别多。银行讲的是信誉第一。似乎是在宣称──我们把信誉化作了形式,银行的建筑都很气派。气势凌人的大楼鳞次栉比。 拐进一条大马路,稍稍往里走一点,就看到了鹤之丸的古老建筑。看上去就像一个穿著外褂和服礼装的老爷爷,被夹在西装革履、身材魁梧的绅士中间一样。 从车上下来,马路上赤日炎炎。从高楼大厦之间的低谷望去,像用棉花拉出来一样的云彩,两侧像被大楼切割过了似的。 贝琪小姐站在隔著那扇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能够看到里面情形的位置。我走进店堂,由于季节关系,买了一些可以保存时日的和式乾点心。 偶然的巧遇没有发生,我在那里没有看到阿巧和他妈妈的身影。店员热情地帮我把点心包好。这一次,暂且能够确认店铺的位置就行了。 我来到外面,撑开阳伞。 「贝琪小姐,请你把车开到上野,停在美术馆附近好吗?」 「──博物馆和美术馆之间,有一条很宽的路。」 「嗯。就停在那儿吧。」 「您是打算怎么样?」 「我要坐地铁去上野。」 最后一次坐地铁已经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气不好」为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铁。而我也没有特地钻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没坐了。听到阿巧的事情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地铁」二字,这也是我跟地铁有什么因缘吧。 「您一个人?」 「是呀。福特车可坐不了地铁。」 贝琪小姐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是吗?知道了。」 贝琪小姐似乎在担心我。真有点奇怪。这可是在大白天的东京。在百货商店等地方,我也经常一个人闲逛。这和逛商店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越前』在哪边?」 贝琪小姐指著大马路那边说: 「从那边这样弯过去就是三越百货店。肯定不会看错的。」 「谢谢。」 我往前走。虽然举止有些不雅,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旋转著拿在左手的阳伞的伞柄。脚下的马路像一张白色画布,阳伞投下的圆圆的阴影在上面跳著舞。 果然,三越百货店马上进入了我的眼帘。穿过店堂,来到地下,朝地铁走去。有人说百货店是老百姓的宫殿。说得一点也没错。三越百货店的地下通道明亮、辉煌。 可是,当看到检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孩提时那令人怀念的、哐当一声转个圈的「挡路棒」没有了。怎么回事? 答案呢──从开设的售票处和张贴的价目表可以想像。 票价好像刚刚改过。到上野广小路五分,上野八分,浅草一毛。分得很细。 ──明白了。 生意就是竞争。既有市营路面电车,又有公共汽车。和大家觉得稀奇的时候不同,地铁也已经不再是「游乐玩具」,而是「交通工具」了。如果还实行一毛钱的统一票价,顾客就会敬而远之。这样一来,那检票口的机器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好当作废物扔掉。 啊,话虽如此,可是对我来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对地铁的印象,让我感受遥远的纽约的那个「机关装置」,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浦岛太郎,或者《李普大梦》【校注:应该是指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小说Rip van Winkle,通译为《瑞普‧凡‧温克》】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就像有人这么告诉我一样,让人感到几许寂寞。 就这样,推测阿巧乘坐地铁的理由之一消失了。但是,脑子里闪过阿巧坐地铁的念头还有其他的理由,极其简单、明快的理由。 我买了票走进月台。进入眼帘的,当然只有对面的月台,因为我的视野并没有扩大。 不是别的,就是它! 市营路面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网站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土生土长的、认识的人多。这对阿巧来说,可能有心理压力。 而且,周围都是墙壁的地铁没有黑夜。对于第一次深夜一个人外出的阿巧来说,跟站在黑暗中的室町公交网站比起来,地铁应该更有安全感吧。 ……理由说得再多,可终究还是一种不可靠的推测。但是对于认准了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来说,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天站在这个月台上的阿巧的身影。 不一会儿,从那个朝著深不见底的黑暗张开大口的洞穴里,伴随著隆隆的声响,黄颜色的电车驶出来滑进了月台。 第十一章 休息日的上野公园,不管什么时候来都非常热闹。 我头戴一顶用带子在颚下系住的蓝色女帽,身穿西式套装。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我可没有转动阳伞。 我朝西乡的铜像致意后,从小松宫亲王的铜像前走过,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向动物园方向走去。我并不是要进到动物园里面去。因为阿巧的日记本上提到了狮子,所以我至少也得从动物园门前走一趟,而且心里还抱著淡淡的期望: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然而,尽管耳朵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叫,从我的身体里渗出的却只有汗水,而不是智慧。 我正打算从二本杉原往和贝琪小姐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从前面朝我靠近。 「……姐姐。」 声音带著忧伤。我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姐姐模样的人。这声音是在叫我。我停下脚步。 少女穿著一身褪了色的大花纹夏季单和服,一条比一般的腰带要窄得多的细布带高高地系在胸部,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女孩咚咚地拖动木屐,又向我靠了靠,说道: 「买本图画书吧。」 这么说来,女孩的确抱著一摞薄薄的书本。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处理品吧。虽然五颜六色的,却并不让人觉得精美。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怎么感到厌恶,可能是因为那少女看上去一副聪明的模样吧。 「我家里……妹妹和弟弟还饿著肚子躺著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派家徒四壁的荒废景象。 「四本一毛钱……」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心动了。一毛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如果能帮助这孩子的话,我愿意出这一毛钱。可是图画书我不要,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卖得掉的话,还是卖给别人吧。不过,如果只给钱的话怕是不礼貌吧,会伤孩子的自尊心的。 ──看年龄,正好和鹤之丸的阿巧差不多吧。 就在这时,一个好主意浮上心头。 「那,姐姐呢,现在正在查一点事情。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一毛钱。」 少女怀疑地皱起眉头,大概以为我是来取缔商贩的人吧。我急忙把话说下去。 「──在上野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啊?」 当然,只要回答说「不知道」就行,本来就只是为了给钱的方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眯起眼睛,低下了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不一会儿,就像跷跷板的一头弹了起来似的,少女猛然抬起头来说道: 「桥那边,有一个供著狮子的神社。」 「哦?」 「一到晚上,就有一帮人聚在那里。」 这话可不能置之不理。 「桥在哪儿?」 「啊──跨过国有铁路线的那座桥。」 从科学博物馆、学士院再往前一点的地方,确实有一座那样的长桥,记得叫两大师桥。那不是架在河上的桥,而是为了跨越现代的大河──几条并排著的铁路线而架设的。 「小孩子们也来吗?」 「嗯,也有小小孩。」 少女用天真无邪的语调继续说道: 「──就在附近啊,要去看看吗?」 我犹豫著问道: 「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吗?」 「大白天的,就只有神社里的神宫和女祭司呀──给一毛钱我带你去。」 我想起来还没付钱。给了说好的一毛钱之后,少女在前头像鴴鸟【校注:鴴(Plover),鸟纲鴴形目鴴科,羽色平淡,翼和尾部都短,喙细短而直。足细长,有前趾无后趾,适于涉水】嗖、嗖、嗖地往前行进一样,灵巧地避开人流,迈开了脚步。我像被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样跟在后面。 穿过从山下通往谷中的马路,右手边通向又长又大的两大师桥,左手边的那一头是帝室博物馆。我手搭凉棚,朝博物馆方向望去。 贝琪小姐好像还没来。 「这边,这边。」少女向我招呼道。 第十二章 只不过穿过一条马路,就像晴天突然变成了阴天一样,从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少女走在前面,拐进一条窄窄的弄堂。一个转身,回头看了看我说: 「就在前头。」 那口气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受其影响,我不由自主地从弄堂口踏入了这条铺著石板的小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帮看起来就像住在这一带的穿西式服装的女孩跟在了我的身后。所以,我感觉这儿也不完全是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 来到大约走了二十步的地方,少女把手伸向嘴角边,后脑勺向前倾斜下去。像鹎鸟【校注:鸟纲雀形目鹎科鹎属,这里可能指的是白头鹎,即我们常说的白头翁】鸣叫似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了几次。那是少女把手指放进嘴里在吹口哨。少女放开手,看著我说: 「吹得不错吧。还会吹很多呢。」 那张脸看起来比刚才老成了许多。那变化之快不禁让人心里一惊。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跟在我后面的女孩们,照常理,应该超过我走到前面去才对。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这些女孩紧贴在我的背后和两侧,人数有四五个。 「喂,过来呀,姐姐。」 少女一边说一边把那摞图画书递了过来。女孩中的一个上前接了过去。少女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整理了一下腰带的位置和领子周围,挺直了身子。那种平和、天真的感觉已经毫无踪影。 我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儍里儍气地回答道: 「──不。不用了。」 一个穿橘黄色裙子的女孩露出一嘴龅牙说: 「她说不用了。奇奇。」 看来少女的名字叫奇奇。 奇奇说: 「你看,这些人都是女祭司。」 「……祭祀狮子的神社……」 奇奇露出一副像看珍稀动物似的表情说道: 「──姐姐呀──你是白痴啊?」 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有多蠢。我的左右胳膊被人从两侧抓住了。能够推开她们逃脱得了吗?当我转过这样的念头时,一把细长的小刀顶到了我的眼前。 「喂,我们到前面谈谈。」 「……谈什么?」 「暂且先谈谈给个五毛钱什么的……怎么样?」 「要钱的话,全给你们。」 「哼,多得用不完吧。」 「没多少钱,你们不要失望。」 奇奇伸出手,一把夺过我的阳伞,收起来,像扛一支渔竿一样搭在肩上。然后,用伞啪啪地敲著肩膀说: 「 不够的话有不够的办法一一付钱的方法可多著呢。 你不知道吗? |女孩们像一下子打开了笑盒子一样轰地笑了起来。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上特别地热。连嗓子深处也像被这太阳晒过似的没有了水分。为什么不喊叫呢?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横侧里也有一条弄堂,从那里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戴一顶土黄色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奇奇说: 「你看,神宫来了。」 大概刚才的口哨是个暗号吧。看来前面就是集合地点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哎呀呀的怪声。 我被顶著脊背抓著手臂又走了几十步。右手边好像是寺庙的围墙。一棵山毛榉的大树从里面伸出树枝,撑出来一片阴凉的树荫。我被命令背靠著抹著灰浆的粉墙站在那里。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吧?」男人说。 「谁知道呢。谁叫她一个人闲荡的。」奇奇的语气变得像个男人。 「嘿。」 「说不定只是一个摩登女。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有名头人家的浪荡女下手。条子会动真格的。」 奇奇的年龄越来越让人吃不准了。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统领这帮小姑娘的看来就是这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老爸不会是侯爵大人吧。」 男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年春天,我们学校里的一个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离家出走,在社会上曾经轰动一时。那是一起令人难于置信的事件,那位千金小姐在失踪的半个月时间里,竟然在浅草做起了女招待。 「华族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一个个都在外面闲逛呢?」 「那倒也是。」 「不管怎么说,先问出什么来头再干活!说不准是个有说道的主儿。可不能蛮干一通,引火焚身──吓人的事可不干。」 「喂喂,奇奇,别说得这么窝囊啊。」 奇奇的声音尖厉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不是我吹牛,我可是活诸葛。我只是不像你那样,没个正经地口水哗哗的罢了。」 「嘿嘿,还是那么厉害吶。」 男人的手指伸向我的颐下。「颐」这个字是在《浅草红团》中第一次看到的,从上下文来看,指的是下巴的意思。在小说里,用手托起颐后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接吻。对于小说中的场景,我可以像在上野动物园观看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冷静地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可是碰到真的被托起了下巴,我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与屈辱,只是头晕目眩,眼前一片发黑,连「住手」二字都喊不出来了,膝盖像筛子一样颤抖。 「这漂亮的脸蛋,真让人受不了。嗯哼,还拿可爱的眼睛看著俺呢──奇奇,你掐死过小白鼠吗?」 「别说恶心的。」 「温温的,在手里头呀,像颗白色的心在怦怦地跳。掐著它的脖子一使劲,那双赤红的眼睛啊──就是用这种眼神看著俺的吶。」 男人凑过来盯著我的脸说: 「──俺吶,和这妞出去游玩游玩也行啊。」 「哼,要是给逃走了的话,我这脸就丢大了。想一个人占便宜,门都没有!」 说到这里,奇奇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用左手朝著墙壁做了个甩手的动作。女孩们把我转过来,背著身摁在粉墙上。我的额头顶在了灰浆上。荫凉处的墙壁,传来冰凉的感觉。 奇奇挨近我,把小刀贴近我的侧腹部。 「别动!不准转过脸来,也不准发出声来!」 好像有人来了。耳朵里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听上去很悠然,和我胸中疾捶儿打鼓似的节奏形成鲜明的对照。 据说在纽约,三丈之内没有人的话,就会有人叫你「举起手来」抢你的钱。那个人肯定会走近到三丈以内吧。可是,明明看见了却装著没看见,也是世上常有的事。朝这边走来的人啊,至少去帮我报警吶。 我已经没有时间的感觉,觉得自己永远处于同一状态下。所以,当事态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像突然更换了电影拷贝一样,感觉飞入了另一个世界。 耳旁响起击打什么东西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还有金属物体弹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围在我身边的女孩们一溜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过来一阵熟悉的香味。 一个声音说道: 「──小姐。别宫在您身边。」 第十三章 我一边缩著身子躲向贝琪小姐身后,一边回头看去。 两个女人屁股著地跌坐在那里。奇奇摀著手。小刀像一条鱼儿一样掉落在石板上,明亮亮的刀尖还在颤巍巍地晃动。贝琪小姐紧握手枪,枪口毫不含糊地对著男人的胸口。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别打死他!」 听到我的叫声,男人瞪大眼睛,跌跌撞撞地慌忙后退。 贝琪小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对这位小姐下手,是没你们好果子吃的!」 奇奇抚摸著手背说: 「你瞧瞧,我不是说了?──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妞。」 男人歪著嘴说: 「你,你倒是说得轻巧!喂。」 「真没用!你还是男的吗?反正要死的时候躲不了。慌什么!」 「闭嘴!好像跟你无关似的。」 「又没说跟我无关。可有什么办法?──这个人,我们就是七个人也对付不了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小姐当人质,可是对方早就料到了。没了挡箭牌,我们就已经输了。」 男人虽然耳朵听著奇奇的话,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贝琪小姐。贝琪小姐的气势把男人镇住了。 「喂,我们认了,你把那危险的家伙收起来吧。我会让她们退下的。」 「开什么玩笑!」 奇奇勃然大怒: 「──让你们退下的是我!轮不到你来指挥。喂,大家散了。」 奇奇弯下腰,拾起小刀。贝琪小姐警惕地注意著对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不好意思,烦扰了。」 奇奇匆匆低了一下头,自己殿后,带著同伙朝弄堂深处跑去。 贝琪小姐拉著我的手说: 「小姐,我们赶紧到热闹的大街上去吧。虽然我想他们不会带了帮手再来,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点点头跑了起来。刚跑出弄堂,我啊地叫了一声。 「您怎么了?」 「我的阳伞给拿走了。」 「那就当买个教训吧。危险的陷阱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下您知道了吧。」 「这真是个教训啊。对不起。」 要不是贝琪小姐来了,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虽然是大夏天,我还是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冷。 「本想至少也要把为首的交给员警。可是,保护小姐是首要任务。只能这样了──」 我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 「不管什么事,麻痹大意就没好事。」 贝琪小姐穿一身蓝色上衣,没有穿白麻制服,也没戴制帽。这样的打扮,从远处很难认出来。打扮得带点男孩子气是城市里的流行。这身打扮让人以为是「一个剪短头发的摩登女郎」。 「从哪儿开始跟著的?」 「从三越百货店。」 「啊……」 「别宫也有别宫的职责。叫我走开我也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我把车子停在鹤之丸的前面后就追上来了。」 「那件上衣呢?」 「我准备的。」 「──你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的。」 因为要把手枪皮套给隐藏起来,所以即使在大夏天也需要穿上一件薄薄的上衣。脱下帽子,披上一件不同颜色的衣服,转眼之间就化装好了。人穿上制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但是,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以为「一直穿著制服」的人,「突然不穿制服」,也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有效的手段。 何况捉迷藏的对手又是像我这样的糊涂虫,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吧。 「如果您径直走向上野的碰头地点的话,我就在那里现身。准备好低头道歉的。我这头不值钱──道歉后拦一辆街头计程车再回到鹤之丸就行了。」 「那倒也是啊。」 我对自己的「侦探」情况做了说明。其实也无非就是向奇奇打听「狮子团」的事,轻易地中了圈套──仅此而已。 「──狮子团?」 「是的。」 贝琪小姐正准备拦计程车,这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 「您首先去了鹤之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讲了阿巧的事。 「碰头地点也因此而定的吧。车子要停路上的话就停美术馆附近──」 「是的。」 阿巧就是在那一带被收容教育的。贝琪小姐眯起眼睛说: 「在上野提到狮子的话──」 我毫不迟疑地说: 「动物园?」 「可是啊……」 贝琪指著马路的前方说道, 「……您知道,帝室博物馆正在施工,入口处靠近美术馆。」 我点点头。这还用说?原来的主馆在大地震中倒塌了。新修的主馆今年春天举行了上梁仪式。外观基本上已经好了,但离完工看来还需要一些时日。 目前展览放在表庆馆举行。这幢建筑,在前所未有的摇晃中也没有遭受破坏。现在要是说「去帝室博物馆」,那就是指表庆馆。 因为在施工,所以正门留给了相关车辆进出。参观者使用靠近谷中的临时出入口。 贝琪小姐说: 「我们顺便过去看一下好吗?」 第十四章 进了门,穿过树丛,靠近表庆馆的入口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样?」 贝琪小姐语调平静地问道。我点头说: 「……原来还有这个啊。」 表庆馆是明治末年竣工的宏伟建筑,中央有一个圆形拱顶,威风凛凛,睥睨四方。在通往大门口的台阶的左右两侧,两座竖立著的威武的鬃毛狮子像傲视空中。从这边看过去正面右侧的狮子啊地张著嘴,左侧的狮子哞地闭著嘴。 这对有些泛白的铜绿色的狮子,我以前从这儿走过时看到过好几次。 我登上像桃花节摆放偶人的陈列架一样的台阶,靠近右侧的狮子像,伸出手去。虽然样子不雅观,不过一只脚踩在石阶上踮起身子,手总算够著了狮像的青铜底座。 贝琪小姐温和地说道: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狮子团我不知道,不过,这儿的狮子却是确确实实地坐镇在这里。」 一点儿也没错。 「就是啊……」 「美术馆周围也大得很。我不知道阿巧少爷是在哪里被收容的。不过,对有些地方来说,『美术馆一带』也就是『博物馆一带』。」 这么说来可能性又多了一个。可是,这是不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呢? 「即使我们假定,阿巧日记本上写的『狮子』就是这儿的狮子,可是我们还是一头雾水啊……因为,如果想看的话,白天来不就行了吗?」 贝琪小姐乾脆地回答道:「是啊。」 「而且呀,据说阿巧先是写了『浅草』两个字,然后用线画掉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狮子团的话,可以解释为『集合地点从浅草换到了上野』之类;如果是活著的真狮子的话,可以解释为『不是花屋铺的,而是上野动物园的』之类,可以有多种解释吧。可是,在浅草──没有表庆馆呀。」 「可是啊……」 贝琪小姐一边说一边露出跟刚才相似,且更加饶有兴趣的神情。 「小姐,过了两大师桥,浅草就在眼鼻子底下。我们往前走一走怎么样?」 「当然……可是,我好不甘心哟。」 「不甘心什么?」 「因为,贝琪小姐已经明白什么了吧?」 「可是,那个是小姐您没法注意到的事。」 「是吗?」 「是的。说起浅草,小姐您大概只知道观音菩萨的?」 「那是的呀……」 按照我们学校里教的,浅草那就是妖魔鬼怪的世界。除了可以参拜金龙山浅草寺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禁止去的。虽然通过看书看报也知道花屋铺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却并没有实际的体验。 我在去年夏天也曾去过一次不在闹市区的隅田公园,但那一次几乎是唯一的例外。浅草是一个比实际距离远得多的地方。 「不用走路。就请您从计程车的车窗看一样东西吧。」 贝琪小姐这样说道。 我们在外面的马路上拦了一辆车,从下谷区前往浅草区。不一会儿,计程车驶入一条行人众多的马路。 「那儿就是花屋铺。马上就到入口处了。注意看大门上方。」 有名的游乐场近在咫尺。不过,虽然来往行人有所增多,却没有像想像的那么拥挤。我原以为,那么有名的花屋铺前面,肯定是挤得个水泄不通。 要是在低的地方,可能给马路上的那些男人的巴拿马草帽和女人的日本发型遮挡住了看不清楚。幸好是远远高出行人的头顶,在二层屋顶的地方,所以从车窗仰头望去也看得很清楚。 ──浅草的狮子。 「就是那个吧。」 「正是。」 花屋铺的大门看起来像售票处一样。因为只是从前面经过,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不过,反正不是一般的门柱,顶部看上去相当地宽。 从左右门柱的顶上,硕大的狮子像俯视著众生。 第十五章 计程车从花屋铺向室町驶去。我对贝琪小姐说: 「帝室博物馆和花屋铺,这两个地方都是大东京导游手册上必定收录的名胜啊。是上野的狮子,还是浅草的狮子?──这么相提并论也不奇怪。」 「──樱花如云传钟声,上野浅草浑不分。」 「听到过。」 「芭蕉的俳句。」 我一边在心里篡改芭蕉的俳句──「夏树青葱忙探狮,上野浅草谁人知」,一边问道: 「马上就想到了吗?」 「是的。因为小姐您坐地铁了。」 「嗯?」 「出来的地名不只是上野和浅草。阿巧少爷住在哪里?」 「……室町。」 「如果用地铁站名来说的话呢?」 我恍然大悟。把「三越前」、「上野」、「浅草」排列在一起,说到「狮子」的话,事情立刻就见了分晓。 「三越百货店的狮子!」 这可是从小就熟悉的。来总店的时候,有时甚至会特意跑到正门入口处,去摸那青铜的脚。 据说是模仿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做的。刚听说的时候,我还想──狮子不是莱昂吗?怎么叫特拉呢?特拉就是老虎【日语中老虎称为TORA,谐音特拉】,明明是狮子,干嘛叫老虎?──所以印象很深。 「对。可以说现在狮子已经是三越百货店的象徵了。就像寺院山门前的哼哈二将一样坐镇在那里,每天都在迎接客人的到来──三越的历史从江户时代创业之初算起,已经有二百五十多年。跟这悠久的历史相比,狮子还只不过是新来的,但是给人的印象却特别深刻。」 「可是为什么百货店要摆狮子呢?」 是不是有什么来由啊? 「听说三越的上层头面人物特别喜欢狮子……」 「嘿,就这么决定的呀?」 简单得出人意料。当然,这里面应该包含著对百兽之王的种种感怀、心愿吧。 「是的。听说还给他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雷音(LION)』呢,汉字写出来就是打雷的声音,读起来就是英语的狮子──而且青铜像是可以铸造复制的。现在还只是摆放在总店,说不定以后银座、大阪以及各个地方的三越百货店门口都会有狮子守护。」 那样一来的话,肯定会越来越让人说到三越就想到狮子,在三越与狮子之间画上等号吧。 「门口的狮子──确实,由一条地铁线清晰地连接了起来啦。」 「那也就是说,这些地方都在阿巧能够去的范围里。」 「画掉了浅草,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贝琪小姐没有给出答案。于是我就根据刚才走马观花看到的情况说道: 「花屋铺的狮子,根本就构不著手。」 那高度即使有梯子也难够著。 「对。」 「剩下的两对都能轻易地摸到。帝室博物馆那边稍微高一点,不过要是男孩子的话,很容易就能爬上去。只要人……」 说到一半,我不由得朝贝琪小姐看去。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只要没人看见……晚上的话……」 第十六章 我们没有直接去鹤之丸,而是先到三越弯了一下。不是为了去看狮子。那里的狮子早已是老相识了。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两尊都张著嘴,都是「啊」像。大概原本特拉法加广场的狮子在「AH!」地吼叫吧。 话说到三越弯一下的原因,是想买一点礼品。鹤之丸前面的马路较宽,车辆的来往也不算频繁,福特车停在那里应该不会怎么添麻烦。不过,我还是想去打个招呼,表示一下感谢。 看到一个进口的九连环。一块五毛钱。我觉得与面对难解之谜的现在正合适,而且估计男孩子也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来到鹤之丸,走进店堂,表明自己是「弓原子爵的侄女」,鞠躬说道: 「常听弓原姑姑说起。一点小意思,这个给阿巧。」 鹤之丸的少夫人迎了出来,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伏下身来道谢。结果到头来,反而是我拿了少夫人送的点心回家了。 回到家里,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今天的事情还是让人觉得心里郁闷,差一点想叫贝琪小姐过来陪陪我。 为了让自己散散心,我来到客厅里,在留声机里放入弗里茨‧克莱斯勒【校注:弗里茨‧克莱斯勒(1875─1962):美籍奥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的小提琴唱片。我靠在长椅上听著唱片,不知什么时候,雅吉哥哥从背后悄悄地靠近我。 「哇!」 充满孩子气的学士先生冷不丁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给吓死。 「别闹啊!」 我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声音,随后像被这声音引发了出来一样哭了起来。 「喂……喂。」 透过泪眼,看到哥哥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哥哥在为我担心呢。 这么一想,觉得不好的情绪随著眼泪流走了几分。我哼哧哼哧地擦著鼻子叫道: 「……哥。」 「啊?」 「……哥真好!」 说著抱住了哥哥。因为像一只逃窜的小鸟一样扑入了哥哥的怀里,所以看不见哥哥的脸。哥哥肯定惊讶得在直翻眼珠吧。少女之心真是难以捉摸。 ──也许哥哥还以为我谈恋爱了…… 想到这儿,觉得实在好笑,不禁在哥哥怀里笑了个不停。 第十七章 松子姑姑打来了电话。 说是鹤之丸的少夫人说:「实在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也不是说──作为还礼……」 「说吧,什么事?」 「让我见见阿巧,不行吗?」 姑姑也马上猜到了,「上次的事情,明白了?」 「──隐隐约约的吧。」 「最后只剩向本人确认了吧。」 「不是审问。只是,阿巧可能不想让父母听到的。所以我想,能不能就姑姑您和我、阿巧我们三个人见个面呢?」 「这样啊。不过,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姑姑大概在担心是不是和不良青少年团伙有关。我在话筒前摇头说: 「我想完全不是的。」 「那太好了。我怎么也给你想办法安排吧。」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在开玩笑,最终还是松子姑姑花言巧语地把阿巧给成功地邀了出来。 到上个月为止由菊五郎、幸四郎演出的歌舞伎剧场,从这个月的三号开始上演新派的戏。巧的是,正好上演夏目漱石原作、川口松太郎编剧的《少爷》【校注:《少爷》(坊ちゃん)是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于是就藉此机会,藉口说是姑父突然要去出差,「多了一张票,请阿巧一定要来」。 不用说,票是专门为了忽悠阿巧出来而特意去买的。对东京人来说,「歌舞伎剧场好位子的票子浪费了太可惜」。这样的说法,实在是非常有说服力的邀请。 阿巧看得很开心,我也觉得有意思。不过,我瞄准的是幕间休息的时间。我们在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并排坐下后,松子姑姑知道我的心思,马上就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时间紧迫。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先向你说声『对不起』。你也不喜欢被人问这问那吧。不过,我有那么一丁点的事想问问你。」 阿巧吃了一惊。那是当然的。只听说过这个大姐姐是弓原阿姨的亲戚,上次还给过一个九连环,可现在却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阿巧肯定在想──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偶然听说,你妈妈在担心狮子的事情。听到『上野』、『狮子』这两个词,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 这里我做了一些改动,不知道有没有像川口松太郎改编《少爷》那样成功。我继续说道: 「──你家附近就是三越百货店吧?说起三越就想到狮子。跟三越一样,博物馆那里门口也有狮子。我想你大概是去那里准备对狮子做什么吧?──可能人家会说,『忙著升学考试的人怎么会为那种事特地去那里呢』?可是,如果反过来想,『正因为要升学考试才去的』,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明白了。」 据说阿巧曾顺嘴说过「都是因为考试鬼门关」。就像使用假名字的时候,一慌神就会把自己名字的一部分用上去一样,人的真实想法往往会在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不是听说有这样的事吗?有的人去偷人家家里贴在门口的名牌,倒不是为了搞恶作剧,而是一种祈祷考试通过的魔法。我想大概就是那种事吧──在三越做了以后,为保险起见又去了博物馆。」 阿巧眨巴著圆圆的大眼睛,无奈地露出一副认命的样子说道: 「在三越没成功。所以……」 果然如此!我在心里拍起手来。 「是这样啊──那么,到底想做什么呢?」 「骑上去。」 「──啊?」 阿巧被我问得有些难为情地说: 「 骑到独子上去, 悄悄地。|「哦……」 「吓一跳吧?」 「不是的,松了口气。」 阿巧诧异地歪著脑袋。我说道: 「我是担心,要是在上面乱写,或者弄坏了,那可就不妙啊。那可就要给好好地教训一番了吧?」 「那种坏事,叫我做也做不出来啊。」 阿巧显得有些委屈地说。 「骑了狮子考试就能通过,有这样的传说吗?」 「我不清楚。是爸爸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你爸爸?」 「是啊。前些时候,爸爸半夜里把我叫起来。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爸爸说我们俩悄悄地去一趟三越吧。路上黑乎乎的,就听到我们走路的脚步声。走著走著,爸爸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据说啊,只要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骑到三越的狮子上去,升学考试就能过关。』」 「哎唷。」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有没有灵验,但是爸爸能够这么放在心上却让我很高兴──爸爸平时总是紧闭著嘴巴不说一句话。除了工作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这样一个老爸却能够那么尽心尽力地为我著想──到了三越门前。爸爸自己也转过身去,两手交叉地抱著胳膊站在那里,不往我这边看。我赶紧爬上狮子骑了上去。可是没想到,往对面路上一看啊──和远处的一个流浪汉眼睛对了个正著。」 真不凑巧。好不容易深夜跑出来一趟的。 「……爸爸没有注意到吗?」 「是的。爸爸是近视眼,而且朝著另一个方向。」 「于是──就那么回来了?」 「是的。被爸爸催著回来了。如果条件是『骑上去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话,那就是大大的失败。可是爸爸他是为我著想才特地出来的。想到这一点,我怎么也没法对爸爸说:『其实没有搞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只是想:『不说就行了呗。』回家就睡下了。可是,第二天开始却老想著这件事。我明明知道那是迷信。但是,万一要是升学考试考砸了,就会想:『说不定就是骑狮子给人看见了的缘故。』这样的话,那天晚上的事就会成为一种令人讨厌的回忆。爸爸好不容易的一番心意,我可不想那么玷污──当然,只要我努力学习,考试顺利过关就行。就这么点事。我明白──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不管是看参考书也好,翻开笔记本也好──脑子里时不时地想起那天夜里的失败。」 这可真是可怜。 「那种心情我理解──可是,既然那样,再去一趟三越不就行了吗?」 那应该是最最简便的做法了吧。 「我可不想那么做。骑狮子可以说也是一种祈祷吧。如果说因为出了不吉利的事,可以重来几次的话,不是很荒唐吗?那样的话,就没有权威了,大家就不会重视了……」 看来阿巧是个认真的孩子。 「……说的也是啊。」 「所以,我想,去骑一骑别的狮子就没问题了。那样一来,在三越发生的事也就能够像用橡皮擦掉一样抹去了。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花屋铺和博物馆的狮子。但是,浅草的在门上头,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根本就爬不上去──不过博物馆那边,只要进到里面,剩下的不就简单了吗?」 「你是想嗖的一下跑过去,噌的一下骑上去,然后赶紧回来,是吧?」 「是的。门边上有一小段竹篱笆,剩下的全是下面垒著石块,上面栽著矮树篱。正当我从路对面眼睛扫描过去,寻思著有没有可以钻进去的地方时……」 那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故意厉声说道: 「『喂!干什么的?』──给叫住了吧。」 阿巧沮丧地答道: 「是的……」 第十八章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贝琪小姐。 「我跟松子姑姑一说啊,她笑了起来,说:『阿巧可真可爱啊。』」 我正在去上学的路上。贝琪小姐像往常一样一边握著方向盘,一边说道: 「是呀。阿巧少爷做的事情,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不枉费爸爸的心意啊。」 这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可是啊,为了不枉费阿巧爸爸的心意,接下去该怎么做,比想像的要难呢。虽然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什么『令人头疼的事情』,但是,阿巧爸爸的处境却很微妙。为阿巧著想进行的『骑狮仪式』以失败而告终,结果将导致升学考试过不了关吶──真的是很难开口跟阿巧爸爸说明的呢。」 「最后怎么处理的呢?」 「不了了之……啰。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保持沉默呗──阿巧只是来看《少爷》的演出而已,又不是为了那件事叫出来的。」 贝琪小姐稍作考虑后说: 「那不是挺好吗?只要阿巧少爷过上一段平常日子,他妈妈的担心也就会慢慢地淡化、消解的。不过……」 「不过什么?」 「在三越的那次失败,就没法用橡皮擦掉了。」 的确,那次失败会像玻璃窗上没擦乾净的污渍一样留在那里的。 「是呀。」 「那么别宫我就……」 「哦?」 「找一块橡皮来吧。」 「嘿?」 我不由得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当我正想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福特车已经到了学校。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上课也静不下来。也有这种因素吧,上课时我一直想著贝琪小姐的话,眼前浮现出贝琪小姐穿制服的背上背著一块巨大的「橡皮」出现的情景。 一坐进放学回家的车里,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找到了吗?橡皮呢?」 「是的。买到了一块好橡皮。」 难道真有那种卖魔法橡皮的地方吗? 「到底怎么回事呀?」 贝琪小姐没有马上发动汽车。 「那么,我先来问您吧。」 「好啊。」 「为什么说骑了三越的狮子,考试就能过关呢?」 哎哟,这问题问得意外,但却直攻要害。所谓──没人看见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为了增添一些神秘色彩吧。如此说来…… 「原配?你只是我养的一条狗!」他俊颜森寒,言语恶毒:「……因为征服了百兽之王?获得了最强大的力量?」 贝琪小姐没有评论我的观点: 「如果说连是谁最先说起的也无法知道的话,那当然就无法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不过,别宫倒是有个想法。说起『骑狮子』,马上就能联想起来的是什么呢?」 「……?」 童话什么的里面有「骑狮子」的吗? 「普贤菩萨骑著一头白象。」 「啊……」 在如来佛身旁有普贤菩萨和…… 「您知道了吗?」 「三人聚,抵文殊……吗?」 「是呀。执掌智慧的菩萨。考生常去参拜的文殊菩萨骑著狮子。」 原来如此──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有人想出来,就会有其他人也这么想。『骑了三越的狮子……』之类的话我听也没听说过。但是这种说法说不定迟早会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吧。」 说到这儿,贝琪小姐掏出了她那神奇的「橡皮」──求神匾和护身符。 不管哪一个上面都画著手持宝剑、骑著狮子的菩萨。 「埼玉县有一座供奉文殊菩萨的有名的寺院,我就赶紧去求来了。复习迎考的时候,心里头有什么担心事可不好吧──幸好您姑姑也知道这件事情。能通过您姑姑请她把这个送给阿巧少爷吗?」 「好啊,好啊!」 我欣然答应。 「骑一骑三越的狮子──如果说那就是模仿文殊菩萨的样子,祈求庇护的话,那么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想菩萨一定会对阿巧少爷露出微笑的。」 「对我来说……」 「啊?」 「贝琪小姐看起来就像文殊菩萨呢。」 「折煞我也。」贝琪小姐说著笑了起来。 第十九章 昭和十年(1936)夏季停课前的最后一堂课,在七月十九日星期五结束了。次日二十日,在隅田川两国桥下,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庆祝河上纳凉开始暨祈祷消除水上灾难的焰火大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暑假开始了。 围绕著狮子和地铁的奇异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了父母与孩子之间彼此的那份体贴与关爱。而我也正乘坐在家庭这条船上。这条船又正漂流在一股巨大的时代潮流中。 进入暑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夜晚的大东京发生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 要说到撕裂漆黑的夜幕令人不安的声音,首推灯火管制演习拉响的警报声吧。 那种声音,要是幼年时听到,该有多么恐惧啊。造化真是奇妙,让幼小的孩子睡得那么深沉。睡眠之门关得严严实实,把孩子们藏在了里面。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在那个夜晚,我被一个与警报完全不同的、隐秘的、意想不到的声音惊醒了。 ──fo──fa──(佛──法──) 没错,就是这样的叫声。 夜,无边地黑。时间是约摸两点钟前后吧。 我从床上下来,匆忙打开窗户。从无底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如同黑夜里的一点亮光一样传来。 ──fo──fa──(佛──法──) 这不是幻觉。然而,我感觉还像在梦里一样。 据说,那鸟只在深山幽谷中鸣叫,连飞近村落也极为罕见。而现在,却正飞过昭和十年夏夜的大东京。第一章 暑假到十号为止,就像浪荡子把钱挥霍一空似的,一眨眼就没了。扳著手指数数休假还剩几天,或许就像数钱包里还剩几张钞票一样:只有两张了,啊──最后一张了。 尽管已进入九月,但炎热的日子还是那么炎热。今天打早上开始就是阴天,所以天气很是不爽,身体被包裹在潮乎乎的热浪中。 太阳下山后,我来到院子里,想让晚风吹一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四处是一片虫子嘈杂的鸣叫声。不过有时候也夹杂进树梢上传来的不识时宜的吱吱吱的蝉鸣声。 像舒卷开来的灰色棉花一样的云笼罩著天空,颜色一处浓一处淡的,缓缓地流淌著。从云层的间隙,露出青黑色的夜来。 要说暑假是如何有意义地度过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情。不过,书倒是读了几本。 放假前,发生了一起与三越总店门口的狮子像有关的事件,晚饭时大家也谈到了这一话题。 「那狮子像的老家在英国,对吗?」我问爸爸道。 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时,曾经听爸爸说起过。好像原型是英国首都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 爸爸是亲英派,而且也在伦敦待过很长时间。 「有兴趣的话,读一读这本书。」 爸爸说著借给我一本厚厚的书,长谷川如是闲【校注: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日本学者】写的《伦敦》。这是一本如书名所示的伦敦导游手册,所以对爸爸来说,大概既是消遣书又是实用书吧。 书里有很多图片,所以还可以一饱眼福。第一幅是摺叠起来的《三百年前的伦敦地图》,彩色的。家家户户的红色屋顶,雾蒙蒙的天空,地面上依稀可见的绿化,还有那水面上舟楫点点的泰晤士河,朴素的水色别有一番风情。这一切让人浑然觉得是令人怀念的遥远的故乡。 作者如是闲先生曾经长期活跃于报界,后来似乎给军方盯住了,才不得不引身而退。在《伦敦》一书中也有这么一段──有个名叫Constitution Hill即「宪法山」的地方,其由来问当地人也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为什么。──如是闲先生说,因为山下就是自金汉宫。 如是闲先生接著说──「也就是英国人民从宪法山上」监视著宫殿。这种说法听著都叫人有些害怕。要知道,这可是明治时代出的书啊。 不过,要说如是闲先生是不是在所有方面都那么进步,那倒也未必。 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是一个名叫兰西尔【英国画家爱德温‧亨利‧兰西尔爵士】的人的作品,是英国动物雕塑中的杰作。然而,书中接下去却写著这样的内容: 在这个广场上,「时常发生主张女人也要有选举权的人们的示威活动」。广场的中心是纳尔逊海军司令【校注: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st Viscount Nelson,1758年9月29日─1805年10月21日),英国18世纪末及19世纪初的著名海军将领及军事家】纪念塔,上面刻著这位名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名言:「英伦企盼著人人都恪尽其责。」【英语原文为: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可是令人咋舌的是,在这座纪念塔前,「拋弃自己的职责,为了无聊的政治运动狂奔乱走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纠集在一起,在塔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真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确实,按照世人的常识,女人的职责大概就是「侍奉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吧。我们所受的教育当然也是让我们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本性老实,也不强悍。与其跟世人的常识唱反调、标新立异,还是觉得随大流来得心安理得、心情舒畅。 而且,作为男人的如是闲先生认为,不守妇道的行为──作为一个人来说是丑陋的。 但是,女人也有用来思考的头脑。既然如此,那么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想法、多少行动。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贤妻良母」并没有抵触情绪。不过,这当然是在遇到一个能够成为好丈夫、好父亲的人的前提下。 但是,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只关注自己家里──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总而言之,我觉著把人按「女人」呀,「身分」呀,或者其他类别去分类,分别做出一刀切的论断,是违背自然的事情。 还有,「也给女人选举权」──我总觉得这一口号恐怕不只是想要那个权利,更主要的是对那种不给女人选举权的「想法」的抗议。说句极端的话,就连「女人」这个词,也不只是表示性别的一个词,似乎可以置换为「无力者、弱者」的。 所谓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权利和自由,像巨大的冰块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点点消融一样,缓慢地交到更多人的手里吧。 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 这一段文字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写下这段文字的人是那位元似乎能够超越时代看待事物的如是闲先生的缘故。要是作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估计我也只是把它看作社会上的一种一般的看法,不会那么放在心上。可是,就因为是如是闲先生写的,所以我才觉得「连这个人也这么想啊」。大概只要是日本男人,就会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那么想吧。 不仅如此,从写法上来看,即使在英国,那些主张妇女也应有选举权的人,似乎也是被人从高处以嘲讽的眼光来看待的。不过,我觉得,如果假设在我们日本要一千年以后才能实现的话,那么那边会比我们提早九百年实现。 再怎么说也是出了伊莉莎白女王、出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度。这两个人不只是北条政子,而是以比德川家光、吉宗更高大的形象君临著那个国家的。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在先王崩驾后继承大英帝国王位时才十八岁。根据如是闲先生的描述,清晨五点,当突然被人叫醒,得知自己的双肩已压上重任的时候,这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新帝王说了这样一句话: ──I will be good. 正如如是闲先生所说:「这虽然是从少女的嘴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句话,却已把王者的秘诀一言以蔽之了。」这句话无法换成「我会做好的」或者「放心吧」,还是只能说成「1will be good.」吧。 第二章 ──有没有什么好书呢? 我让雅吉哥哥给我看了他的书架。在看上去有些暗黄色的书脊上,随随意意地写著《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校注:又译作《文艺的,过于文艺的》,是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读书随笔集】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线。芥川龙之介的书。 借来一读,读到「自古以来,大凡主张给妇女参政权的人身边都有一个贤慧的妻子」这个地方时,我不禁拍手叫好。 这句话是在讲到人无法超越时代和环境的时候说的,就是把这句话单独挑出来看,也不由得令人点头称道。当然,这和不管老婆怎么样的一般而论不一样。那也很正常。不过,如果身边有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老婆的话,就会想道:「嗯,给这样的女人选举权行吗?」或许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芥川说的可真有意思。 诸如此类,在看过的书与书之间产生某种关联也是读书的乐趣。 比如,芥川认为,「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最接近诗歌,也最纯粹,还举了法国作家列那尔【校注:即儒勒‧列那尔(Pierre─Jules Renard,1864年2月22日─1910年5月22日):法国作家和龚古尔学院成员】的一个短篇为例。 看到这里,我停下翻动书页的手,回到哥哥那里,问道: 「这本,没有吗?」 就像坐火车中途下车换乘支线一样,我又去翻看列那尔了。读到作者以淡淡的笔触对法国农民生活栩栩如生的描写,我频频点头。 对了,不仅仅是小说。芥川还说,在众多的海外艺术家中,「现在想来,最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是」──芥川接著举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亨利希‧海涅【校注:亨利希‧海涅(1797─1856年):德国作家,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 读到这里我又跑到咱家的文学士先生那里,问道: 「海涅的诗,有没有读过?」 「喂喂,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听什么来著?那就是海涅啊。」 哥哥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说起来也是,哥哥的确经常在放一张唱片。 「就那张唱片?──我还以为什么疹人的歌呢。」 雅吉哥哥是一个内心经常表露在外面的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连肩膀也会耷拉下来。同样的道理,从他放的唱片也可以看到他的内心世界。 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放的是蜜糖一样甜蜜蜜的流行情歌。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悲悲戚戚、如怨如诉的歌曲。 「不懂艺术的家伙真拿她没办法。那是海涅的诗,舒伯特【校注: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元巨匠】谱的曲。」 哥哥神气地说。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他写的诗、作的曲一样。 「你说的那个舒伯特──就是那个呀。《未完成交响曲》【校注:即舒伯特《 第八交响曲(b小调)》,创作于一八二二年,舒伯特将它作为完成了的作品献给奥地利格拉茨市的音乐协会,但人们在他死后的一八六五年,才发现了交响曲的总谱,因为它只有两个乐章 ,所以被称为「未完成」】。」 今年人们津津乐道的电影之一。弗朗茨‧舒伯特以悲剧性爱情故事的主人公登场,博得了观众的眼泪。 「……哎,嗯。」 「『如吾爱之无终,此曲亦无终矣』──对吧?」 ──就这样,那首交响曲没有完成──电影以此结尾。 是不是真的那样,我可不知道。不过,托了电影的福,唱片也肯定卖得很好。作为一个艺术家,舒伯特应该很贫困吧。如果能把卖唱片的利润分一点给生前的舒伯特,那该多好。 「……嗯,差不多吧。」 「那,舒伯特的,什么曲子?」 「《影子》。」 听上去就很阴郁的名字。 「那么──说到海涅,应该是德语吧。」 「那还用说。」 我只学过英语和法语。 「什么样的歌词?」 「等一下,有森鸥外【校注: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的翻译。」 好像是早就查好的,所以马上就找了出来。鸥外先生译诗的题目和唱片不太一样。 「……《分身》?」 「啊。」 译诗是这样开始的: 在夜半寂静的街巷 这处人去楼空的家 曾是我恋人的住所 确实,这样的曲调不可能明快。似乎是失恋的诗人正望著离去的恋人的家。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望著同一所屋子。那人是谁呢? 那是我昔日的面容 「啊,原来是这样的。所以既是《影子》,又是《分身》。就是那个什么、多贝尔……」 「多贝尔肯戈儿(Doppelganger)。」 哥哥得意地说道。用德语一说,什么都听起来煞有介事似的。 「另一个自己,是吧?」 这可是相当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的。多贝尔用英语说就是达布林(double),双重、双倍的意思。」 「肯戈儿呢?」 不知道哥哥是没听见还是装著没听见,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都把看到多贝尔肯戈儿当作是不吉利的事情。」 「呵。」 「最不好的传说认为,那是死亡的前兆。」 「哇。」 「即使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如果看到不可思议的幻影,那就是神经太疲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挺浪漫的。 「小说呀、民间传说里似乎应该挺多的吧。」 「那是,确实有好几个。其实,芥川也写过。」 「嘿。」 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问道: 「──哎,多贝尔肯戈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吗?」 「嗯?」 「就是说啊,其他人能否看到你的『多贝尔肯戈儿』──会不会有人对你说:『你昨天在银座逛街了吧?』」 「啊,这种情况也有的啊──如果那个时候另一个自己在干坏事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啊。」 如果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到处借钱,搞恶作剧,甚至犯下滔天罪行的话,那谁受得了啊。 「──既然如此啊。」 我凑近哥哥的脸说。 「什么呀?」 「怎么还每天都在听那种有不吉利的东西出来的歌呢?」 嗯……哥哥怔了一下,说: 「那个,因为是舒伯特,是海涅呀。」 企图躲进大艺术家的权威之下啊。 哥哥以前听的钢琴曲里,有一首叫《恋爱魔术师》的。据说有一户富贵人家的太太,自杀时就听著这首曲子。好像还有一个第一高中的学生,是在山中湖畔,听著舒曼的《梦幻曲》绝命的。 人要从生的一边向另一边跨出脚去,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唱片的曲调就像舞台表演的道具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是常态的自己,并在自己的背上推上一把。 反过来,如果听上一支明快的曲子,就会觉得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对别人这么说容易,可是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会想让哀伤的音乐抚慰自己的心的。 但是,对于哥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哥哥这是失恋了──我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阴影中。 人就是那么任性的。 第三章 ──也有过和哥哥的这么一番对话。 举头望去,云像一张大黎在缓缓移动,层层叠叠的一片灰色之中,有一个点慢慢地增添了亮色。 ……啊,月亮就在那个地方。一看就明白的。 我思忖道,之所以不是一片漆黑,还能看到流云的模样,是因为上面有个月亮在照著。 当缓缓流动的灰色云层的间隙移到那个亮堂的地方时,就像扣人心弦的戏剧性一幕一样,月亮微微地露出脸来。 那款款地现出身来的模样,就像把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从袋子里挤出来一样。在黑暗的夜空里,就那个地方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我出神地望著。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月亮还是只露出半边脸儿: ……啊,我明白了。 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月亮。虽然云在流动,可是月亮却不再进一步展示她的容颜,恰如快从袋口挤出的宝珠半途卡住了似的。 大自然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展露这种出乎我们意想的演技:春天的樱花,秋天的月亮,而在接踵而至的冬天里,雪花将会像一位白色的舞者,为我们表演冬季的舞蹈。 想起来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毕业前的大型传统活动。从十一月底开始,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关西修学旅行。 「……啊。」 我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因为我的脑海里想起了照相机的事情。 修学旅行时谁都会带去的。大家都想把一生中只有的那么一次的值得纪念的时刻,用胶卷记录下来。 有不少人会利用这个机会,买上一台属于自己的照相机。因为这还能作为出嫁时的一件嫁妆。 至于我自己,我决定借用一下雅吉哥哥爱用的皮莱特【皮莱特(pearlette),摺叠式皮腔照相机】。现在,我正在接受初级指导。 ……能不能拍下那个有缺的月亮呢? 冬雪、秋月、春花,是日本最其代表性的景物,所以我想拍月亮也为过吧。可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属于「野心」这一范畴的。 我还没有达到看到什么就能拍到什么的地步。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能够在亮的地方和暗的地方富动调节光圈:照相机可做不到。这样那样地操作起来非常麻烦。要达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运用自如,那可真是要花相当长的时间。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在白天,而且还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拍摄过照片。这样的晚上肯定拍不好。何况拍摄的对象又是月亮。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印在相纸上肯定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 皮莱特虽然是国产,但是从大正时期开始,已经推出过好几代改进型产品。再把价格考虑进去的话,应该算是相当不赖的产品。「东西不好的话,就不会有第二代。」哥哥是这么说的,我想也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即使照相机不错,拍摄的人是我的话,估计照相机的功能也无法充分发挥。 ……哎哟哟。 正当我这么瞎想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腰里。即使照相的本事再好,这样子也来不及啊。 要「照相」,没有「机」也不行。我还是回屋吧。 第四章 「这次,我让哥哥啊──」 开学典礼那天,我对著贝琪小姐的脊背说。 「嗯。」 贝琪小姐握著福特车的方向盘应答道。 「带我去看电影。」 「那好啊。」 「今天,日比谷影剧院首映。」 不是平常去的帝国剧场。但是,那里要放映我想看的新片。 「啊。」 我故意探出身去,压低嗓音说道: 「可是啊,女主人公是个『多情、奔放的荡妇』呢。」 本来就一个人去不了,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哥哥带去了。我原以为贝琪小姐会吃惊的,可是她却淡然回答道: 「是《名利场》【校注:即《浮华世界》(Becky Sharp),鲁本‧马莫利安导演,改编自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1935年6月上映,为影史上第一部全彩色长片】吧?」 「什么呀,原来你知道啊。」 我显得有些失望地说。贝琪小姐笑道: 「不是只有小姐您一个人看报啊。」 影评和广告也都非常引人注目,所以贝琪小姐应该也看到了。反正广告的宣传口号是:「自始至终全部彩色」、「掀起了一场电影史上的革命」。虽然在此之前也有部分彩色的,但这部影片的拍摄完成,无疑是一件引起社会关注的大事。 真爱凑热闹──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没话可说了,不过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贝琪小姐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我想小姐肯定会说起的。我看了报纸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下轮到我笑了起来。所谓「多情、奔放的荡妇」,就是米利亚姆‧霍普金斯【校注:米利亚姆‧霍普金斯(Ellen Miriam Hopkins,1902─1972):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以《浮华世界》获得1935年最佳女主角金像奖提名】出演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贝琪‧夏普。 回头看过去,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来我家已经三年了。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读英国文豪萨克雷写的《名利场》。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女主人公贝琪是一个「坏女人」。然而我却对她那种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不知道电影当中是怎样的,但是至少从原作来看,不是简单地用「荡妇」一词就能概括的。 ──她要是个男的,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我这样想道。 她是一个在我以前读过的故事里从未碰到过的女性。 正是那个时候,眼前的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作为接送我上学、放学的新来的司机出现了。当我听到她稀奇的名字──看到她不但脸上有一般凛然之气,之后又看到她内心的坚强时,我问道: ──可以称呼你贝琪小姐吗? 我还以为她不可能知道萨克雷,所以才这么问的。可是,如今却只能羞愧得找个地洞钻了。贝琪小姐单是英语就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报上说《名利场》被改编成了剧本。好像这一次的电影就是根据剧本来拍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世上的小说就像九十九里的沙子一样多,可是没想到,为我和贝琪小姐的相逢增色不少的《名利场》,在这个秋天里,作为史上第一部全彩色的电影长片,要在帝都热热闹闹地上映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祝福」,而且看到眼前这个似乎与羞涩无缘的人露出类似于羞涩的表情,也不由得开心。 「刚开始时觉得很新奇的有声电影,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很普通了呢。」 我说道。 「是啊。」 「这么看来,电影迟早也会那样,全彩色将变得很平常吧?」 「到底会怎么样呢?别宫倒是喜欢黑白的,画面看起来有深度。」 「那倒也是。」 的确,「色彩」也是一种说明,少了这层说明,看起来就有深度吧。 事情就是这样,说得多了,就变浅了。 「不过,也许那也会随著时间的过去而变化的。现在说到『全彩色』时,说是电影,其实首先是给人当好玩儿看的西洋景。」 「啊……」 的确有这种成分。 「据说,黑白电影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拍一些蒸汽机车呀、瀑布什么的给观众看。来看稀奇的观众,因为害怕被火车轧著,或者被瀑布的水沫弄湿,把身子扭开了。」 「真搞笑啊。」 「可是现在呢?这说明,电影发展了。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是把有声音出来当作西洋景给大家看的。」 由于硬生生地插入一些歌曲,所以看著就觉得好笑。但是最近,那也像新衣服过不多久变得合身了一样,显得自然了。 「啊──这么说啊我倒想起来了,听说接下去啊,要用有声电影来拍能乐呢。」 弓原姑父在去看能乐演出的时候,听了一场权威人士关于能乐的演讲。演讲者名叫野上,以前是法政大学的老师。 没想到,机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姑父在一次聚会上和野上先生碰上了面。固然就谈起了能乐。拍摄能乐有声电影的计画,就是那个时候野上先生说出来的。 「是吗?──是想把名家的表演艺术流传给后世吗?」 「不是,据说啊,是旅游局什么的主持的,说是要把能乐介绍到海外。拍成有声电影,送给外国──说是歌舞伎那头也在拍,前一段时间拍摄了菊五郎的《镜狮子》【校注:指小津安二郎于1936年拍摄的电影短片《镜狮子》,该片也是小津首部有声电影】呢。」 「哦。」 「不过,那个能乐啊,就是日本人,也常常会看得打瞌睡呢。外国人看,能行吗?」 「不。就是看歌剧,有的时候也会打瞌睡的──能乐这个著眼点也许挺不错。正因为抽象性很强,所以也就很有普遍性吧。」 这是不是说能乐不是全彩色艺术,而是黑白艺术呢? 第五章 《名利场》这部电影,虽然色彩华丽,但是作为电影却不尽如人意。 要同时追赶两只兔子可不容易。 ──不久,十月到了。 风也已经彻底变成了秋天的风。拂晓时分,当我想放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时,感到脸上好像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摸了一把,不由得吃了一惊。 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弓原姑父来了。他是来邀请我的。 话题首先谈起了前面提到的能乐电影。 「吴服桥的旅游局里,举行了一场内部试映会。」 「哦,已经进展到那个地步啦?」爸爸问道。 「是啊──不过还不是最终版本,感觉还只是试映的试映。还没有很好地连接起来,声音也还没有调好。就是这样也比原来想像的要好。」 「试映什么来著?」 「《葵上》。」 能乐中经常上演的很有人气的剧码。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能乐堂──那也是听了大人的建议去的──这出戏倒还是看过的。 题材当然取自《源氏物语》。剧名里的「葵上」是光源氏的正室‧但是剧中描写的却是嫉妒葵上的「六条御息所」。 而躺在病床上的葵上,却不是由活生生的人来演的。横放在舞台前方的衣服代表病中的贵妇人。西洋的观众看了,大概也会为这种崭新而大胆的艺术表演感到惊奇吧。 「主角是樱间金太郎,搭档是宝生新啊。所以演得相当好──原来我还担心会怎么样,那水准拿到国外也毫不逊色。」 樱间金太郎是能乐界的名人。跟这个金太郎虽然毫无关系,我想起银座的那家服部钟表店的老板叫服部金太郎。金太郎真是个可爱的名字,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戴著肚兜、骑在熊背上的男孩子的形象。 看到姑父那么热心的样子,爸爸说: 「哎哟,最近好像对能乐非常热衷嘛──那个什么,听说你们夫妻俩一起练唱起谣曲了?」 姑父摸著头说: 「啊呀,喜欢归喜欢,唱得可不咋的。两个人放大胆子在唱呢──不过,只要不硬让别人听也不算罪过。唱一唱还真不错呢。沉浸在谣曲的世界里,心无杂念。而且从腹腔发声,对身体也有好处。──听说还有这么个故事呢──有个厨师做菜的手艺大长,问其原因,说是在开始练唱谣曲……因为唱谣曲让人内心也有板有眼,所以连做菜的手艺也长进了吧。」 「这么说,弓原这个人物这下又大了一圈啊。」 「哪里哪里,我这样的人……」 姑父搔了搔头,掏出他爱抽的飞船牌香烟,点上火。然后。在紫烟缭绕中继续说道: 「其实啊,上个月我去砧看了拍摄现场──有个相关人员叫我去的。」 这个相关人员大概就是关系亲密起来的野上先生吧。 「是设在砧的电影制片厂吗?不是能乐堂?」 「是啊。里面正儿八经地搭了个舞台。应该叫布景吧。看起来完全就像真的能乐舞台。专家真是什么都做得精致,令人赞叹吶──动用了三台摄影机在拍摄。──我是下午去的,听说金太郎他们要从大清早一直拍到晚上十二点多,反反覆覆好几次。肯定很累吧……」 「确实是这样。其中的辛苦,光看拍摄好的片子是看不出来的。背后有种种事情啊。露在表面上的,实在只是冰山一角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因为拍摄现场就在电影制片厂里面,所以有好多人都来看了。据说是正好在拍电影,梗健也来了。」 梗健就是有名的喜剧演员梗本健一,不管是演戏还是演电影都很活跃。 「呵,梗健来看《葵上》……」 这个搭配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副古装剧的打扮,妆也没卸就在那儿观看著。虽然行当不同,还是有感受之处的吧。一边这样那样地说著话,一边热心地看著呢。」 言归正传……姑父朝向我说: 「话说回来,其实啊,我今天是来邀请英子的。」 「邀请我?」 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有东西要让我看。 「下星期二,在细川家氏的能乐堂,万三郎要演《白鹭》。」 「是属于必看的吗?」 「我想是的。《白鹭》我还没看过。内容比较奇特,应该很有意思。而且是由被誉为当代名角的梅若万三郎来演的吶。」 真是令人高兴的邀请。好像是松子姑姑提议:「把英子也叫上吧。」姑父继续说道: 「 秋季休假快到了吧? |我们学校实行的是每年两学期制,十月中旬有一个短短的秋假,那是两个学期的分界线。虽然离秋假还有一些时候,不过开演时间在傍晚时分,而且地方就在麴町区的富士见町,很近的。 「难得的机会,一起去看吧。学校放学之后去,时间上也绰绰有余吧。」 既然爸爸也这么说,下周去看能乐的事就定了下来。 第六章 近来的能乐界盛行著这样一种尝试──演出一些学生能乐、大众能乐之类,以便有更多阶层的人来看。这种情况反过来看就是,人们普遍认为「能乐就是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东西」。 学生要去看能乐的话,制服就是出席的正式服装,所以其实我不用换衣服也行的。可是,送我出家门的妈妈却要让我换衣服。 虽然有些匆忙,放学回到家,我马上换上预先准备好的点缀著菊花图案的和服,来到客厅里。 松子姑姑眯起眼睛看著我说: 「啊,真漂亮。咱们英子可是花样年华啊。随时都可以做新娘子了呢。」 听姑姑这么说,我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会不会瞒著我安排了相亲什么的?不过,如果是相亲的话排程上会更宽松吧。而且姑父、姑姑对能乐的热衷看起来也无可怀疑,所以应该可以放心。我扎紧腰带放宽心,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坐上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细川家氏的能乐堂。 演出的剧码还有别的,那里面本应出演的喜多六平太却是由别人代演的。 「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听到人家对你说本应出演的人不出来了,总觉得有些遗憾。」我说。 这就像装满糖果点心的盘子,还没吃就被撤了下去似的。 「不过啊,《元服曾我》这出戏,倒是配角有精彩场面。可以看到配角名人宝生新呢。」 姑父给我解说道。不过,我的主要目的还是看《白鹭》,本来姑父邀我来就是看《白鹭》的。 松子姑姑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说: 「《白鹭》的主角啊,要由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能乐演员来演呢。有意思吧。」 「为什么呀?」 「大概是──因为演的是鸟的缘故吧。」 「是因为──从十七岁……到五十九岁的,人味太足了吗?」 姑姑露出俏皮的眼神看著姑父说: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所以,这个人啊,还有点人腥味。」 「喂喂,不要在英子面前乱说嘛。」 姑父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白鹭》是素面演的。就是说表演时不戴面具。如果由壮年演员来演的话,就戴上『延命冠者』的面具把脸遮起来。」 真有意思──我想。是不是为了隐藏起人的本来面目,彻底化作起舞的精灵呢?确实有秘传名曲之感。 可是,如果来看能乐却听不懂演员的话,就如同一个孩子被拋弃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姑父深知这一点,所以给我带来了一本《谣曲全集》。 里面不但有文章,还有主角的插图。 从插图上看,主角的确没有戴面具,而是头上顶著一个白鹭的模型。 如果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乍一看,与其说是异类的化身,还不如说是一只鸟歇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么一想,不觉有些好笑。 能乐堂里一边看著谣曲的书,一边看戏的观众有不少。我只要把《谣曲全集》当参考书就行。 不久,终于等来了期盼的《白鹭》。 演开场戏的人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是天皇一行络绎登场。全都是素面。 唱曲声响起: ──月宫溢明光,此亦君恩赐。明光显佳兆,明君御盛世…… 携随从走在前头的天皇陛下是个年轻的美男子,就这样完全可以出现在现代的电影中,而且气度非凡。 据说名角万三郎相貌也很出众,这个演天皇的演员肯定是和万三郎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天皇一行来到神泉苑,观赏湖水的风韵。 ──(唱曲声)好一幅宜人美景。池中戏白鹭,池边起松涛…… 这时候,由后台通向舞台的桥式通路上,白鹭现出了身姿。 我暗自吃了一惊。纯白的服饰与长垂的白发和我想像中的一样,但却看不到万三郎端正的面容──因为戴著面具。 我瞅了一眼姑父。姑父也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微微歪了一下头。 面具是白色的,双眼眼角下垂,露著喜色,嘴巴也带著笑盈盈的表情。 黎明时分突然醒来,看到过上弦月出的景象。从床边的窗户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月儿像被一根线牵引著似的,迅速地上升。宛如爱丽丝在仙境中看到的只有嘴巴在笑的猫儿一样的月亮。面具上的嘴巴与那上弦月十分相似。 静静地现出身来翩翩起舞的样子,由于那面具而显得有些奇异,甚至有些吓人。白色的身姿,既像鸟儿,又像雪的精灵在风中飘摇。 白鹭任情而飞。年轻的天皇看著自由飞舞的白鹭,叫道:「喂,来人!」声音清澈纯明。对白鹭的舞姿颇为中意的陛下命令把白鹭抓来。 可是,要抓的是空中的飞鸟啊。想要在桥式通路上抓住它,它却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逃到了里面的帷幕前。看到这一幕,不禁让人感到小孩儿摇著小脑瓜表示不乐意时的那种天真烂漫。 随从们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对白鹭来说要绝对服从的声音响起: ──白鹭听旨!此乃圣旨…… 圣旨颁布了。既然如此,圣命难违。白鹭只好「垂翅伏地」。成为阶下囚的白鹭被拉到天皇的面前。 陛下爱其心志,授予白鹭五品宫位。知道自己授衔的白鹭「欣喜地」站起来,轻缓地拾起右手,展开洁白、宽大的衣袖。 从这儿开始的舞蹈确实不像是人在起舞。 跳起来后看上去是用力踩下的脚,在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气势已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悄然化解,声音被吸收在虚无之中。舞台上一片寂静。 因为没有声音,白鹭彷佛就在空中一样,彷佛从世上万物皆有的重量中解脱了出来。 那一身白色,看上去已经不是能乐师的服饰,而是超脱了服饰的某种东西。虽然舞者正在现实的舞台上起舞,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万三郎的衣袖,真的就像超脱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像慢镜头一样施展著舞蹈动作。表演者的生命,传到了衣袖的末端,精妙绝伦地颤动著。 白衣人那充满笑容的面具,现在已经没有怪异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面具之下,真的有一张脸吗?如果有的话,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张脸。 ──遵圣旨白鹭…… 唱曲声中,万三郎跪拜在地。面具低垂,表情消失。表示恭顺之意的自鹭甚合圣意。 ──得放飞白鹭…… 唱曲声中,白鹭弹射而起。「满心欢喜高高飞,满心欢喜高高飞」,表现出喜悦的神情后,倏地飞向帷幕。于是,白衣人 ──飞往何方无人知。 第七章 万三郎在演《白鹭》时使用面具好像是极其罕见的事。演员从能乐舞台上刚一消失,夹杂著观众的咳嗽声,就响起了对此表示纳闷的声音。 当然,我也向姑父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是『延命冠者』的面具啊。可以说是老翁面具的年轻版……总而言之,不是人世间普通的『人』,而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如此说来,白鹭戴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万三郎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吧?」 「啊。」 「那么说,可以不戴面具表演吧?」 「应该是那样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够苍老,或许并没有多深的思量,只是抱著『试试看』的念头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重新对能乐面具的玄妙不胜感叹。我对姑父谈了我的感受,姑父满意地点头说道: 「面具由名角来用就会血脉相通。表演者不同,面具的表情也会完全不一样。那真是令人惊奇──不过啊,就是离开舞台表演,光看面具本身,也是充分经受得起鉴赏的呢。能乐面具到底是日本独特的精湛美术品吶。」 据姑父说,由文部省牵头,已经对能乐各流派所藏面具做有系统的调查。 「好像上野的美术馆里也举办过面具展览吧。」我说道。 我没有去看,不过我记得好像有过一个叫作《日本古代面具》的展览。当时真应该去看看的。我正感到后悔的时候,姑父说道: 「单就能乐面具而言,下个月,在银座的画廊里也要办一个展览会呢。」 「是吗?」 「啊,规模不大,但比较别致,会有精晶展出。」 从姑父那些喜欢能乐的同道那里,经常会传来资讯吧。 在我也熟悉的鸠居堂以及资生堂甜品屋里,也有这种举办活动的地方。在银座各处,连日举行著浮世绘、西洋画等各种各样的展览。 「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姑父向我发出了令我喜出望外的邀请。 「好啊,非常乐意。」 松子姑姑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太好了。那我就期盼著一起去了哦。」 第八章 我决定向姑父借来《谣曲全集》读一读,同时也是为看展览做一点预习。 就这样,我又是读古典,又是读芥川。可是,我们家的文学士先生却热衷于不知什么可疑的书。 那是下一周星期六的事情。雅吉哥哥一早就躺在长椅上,双手举著一本书在专心致志地读著,朝著上面的封面上画著一些不可思议的图案。 举书的手看上去显得很累的样子。 我原先还以为是一本原版外文书,但不是。 「……《黑死馆杀人事件》【校注:《黑死馆杀人事件》乃小栗虫太郎于1934年4月在《新青年》杂志连载的解谜推理长篇小说,翌年(1935年)五月由新潮社出版,这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亦是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 「啊。」哥哥从翻开的书本下回答道。 「侦探小说吧。」我说道。 「这书可不是能够这么简单地归类的。等等,现在我给你读一读这个地方。」 哥哥说著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开始高声朗读。 ──二世纪时阿里欧斯神学派杰出的修道士菲利莱欧斯,曾经就谈话的方法做过这样的论述:灵气(呼吸之意)既然与呼气一起脱出体外,那就攻其虚处。又说:比喻要选没有关联的。 实在是至理名言啊。所以,我把内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毫米般的杀人事件联系起来,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注意到其共同要素。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读了爱丁顿(ArthurStanley Eddington)的《空间、时间和引力》的日子,我觉得里面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的概念。还有,甚至连像比奈(Alfred Binet)那样中期的生理性心理学家也…… 哥哥放下书说:「怎么样?」 我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 「──莫名其妙。」 「看来对你来说,还太难了点。」 不管对谁来说都难于理解吧。 「要是像唱谣曲一样唱出来的话,肯定大家都会打瞌睡的。」 雅吉哥哥听我这么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做出用手击鼓的样子,同时在嘴里咂了一下舌头说: 「不过,你的玩笑倒也意外地撞在一个好问题上。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谣曲《下海道》里面的句子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罗列简单地认定为毫无用处的游戏。硬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游戏的人,也太性急了点──不能用普通砖头建造的建筑,确实是有的。」 据哥哥说,这部小说在《新青年》上连载时开始就在一部分读者中受到了好评。今年,新潮社出版了盒装的豪华本。 哥哥继续说道: 「对了。世上的偶然可真有趣。这本书的开头就有让人吓一跳的文字游戏。侦探们来到沦为犯罪现场的黑死馆时,发现代表富贵和信仰的旗被对换了位置,变成了先是弥撒旗,然后是英亩旗的顺序。」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按这样的排列顺序,弥撒就是Mass(麦瑟),英亩就是acre(阿克),连起来就是Massacre(麦瑟阿克),就这样,祝福旗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大屠杀』的英语单词。」 「哎哟……」 我不由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神的启示,无论多么傲慢,人是无力改变的。与人类一起诞生的语言,预示著很多人的死亡。我在这个单词上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希腊悲剧的黑色命运的暗示。 「可是啊,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我发现书和现实有一点点重合之处呢。」 哥哥说著指了指眼前的《东京朝日》【一份日本报纸】。 「报纸怎么啦?」我问。 「正在看『麦瑟阿克』的书时,碰巧报上说『麦克亚瑟』来了。」这怎么回事啊?我一边想一边眼睛朝还没有看过的新闻报导看去。 报导说,美国前总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亚瑟上将在前往菲律宾赴任途中,顺路到访了横滨。 上面还登了照片。嘴巴紧闭,看上去就是一个有著坚强意志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独身,带著母亲一起来的。当记者谈到乃木将军出任台湾总督时母亲奉公随行客死他乡的时候,上将深受感动地说:「我的母亲也一定怀著和乃木将军的母亲同样的心情,作为儿子我不胜感谢。」 虽然上将在美国应该是一位杰出人物,但是,我们今后在日本的报纸上大概不会再看到配著上将照片的报导了吧。 如果上将知道我们把「麦克亚瑟」的名字和表示许多人死亡的「麦瑟阿克」联系起来的话,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本书出版之年,在哥哥阅读此书之时,「道格拉斯‧麦克亚瑟将军」顺路到访日本这件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偶然。 上帝之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人是无法预知的。 第九章 秋季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姑父他们一起去银座看能乐面具的展览。 浅蓝色的晴空,流动的白云也映衬得分外洁白。广告气球下挂著宣传条幅。从这边看去,因为正好是反面,所以一下子还认不出上面的字。 简单的片假名,反而由于字形相近而不容易辨认。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走在银座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样,大家的脸上露著喜悦的神情。 画廊在法式面包房哥伦班往里走一点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先在哥伦班享用了茶和甜品。 在嘴巴享受了法国的美味之后,接下来就要用眼睛来欣赏日本的艺术了。 漫步来到展览会场。地方确实不大,不过这样倒是似乎能够让人聚精会神地看。规模一大,让人看得累了的话,注意力也就变得散漫了。 参观者要在入口处签名。姑父上前执笔。我在后面等著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明媚的秋天下,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女孩,一身姑娘家穿的淡粉色樱花地儿和服。和服的下襬上绣著鲜艳的贝桶和绦子,随处镶织的金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啊……」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是在学校里和我同班的小松千枝子小姐。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不过,她平时并不显摆自己,文文静静的,话语不多。学习成绩和体育运动也无特别之处。尽管如此却引人注目,那当然是──因为长得漂亮。 拿已经毕业的学姐来说,桐原侯爵家的长女丽子小姐宛如开在野草中的玫瑰。如果说丽子小姐是那种五宫棱角分明的西洋式的美,那么千枝子小姐就是像种在日本庭园里的花。 白净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眼睛细长而清秀。只有鼻子高于一般日本女性的标准。但这一点可以说,在现在是时髦的。 正当我为这次意外的相逢惊讶时,对方已经先向我打招呼了: 「你好!」 我慌忙还礼。走在千枝子小姐前面、穿一身象徵长寿的古松图案和服的夫人看起来像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也向我颔首致意。于是,姑父和姑姑也加入到了互致问候的行列。 「英子一直承蒙关照了。」 「哪儿的话,是我们承蒙关照呢。」 那位夫人果然就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小松子爵家的太太。另外还跟著一名随从。 象徵长寿的古松也经常被大大地画在能乐舞台上的,和今天这样的场合非常相称。这母女俩身穿和服的样子真是好看,让穿著洋装来的我感到有些相形见绌。 千枝子小姐为何而来的原因,一看展览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说到能乐面具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种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的面具。 ──小面(小松家藏) 展品说明上写著所有者的名字。 那面具浮现出一种可谓东方的蒙娜丽莎般的神秘表情。大概是千枝子小姐家里祖传之物吧。自己家里的面具在银座展示著怎样的表情呢? 千枝子小姐就是为此而来的。 家里有可以拿到展览会上展出的宝物,真是让人羡慕。只要愿意,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看。 「小面」和千枝子小姐有著某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光看嘴角,或者光看眼睛,让人感到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吸引进去。我从整体上看过之后,又去看下一个展品。 看了几个展品,拐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怪脸。展品说明上写的名字是「大恶尉」。双眉间深深的皱纹,出奇的大鼻子,似乎是突然张大的嘴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小孩子看了,夜里肯定会被噩梦魇住。 能乐面具表现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因为它把我们心中存在的感情突然放大后摆到了我们面前,所以才让我们恐惧吧──正当我这么思量著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推倒了什么重物一样的巨大声响。 我正面对著这个怪异的面具,就像恐怖的画面上突然加入了音响效果一样,吓得我差一点跳了起来。 「千枝子!」 随后而来的这声呼叫,又让我大吃一惊。循声看去,美人儿栽倒在地板上。 第十章 千枝子小姐当然没有长得像男人那样结实。 ──她摔倒时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 我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华丽的和服下襬纹丝未乱,让人感觉不是在现实中似的,不像是躺著一个人,而是像躺著一个体形较大的洋娃娃。从那像一根木棍一样躺著的姿势来看,不是瘫倒下来的,而是像推倒一个高挑的花瓶一样,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的。 虽然人长得瘦,可是一个人这么倒下来的话,受到的撞击和把人摔打在地上差不多吧。 「要是撞著了头就严重了。还是不要马上挪动为好。」 姑父冷静地说道。围在周围的人也都点头赞同。 幸好千枝子小姐在大约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姑父识趣地转身走开了。大概是觉得年轻姑娘还是交给女人们为好吧。 千枝子小姐望著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角边微微露出似乎有些羞涩的笑容说道: 「我没事。真是不好意思。」 松子姑姑说: 「要喝点水吗?」 只要跟接待处的人说一声,就会给端上来的。可是,千枝子小姐本人却口齿清晰的回答道: 「不用……」 说完慢慢地坐起身来。 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一边鞠躬一边说: 「也许是和服的腰带太紧了。让大家担心了。」 顺著妈妈的话,千枝子小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扎腰带的部位,然后由随从的人扶著,在供休息用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虽然没有靠背,却是靠墙放著的,所以只要愿意还是可以把身体靠在墙上休息的。 长椅上原先还坐著其他一对客人,看到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坐下来,也没有盯著看,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了。 「我没事了。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大家请……」 既然这样,待在这儿反而给人家添麻烦。我们朝还没看完的面具走去。粗略地看了一圈回来,千枝子小姐手里捏著一块手绢,还在休息。 「那么……」 这种场合,后半句「我们先告辞了」往往就不说出来了。 千枝子小姐稍稍探出身子,悄声说道: 「……花村小姐。」 「什么?」 我合著千枝子小姐压低的声音,把耳朵凑近她的脸。于是,千枝子小姐说道: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对别人说。」 昏倒的事,作为一个少女,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请求,我当即点头答应。 「在西洋的小说、电影里,妙龄少女经常会昏过去。」 当我们坐在计程车里时,姑父开口说道。 「这种比较,太不慎重了。」姑姑责怪道。 「哎呀──那种时候,总是正好有一个帅哥把她扶住的。」 「越说越轻率!」 姑父做出「真是吃不消」的表情,用手摸著下巴说: 「能乐里也有这种造型动作,称为『佛倒』。」 「是向后倒吗?」 「是啊,咕咚一声,直挺挺的。可是,舞台上的表演暂且不说,在实际生活中──怎么说呢,真会那样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倒下吗?」 「女人的身心是很纤细的。不像男人那么粗糙──是吧,英子?」 姑姑寻求著我的同意。作为一个在尽是女生的学校上学的人,我很想回答说:「不,其实女生也有粗糙之处。」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 「啊……」 「哎唷,给数落上了──不过,幸好倒下来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姑父说。 「还真是呢──要是把头撞在了椅子呀、花盆上什么的话,那就糟了。」姑姑说。 「大概失去知觉后反而消解了不必要的力气吧。那倒是好事。就像喝醉酒的人摔倒时反而不太会受伤一样。」姑父说。 姑父他们还在继续聊著。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萦绕著一个疑问。 ──千枝子小姐倒下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起初我也以为只是身体状况不好引起的。在学校里,有的人站著说话时间一长也会倒下。看上去体质羸弱的千枝子小姐昏过去也不足为怪。然而,当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时的样子却有些奇怪。 千枝子小姐很快地瞟了一眼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摔倒前正看著的能乐面具,然后像把离火太近的手腾开似的,迅速移开了视线。坐到椅子上以后,视线似乎仍在刻意回避著那个面具。要是那个面具是「大恶尉」的话还能理解,因为看著就令人厌恶。 可是,那儿展示的却是──说明上写著名叫「今若」的年轻男子的面具。虽然略带悲伤的神情,但看上去并不让人不舒服,倒是可以称得上有贵公子的容貌。 看面具看得昏倒了──这也太脆弱了吧。又不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这样的面具,真是没由头。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因为这些情况都隐藏在「大庭广众下昏倒的年轻姑娘的不安情绪」背后了。 刚开始我也没有多想,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千枝子小姐凑近我说的话却不可思议地在我耳旁回响: ──请不要对别人说。 我有一种感觉,这句话里面,不但指昏倒的事,而且还包含著那个「今若」面具的事。 当然,至于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倒没有想过。 第十一章 秋学期总是那么匆匆而去,而今年更是特别。 首先是举行了建校五十周年庆典,纪念展览会还得到了皇太后亲临御览的殊荣。然后是在日本青年馆举行了纪念音乐会,紧接著又是体操表演会──重大活动接连不断。 简直像快速转动的走马灯一样目不暇接。我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著似的。这可能是因为一直觉得还很遥远的最后一学年已经来临的缘故吧。 而当听到要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不由得认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从小一成不变地度过的日子,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捩点。 第十二章 出发的那天,不巧的是,前一天夜里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贝琪小姐开车送我。我来到外面准备坐车,雨蒙蒙的天空还是昏沉沉的,户外的寒意让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妈妈也一起送我到东京站。 广播里传出通知列车出发和到达的带著 鼻音的高亢声音:「东京、东京。」还有电铃的声音。这些声音早就唤起了我人在旅途的感觉。 点名之后,我们乘上了列车。我从车窗和送行的人们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日常生活,成为了银幕上的一个登场人物。 列车于九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了。 过了三岛,天空稍稍变得明亮了一些。不用说,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期盼著能够看到富士灵峰的雄姿。然而遗憾的是,那美丽的雄姿却仍在重叠的云层后面。 湿润的橘山和茶园,稻草屋顶的农家,收割完稻子后的田野……看著接连不断地展现在眼前的一道道风景,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放晴,晚秋清澄的阳光开始洒满车窗。 在名古屋换乘关西线,五点五十分抵达二见。早上还在东京,只需坐著,傍晚时分人就已经在伊势了。《东海道徒步旅行记》【校注:江户时代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代表作】中的弥次和喜多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晚上的二见镇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浪潮涌动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那边就是大海。我们分乘几辆车,来到了今夜住宿的旅舍。 熄灯后,我们在黑暗中仍然兴高采烈地瞎聊,枕边伴著二见湾不息的涛声。我不由得想起──在麴町的家中,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贝琪小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劈──起床的哨声吹响了。不知什么时候睡著的我,从浅浅的睡梦里惊醒过来。 跳起来做好准备,吃过早餐,大家一起在淡淡的朝雾中向海边走去。 路的左手边就是广阔的大海。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怀抱旭日的群山熠熠生辉。我们沿围著栏杆的游览人行道放轻了脚步走著,不一会儿,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大家不由得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闪烁著金光银光的波涛间,朝阳又给它添上了红色。交相辉映的波光,每一秒钟都在发生著变化。 「彩色电影也比不上这一现实景象吧。」 和我并排走著的道子小姐说。这个桐原侯爵家的小女儿,是我现在最要好的朋友。 「那当然,连脚后跟也赶不上呢。」我附和道。 不但色彩和涛声如此,眼前的现实世界里还有电影所没有的开阔感和海潮的馨香。更主要的是,眼前的景象不是用大头针钉在胶片上的标本一样的景色,而是鲜活生动的。说句惹人笑话的话,我有一种景色也在看我的连带之感。 当我们正好转过通往夫妇岩的大拐角的时候,太阳完全脱离了远处的群山。势不可挡的圆盘像上楼梯一样迅速爬升。当然,旅舍的人就是凑著这样的时刻把我们送出来的,可是恰好此时此地的巧妙安排却不由得令人啧啧赞叹。 随著旭日东升,从旅舍出来时还有点像剪影画似的周围的景物,也一下子披上了色彩。在侧面照来的阳光下,人们的脸庞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清晨寒意袭人的空气,也似乎增添了几分柔和。 说起二见湾马上就让人联想起来的夫妇岩,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从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的男人岩的顶部,有一条粗大的稻草绳通往女人岩。以前在照片上看到时,我还以为就像立在院子里的大一点的风景石那么大。看到实际的景物,才知道是个可笑的误解。不实际接触一下就不会明白的事,还真是不少。 这儿的日出,正是二见湾的名胜。有很多人来看。我们因为要马上坐巴士前往伊势神宫参拜,所以全副武装地穿著冬天的外套。但是那些随处可见的住宿客人中,很多人都像是看了日出再回去吃早饭的样子。 有好几个身上裹著旅舍的和式棉袍。还有的客人像是一大早就泡了澡出来的,把毛巾搭在肩上。这些人的眼睛时不时地向我们瞟来,好像我们成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似的。 眼前美丽的景色,正是拍照的好地方,我把手伸向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这是修学旅行中第一个拍照的好时机。我本想拍摄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大海的,可是雅吉哥哥却一直告诫我说: 「你拍逆光还不行,所以你可要背对著太阳拍啊。」 我给道子小姐和身旁的两三个同学拍了照,也请她们帮我拍了。到处都在响起咔嚓咔嚓按下快门的声音。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面向夫妇岩站著的千枝子小姐端正的侧脸。但是,她的脖子上、肩膀上却都没有挂著照相机的吊带。 ──难道是忘记带了吗? 那样的话,一个人像局外人似的,怪寂寞的吧。 ──我给她拍一张吧。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在她脸上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拒绝的神色,于是就没有过去。 第十三章 我们从伊势一路经过大阪、神户来到明石。途中重要之处,都由当地高等女校的老师们来给我们做导游,介绍得非常认真、仔细。 第三天抵达京都。次日前往平城古都奈良。 我们游玩了兴福寺、春日大社后,在若草山的山脚下休息。这时,突然响起了震耳的铃铛声。 「号外,号外!」 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感到有些紧张,没想到却是第二皇子诞生的喜讯。我们在欢呼万岁表示庆贺之后,便动身前往东大寺。 我们在公众集会大厅吃过午饭后,来到了大草坪上。十一月底的草坪已经看不到绿色,而是像铺上了一张黄枯草的地毯。明媚的阳光下,有三只仙鹤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似的,摆出一副鸟王的姿态,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这里等会儿有我们期待已久的喂鹿活动。我们各自买来专门用来喂鹿的薄脆饼,兴奋地等待著。 护鹿人出现了。像女孩节偶人中的男仆一样穿一身白色的和服,手里拿著个喇叭。怀古的传统服饰和西洋喇叭的组合看上去煞是奇妙。 「就是用那支喇叭唤鹿的。」 正当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著的时候,那支小型铜管乐器对著蓝蓝的天空高亢地吹响了。 于是,鹿群马上像赛跑似的接连不断地奔来。四周响起一片奔跑的蹄声。那阵势,就像全奈良的鹿都要聚集到这个院子里来一样。 这样一来,悠然自得的仙鹤也只好躲到角落里去了。原本静悄悄的草坪上,转眼间就被约摸有三百多头的鹿群占领了。 鹿儿们对著撒在地上的马铃薯伸长了脖子,一心一意地张动著嘴巴。 有大鹿,也有小鹿。棕色的身体上,只有圆乎乎的屁股是白色的。背著身子低头吃食时,那屁股稍稍往上一撅的样子真是可爱。 吃完马铃薯,鹿儿们抬眼朝我们看看,似乎在说:接下来该吃你们的了。然后就踩著碎步,径直向我们小跑而来。 鹿儿们早就知道我们手里有它们爱吃的薄脆饼。 「哇──跟过来了──」 四处响起夹杂著欢笑的尖叫声。我也被一头鹿儿拿脸顶著,似乎在催促,赶紧给它吃的。 「好,好,给你!」 因为鹿角已经锯掉,所以即使是雄鹿也不会伤人。不过,还是让人有些害怕。 最后一个还留著薄脆饼的是有川伯爵家的八重子小姐。脸蛋长得有点儿像松鼠。不久以前我还和她交往甚密,也应邀去她家参加过几次派对,还帮过她做英语家庭作业。 自从我和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交谈之后,不知不觉地和八重子小姐就有些疏远了。 八重子小姐有些喜欢让人乾著急的地方,今天又在让鹿乾著急了。 她把薄脆饼藏在口袋里,像是在故意扭著腰肢走路。可是,对手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这家伙很可疑啊。 ──是啊,很可疑。 鹿儿们似乎在这样交换著意见似的,渐渐地把八重子小姐围了起来。 「哎呀,有川小姐,形势不妙啊。」 「你可怎么办啊?」 听到大家担心的声音,八重子小姐起初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样子似乎在说:「哼,不就是几头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鹿儿们好像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似的,把嘴巴伸向了八重子小姐的口袋。动物可不对伯爵家的小姐客气。渐渐地形势显得有些险恶起来。 ──别装蒜了,快拿出来,臭小子! 虽然有川小姐不是臭小子,不过代替鹿儿们表达一下它们的心情的话,大概就该这么说吧。 八重子小姐虽然还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也已经被逼得毫无办法了。当被鹿儿咚的一下顶在屁股上时,八重子小姐发出哇的一声尖叫,从口袋里掏出薄脆饼,像立春前夕撤豆驱鬼似的,慌忙把有些挤碎了的薄脆饼撒了出去。 第十四章 我们从宇治回到京都,晚上到新京极逛街购物。天空中飘起零星小雨,我们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来到清水寺正殿前面的舞台上观赏美景,还参观了京都故宫。从紫宸殿到多次召开过历史上重大会议的小御所、天皇和皇太子读书治学的御学问所,最后来到了清凉殿。拉门上画著胡枝子花的萩户之室以及妃嫔晚上恭候天皇召唤的藤壶舍原来就在这儿,还看了清少纳言【校注: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是平安时代著名的歌人、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代表作《枕草子》】皱著眉头说「看著让人害怕」的荒海图隔扇。这是一幅奇异的水墨画,一侧是一个长脚奇人背著一个长手异人,一侧是一个长手异人把手伸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要捕鱼。当我想到《枕草子》的作者也曾站在这幅隔扇前时,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们在华族会馆吃过午饭后,便动身前往以金阁闻名的鹿苑寺【校注:鹿苑寺,又名金阁寺,是一座最早完成于1397年(应永四年)的日本古剎,位于京都府京都市北区,是一座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其名称源自于日本室町时代著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之法名,又因为寺内核心建筑舍利殿的外墙全是以金箔装饰,所以又被昵称为「金阁寺」】。 楼阁在宽阔的池面上投下寂寥的倒影。据说在从前,正如金阁这一名称所示,的确是贴满金箔的。给箱盒、佛像贴金姑且不论,给整幢建筑贴金的想法著实令人吃惊。足利义满【校注:足利义满(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1368年继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同时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时代的开创者】大概是一个极其任性的人吧。 在历经数百年之后的今天,只有残剩的一点点金箔,在晚秋的阳光里,勾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 现代的我们已无法看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雄姿。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更纯粹地感受其身姿的绚烂和时光的流逝。 第六天,我们从山阴线前往这次旅行中最远的天桥立【校注:天桥立是簇拥著约7000棵松树的长3‧2公里、宽40─100公尺的长条型沙洲。在日本京都府西北部日本海宫津湾内,呈南北走向,其西面是阿苏海(内海),东面则是宫津湾(属日本海)】。值得庆幸的是,天气很好。 去的时候我们分乘几艘摩托快艇前往,一路上从船上观赏景色,然后坐缆车来到伞松公园。伞松公园有「XX观景」的习俗,因为太不雅观,所以我们举起手臂,用「袖下观景」来替代。 天桥立是天下无双的风景胜地。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些照片以作旅行见闻的谈资。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和前面不远处显得有些无聊的千枝子小姐的视线对上了。 和二见湾的时候一样,这一路上就没见过千枝子小姐叫哪位同学给她拍过照。当然,全体同学一起拍的集体照,那是不乐意也得一起照的。 除此之外,她就没照过相。 说起来小松家和有川伯爵家还沾著亲,有时候在学校里千枝子小姐和八重子小姐也在一起。 八重子小姐从旅行的一开始就非常熟练地摆弄著照相机──这种时候,美丽的千枝子小姐理应成为被拍的对象啊……我心里这么想著,便手持相机,拿眼神询问千枝子小姐道: 「──照一张?」 但是千枝子小姐也用眼神答道: 「──不。」 回来的时候我们列队从天桥立走过。真是名不虚传的海上浮桥。风平浪静。在海面上绵延三四公里的松林,被安详的浪涛轻轻地拍打著拥抱在怀里。笔直望去,宛如没有尽头的山路一样,然而你却能在咫尺间感受到海潮的味道。 脚下是铺得像一床薄薄的棉被一样的松针,转眼朝海滩望去,则是绵延的白沙。 途中我们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们来到与大海连成一片的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草,像数不清的布条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大家捡起了贝壳,于是我也弯下腰来。 一开始捡,就想要捡形状更好、更漂亮的贝壳。正当我来到离海浪最近的地方,像个小女孩一样专心致志地寻找的时候,有一个人靠近我叫了一声: 「花村小姐……」 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千枝子小姐。在她那微弱的声音所能波及的附近,看不到其他人。这时,正好夕阳映红了宫津湾的海面。 千枝子小姐继续悄声说道: 「……回到东京后,你能听我说一说吗?」 第十五章 我们结束了一个星期的修学旅行,乘坐超级特快燕子号平安抵达东京站时,已是次月十二月一日晚上九点。 回到家,把黄杨木梳等礼物取出来后,已经非常疲倦。时间也很晚了。一切都先放一边,赶紧洗了个澡就上了床。 到底是睡惯的被窝容易入睡,我马上就酣然入梦了。 一回到日常生活之后,我就挂念起千枝子小姐的事。说到日本式的美人,眼前浮现出的不是那种西洋式的昂首挺胸的活泼样儿,而是一张微微低垂、略带愁容的脸。 千枝子小姐正是这样的日本式美人。这样的人一本正经地对你讲「有话要说」,那肯定是不可掉以轻心的某种严重事态吧。另一方面,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会是什么事情呢? 而且,千枝子小姐不在她自己家里说,而是说,到我家里说起话来方便。大概是因为我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缘故吧。事情变得更加神秘兮兮的了。 放学回家时,我们俩不动声色地一起到了我家里。 我把千枝子小姐带到我的房间,让人端上来红茶后就只有我们俩了。因为千枝子小姐穿著校服,所以我也没换衣服,和她面对面坐下。 千枝子小姐开口说道: 「谢谢你那天邀请我拍照,真是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像千枝子小姐这样长得如此端正的人,给她拍照的人肯定很多,也许对别人给她照相感到厌烦和不悦吧。 可是,千枝子小姐的话题却朝著意外的方向展开了: 「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在银座碰见过吗?」 「是啊。」 千枝子小姐说的是我们在能乐面具展上的邂逅。 「其实和那时的事情有关。」千枝子小姐说。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修学旅行的时候,大家都带著照相机吧?」 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带去了。 「是啊。」 「所以我也想著带上个照相机,于是就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因为她拍照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小松家族的女子嫁入了有川家族。由于这层关系,千枝子小姐进出有川府的机会也应该不少。大概千枝子小姐就是在有川府看到八重子小姐摆弄照相机的吧。 爱好摄影的人很多。非进口相机不行的时代已经过去,摄影爱好者的群体得以进一步扩大。近来,女性摄影爱好者的集会之类也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如果说八重子小姐热衷于此的话,那么向她请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重子小姐介绍说,『奥林匹克』便于初学者使用,而且价钱也合适。」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奥林匹克」的广告。高级照相机要好几百圆,而这款国产普及型「奥林匹克」相机却不到十圆。对初学者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的机型。而且因为机身比较小巧,女孩子用起来也合手。 「奥林匹克」这一名称听起来也响亮。继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明年将举行柏林奥运会,而我们东京正在申请举办下一届奥运会【校注:这里的柏林奥运会即1936年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当时,国际奥会即在进行下届奥运会的准备工作,在申办的多个城市进行多轮投票后,东京、赫尔辛基两市获得预选权。最后表决时,东京以37票获胜,赫尔辛基得了26票。由于次年(1937年)发生的卢沟桥事变,国际奥会剥夺日本东京、札幌两市夏季与冬季奥运会主办权,决定将赫尔辛基和奥斯陆作为夏、冬季奥运会候补地。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0年1月1日芬兰通知国际奥会放弃主办权。随后,战火遍及欧洲和世界各地,第十二届奥运会也就被迫取消了】。 竞争对手好像是北欧的赫尔辛基。不过,据报导,占优势的是东京。 如果像预测的那样决定在东京举办的话,那么奥林匹克运动会将首次在亚洲举行,全世界的人们将云集于这个东方之都。 那时,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以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举行的奥运会了。现在,奥林匹克这个字眼,正是代表著一个辉煌梦想的语言,而且,这是一个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 「──所以,我就让八重子小姐带我去了服部钟表店。」 我想不会是只有她们俩去的,肯定是和两人中哪一个的哥哥或者叔叔什么的一块儿去的。 而服部钟表店,当然就是尾张町街角上那家屋顶上有个钟楼俯视著过往行人的店了。说是钟表店,其实经营著眼镜、装饰品、留声机等各色备样的商品。 当然也卖照相机。 「──因为我们要买的东西早就决定了的,所以非常简单。买好奥林匹克,让店里的人给装上胶卷,来到银座大街,马上就开始了你照我、我照你的摄影实习。」 这很自然。闻名天下的银座,不缺可供拍照的建筑。也许还以那闻名遐迩的柳树为背景照上一张吧。 「──在银座照了七八张。奥林匹克用的是八张装胶卷,说是可以拍两倍十六张。花了大约一个星期才把剩下的拍完。然后,叫家里人拿到服部钟表店冲印。」 只要不是在非常不方便的地方,人们一般都会在购买照相机的店里冲印的。问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后让店里的人在照相机里装好新的胶卷。 有些夸耀爱好摄影的人,甚至在自己家里建起暗室,自己冲放照片。不过,女性还是去店里冲印为多。 拿著印好的一还照片──照得怎么样呢?一边这么想著,一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也用家里的皮莱特照相机体验过的,所以非常理解。 「──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千枝子小姐顿住了话头。我稍稍探出身子问道: 「没拍好……?」 「不是……」 千枝子小姐说著把手伸向了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放教科书等物品的上学用的书包。千枝子小姐从里面取出来几张照片。 「可以看吗?」我问道。 千枝子小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大概是当天天气很好的缘故吧,照片拍得很清晰。 这些照片有的是在服部钟表店前面拍的,有的是在走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拍的。市营路面电车也上了照。当然,这些都是背景,照片的正中间是八重子小姐或者千枝子小姐,也有她们俩一起摆著姿势的照片。 背景的人物以穿洋装的女性为多,看起来就是银座的样子。以背影入照的人物中,系在腰间的下垂的蝴蝶结是今年的流行。 可是,我反覆看了这些照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把照片拿在手里,像孔雀开屏似的展开后朝向千枝子小姐,就像在玩纸牌游戏一样。 「不是拍得挺好的……」我说道。 千枝子小姐像是在抽王八似的伸出食指。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到千枝子小姐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这一张。」 纤细的指尖指著的是一张照著八重子小姐的照片。这是在服部钟表店前拍的。 「──这张怎么啦?」 「八重子小姐的身后,有一个男人吧?」 「──是啊。」 因为本来就是嘛,所以我脱口答道。听了我的话,千枝子小姐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了沙发上。那神情,简直就是在说:「你也看到了啊。」真是奇怪的反应。 可是,又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男人啊。那是一位穿著上等西服的年轻绅士,长相还颇有气质,站在离八重子小姐几步之后的地方朝这边看著。 奇妙的沉默持续著,不一会儿,千枝子小姐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你不觉得吗?……这个人的脸,和那个时候的面具……很像。」 第十六章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张眉端充满忧愁的「今若」面具。那面具犹如被一道青白色的银光照耀著似的,在我记忆的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确实,有点儿……」 我不由自主地马上表示赞同。的确有些相像,不过也有受千枝子小姐的话影响的成分。 难道是这个男人现在纠缠著千枝子小姐吗?这大概是天生引人注目所带来的烦心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千枝子小姐在能乐面具展会场上晕倒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刺激,也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面具是照人脸做的,就是和谁的脸有什么相像之处,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为了给千枝子小姐打打气,我故意精神抖擞地说道。千枝子小姐看著照片说: 「他叫淡路邦丰。」 「……嗯?」 「这个人的名字叫淡路。」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千枝子小姐略微低下头说道: 「我的……」 想起来了。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和有川、小松家族都有血缘上的关系,好像是某个大公司的继承人。 当普通课程临近毕业的时候,已经订好婚的人也不在少数。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事,当然在学校里也会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我就是在学校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千枝子小姐大概是在有川家的什么聚会上被对方看中的吧。有时候也有首先被对方父母看上后推荐给自己儿子的。用一句不上品味的话来说,就是:「那么好的姑娘,不趁早定下来的话,会被人家抢走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是未婚夫的话,在秋天心情舒畅的假日,一起去银座购物──这也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肯定是无论做什么都感到开心的阶段吧。只是,没有两人合影的照片,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足。一定是因为在八重子小姐眼前而有所顾忌吧。 「这么说来,这张──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淡路先生拍的吧?」 两个人的合影,只有其他人才能拍。可是,千枝子小姐却说:「不是。」声音说得很低。 「我和八重子小姐,以及弟弟他们,还有八重子小姐家的随从一起去的。我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八重子小姐的弟弟给我们拍的。」 「……哦?」 这是怎么回事呢?千枝子小姐没有提到她未婚夫的名字。我用手指顶著下巴沉思了起来,然后问道: 「那么说,……淡路先生是偶然路过吗?」 「──不是,不是。」 千枝子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举止动作看起来像洋娃娃似的。 「……什么?」 我不由得儍叫起来。 千枝子小姐倏地把雪白的脖子转向这边低声说道: 「淡路先生──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都在台湾。」 第十七章 千枝子小姐说,她的未婚夫在她和八重子小姐到银座拍照的四天前,就已经坐晚上的卧铺列车前往神户了。从那里乘坐万吨轮船,穿过濑户内海,从九州的门司一路往南,继续著他的海上旅途。 当千枝子小姐她们在银座尾张町按下相机快门的时候,淡路先生乘坐的船进入了台湾的港口。 因为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所以关于他的动态都会一一告知千枝子小姐。 「预定计画──改变了吧?」 「不会。他说有公司的重要工作,开年前回不来。事实上,不久后就收到了他从那边寄来的信。」 「那样的话──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别人偶然长得很相似。」 千枝子小姐摇头说道: 「可是……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眼熟。……而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这么相像。」 未婚妻说的话当然有说服力。 「──那时,你看见淡路先生站在那儿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说,这是那天拍的第一张照片。一出店门,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就以他姐姐为模特,做了拍摄示范。而千枝子小姐则作为学习摄影技术的学生在一旁看如何操作。她认真仔细地观看著,如果拍摄物件的身后出现一个熟人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把冲洗好的胶卷也带来了。虽然黑白相反,但是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个身陷谜团的人物。胶卷上看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看到千枝子小姐的脸色,我也不好随便跟她这样说笑──说上「想你了呗,所以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了。真是羡慕」之类的话。 千枝子小姐惶恐不安地说: 「这叫……离魂病什么的吧。」 这简直就像以前和哥哥谈论的德语中的「多贝尔肯戈儿」似的。不过,这可不是传说,也不是电影。千枝子小姐就在我的眼前,在跟我说著一个现实问题。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正在为如此怪异的事忧心、烦恼的当口,就像突遭袭击一样,那个能乐面具出现在眼前的话,会怎么样呢?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晕过去的──又出来了!心里这么一惊,就…… 正因为在那里骤然倒下的样子让我看见了,所以千枝子小姐才考虑把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当对方是特别的人时,事情会变得尤其严重。也许会对今后的婚姻生活留下阴影。我希望能够设法让千枝子小姐忧郁的心情减轻一些。 不管怎样,暂且只能尽量说得光明些。 「如果还有一个淡路先生存在的话,那他肯定会在银座现身吧?只在照片中出现,不是很奇怪吗?──要知道,照片这东西,往往会因为拍摄时的角度、光线等因素,照得和本人不像的情况也很多。人们常说『拍得像美女』、『拍得太糟糕了』之类的话──所以呢,我觉得这次也是那么回事。实际看起来并不觉得相像的过路人,偶然拍得非常相像罢了。也就是说,那是镜头的恶作剧──仅此而已啦。」 千枝子小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样子说: 「可是,身上穿的衣服……」 「那是在东京的银座啊。来来往往的绅士络绎不绝,像淡路先生那个年龄的人也很多。服装是有一定款式的吧。即使路上走著穿同样西服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喏,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在参加派对时,碰上了穿著同样面料的礼服套装的人,那真是尴尬极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例,不过,这种时候,说谎也可以当作一种权宜之计嘛。 千枝子小姐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无法释然,不过总算把憋在心里的事跟人说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又和雅吉哥哥谈论起了「多贝尔肯戈儿」。 「芥川的小说我也看了哦,就是那本写了种种神秘现象的书。」我说道。 「噢,是吗?」 「虽然书里列举了好多例子,可是那些都是书本上看来的吧。还是实际体验给人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啊。」我说。 「哦。」哥哥应道。 第十八章 哥哥只是单调乏味地随声附和,大概已经忘记那是本什么样内容的书了吧。 我所说的实际体验,就记载在向哥哥借的那本黄颜色封面的书──《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里面。 首先,记载在《凶》这篇短文里的,与其说是「多贝尔肯戈儿」(看到另一个自己的自我幻视),不如说是自然界用光学现象开了个过分的玩笑。那是大正十四年夏天,在筑地的一家有艺妓的酒馆吃饭时发生的事情。芥川的右边坐著久米正雄【校注:久米正雄(1891年─1952年):小说家、剧作家】,左边坐著菊池宽【校注:菊池宽(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 芥川无意中朝摆放在低矮的饭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可是,影像中的自己却闭著眼睛,脸微微上仰。芥川把这一情景告诉了在座的人,大家分别坐到芥川的位子上来看。菊池和久米都说「嗯,看见了」。其实,那是周围的器具呀什么的微妙地反射到啤酒瓶的曲面上偶然形成的一个影像──和发现这个影像的芥川本人相像,只是一个偶然。 而芥川却从这个影像感受到了不吉──具体地说就是死亡的前兆。 ──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对千枝子小姐说起的。她毕竟在胶卷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这篇短文后写著「于鹄沼誊清」的字样。 「在鹄沼的时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啊。」我说。 「是吗?」 「《鹄沼杂记》这篇文章里啊,你瞧,有这样的文字。」 我拿给哥哥看。这是收录在《凶》之后的文章。 我去洗澡时,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澡堂里冲洗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脸。那是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脱著一个肚围。我吃了一惊,解开腰带一看,发现确实是我自己的肚围。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脸。』──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妙啊。」哥哥说。 「所以看不到脸部表情。没有写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体型相似而已。这么想著回到房间一看……『脱著一个肚围』。用眼前的事实,来表明『那个人就是脱了肚围去洗澡的自己』。」我说。 「嗯。」哥哥应道。 「从故事情节来看,那个在洗脸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呢?」我说。 「大概在弥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吧。因为那时已经有一点不正常了,所以还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越发神经过敏了。」哥哥说。 「那么,肚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嗯。那可不是能随手一脱的东西──特别有真实感吶。」哥哥说。 「是吧。所以才吓人呢。从那样的写法来看啊,至少在主观上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吧。」我说。 芥川自杀了。这是否也证明了──看见「另一个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第十九章 关于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够商量的只有贝琪小姐。 在驶往学校的车里,我对贝琪小姐做了详细说明。贝琪小姐一边看著前方,一边向我问起了胶卷的事情。 「胶卷拿去冲洗后,就会被剪断。剪成一张一张的底片还回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张在前哪张往后了。不会是由于某种原因,里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贝琪小姐问的是另外拿去冲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胶卷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虽然这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不过我还是首先要把这种偶然给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钟表店把剪好的底片──那个叫什么,放在一种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来一样的东西里还回来。那是拍照片用的胶卷对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张装──每一张都插在小袋子里。」 「哦。」 [ 奥林匹克可以同样的胶卷拍摄两倍的照片啊一一可底片还是切割成八张装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拉卷的大小。就是说, 还口面。|来时一张底片「哦。」 「有问题的画画在第一张上。而紧接著的画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无疑问是那天拍的照片。」 贝琪小姐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虽然是底片上没有数位编码的普通胶卷──底片片幅为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127胶卷,切割后就没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奥林匹克照相机的情况却不一样,一张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底片上有两个四厘米乘以三厘米的画画连在一起,所以可以确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当我还以为贝琪小姐会继续问胶卷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她却问起了完全不同的问题。 「那个──有川小姐,人品怎么样?」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是小松小姐?」 当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贝琪小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八重子小姐朝著这边在笑的样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过,是不是有一点点──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吃惊。贝琪小姐还没碰到过有川小姐呀。 「……嗯,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儿大小姐脾气。」 「哦──」 贝琪小姐戴著帽子的头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选择著词语,然后这么说道: 「──该怎么说呢,而且,那个有川小姐,说得好听点,有些喜欢开玩笑。说得难听点──有些喜欢捉弄人吧?」 我心里不由得哎呀地惊叹了起来,然后说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贝琪小姐点著头说道: 「这就够了。」 「哦?」 贝琪小姐继续追问道: 「还有,有川家是有钱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当富裕。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有钱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说是这样的。」我答道。 有钱人中也有以质朴为本的家庭。不过八重子小姐家里,在这方面是注重华贵的。这大概就是门风吧。 「──如果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贝琪小姐说。 隔了一会儿,当车子快要驶近青山口的时候,贝琪小姐接著说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种脸像是浮现在空中似的模糊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绅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来查查。」 「嗯?」 贝琪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们两位都带著弟弟吧。」 第二十章 十二月的课本来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定。这种时候,再一开小差,老师的话就更没听进去了。 ──哦,原来如此。 我真是愚钝,到了下午才总算明白过来。 我和同学们在刮得呼呼响的风中互道再见后走出校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穿大衣的季节。虽然学校里禁止穿天鹅绒和饰有裘皮的华美服装,但还是有人在穿著上相应地展示著个性。而对我来说呢,比起穿得漂亮来,穿得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啊,好冷! 我一边暗自叫冷,一边坐进来接我放学的福特车里。坐上车我张口就说的,当然不是有关天气的话题。 「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有川小姐的弟弟,诓到小松府上。」 只要说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千枝子小姐应该会全面地协助我的。 「是吗?」 贝琪小姐还是那么冷静。不过,她没有反对。这说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她们俩的弟弟彼此关系不错就好了……」我说。 「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贝琪小姐说。 千枝子小姐的弟弟叫小松悦郎,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叫有川道彦。 为拍摄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据说是有川家的道彦君。因此,我要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幸运的是,最近悦郎君到有川府上去玩过几次。这样的话,就可以以还礼的形式把那个拍下问题照片的道彦君请到小松家来。为此,小松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晚餐会,不用说,我也在同一天去了小松家。 小松子爵的宅第建在麻布的一个平缓的坡道旁。日本风格的红褐色围墙绵延著,前头有一个门,那附近的围墙内外都种著竹子。在竹子的后面,葱郁茂密的树木的顶端点缀著灰色的天空。 萧瑟寒冷的冬天,正是最适合室内游戏的季节。我们一起玩起了克郎球。弹一下小铁球,球就从板上滚落下来。板上钉著很多钉子。球碰在钉子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得分根据球掉落的地方不同而不同。 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游戏,不过,弹球的人要观察球的滚动情况,或弱或强地来调整弹球的力度。有成功,也有失败,欢呼雀跃中倒也让人玩得相当入迷。 道彦君比我和千枝子小姐要小五岁左右,好像很好强的样子,玩起来也是一副认真劲儿。玩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握紧拳头,撅起和八重子小姐长得很相似的嘴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而千枝子小姐的弟弟──悦郎君则显得很稳重,玩输了也不太在乎。 我们事先就跟悦郎君说好,让他中途离开一会儿。 当游戏玩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悦郎君像是去洗手间的样子,往外面的走廊上去了。趁此机会,我马上对道彦君说道: 「──你们在银座拍的照片,我也看了。」 道彦君坐在沙发上愣住了。虽说刚刚一起玩过游戏,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初次见面就这么熟头熟脑地说话,肯定让他吃惊不小吧。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 「喏,就是在服部钟表店买千枝子小姐的奥林匹克时──那时拍的照片。因为里面有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经常成为我们闲聊时的话题呢。这么有趣的事情,也真亏八重子小姐想得出啊。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是做不成的吧。」 说到这儿,我露出天使般优雅的笑容──当然,我没见过天使,反正就是以那种感觉问道: 「──是你姐姐──叫你装出拍照的样子吧?」 道彦君就像桌子上的东西被轻易地一把推落下来似的点头道: 「嗯。」 我感到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千枝子小姐在一旁屏气吞息地注视著。 第二十一章 从问下来的情况看,另一台奥林匹克相机似乎是道彦君的,好像是八重子小姐送给弟弟的礼物。 ──光听我这么说,大概还是如坠五里雾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枝子小姐问道。这时,晚餐会已经结束,道彦君也回去了,我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千枝子小姐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悄声说道: 「我当时就想,所谓离魂病,那不过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解释。在现代,我们难道不能更为理性地做出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是。」 千枝子小姐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一样听我说下去。 「从理论上来说,那张照片『一定是淡路先生还在日本的时候拍的』。因为『淡路先生映在上面』啊。」 「……」千枝子小姐微微歪了歪脑袋。 「──那么,你手里的照相机就必然不是你去银座那天买的那台。」 「啊……」 「如果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照相机是不会调包的。如果是有人掉包的话,那么这个调包人是谁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你,也不太可能是两个弟弟。那么,只能是剩下的人了。」 「……」 「你因为想要买照相机,主动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于是,八重子小姐就想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玩笑』。估计八重子小姐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去过一趟银座。淡路先生也一起去了。也许是因为淡路先生要在台湾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戚们就聚在一起宴饮一番也未可知──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奥林匹克。在三越百货店也有卖的。那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奥林匹克的专卖店。总之,闻名天下的银座嘛,在哪儿都能买到。然后,八重子小姐在服部钟表店前让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让淡路先生站在自己身后,把他也照进去。」 快门大概是让随从或者一起去的什么人按下的吧。 「──就这样,第一张上照有淡路先生的崭新的奥林匹克到手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奥林匹克是体积不大的小型照相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入手提袋、手提包里──那天,作为教你照相技术的老师,八重子小姐手里拿著刚买的照相机,走在前面往外走,装出一副寻找拍摄地点的样子──服部钟表店的照相机柜台在地下。在从地下走楼梯来到外面的过程中,把手中的照相机和手提包里的照相机调换一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是啊,是啊。」 「带上言听计从的弟弟,告诉他第一张照片『只要举起照相机做出拍照的样子就行,不要按快门』。八重子小姐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让弟弟假装给自己拍照。从弟弟手里接过照相机之后,卷动胶卷,当看到背后的显示孔显示转到了下一张的时候停下来说道──『来,这次给你照』。」 「……给我拍照。」 「是的。在给你拍完之后,只要像平常那样你拍我,我拍你就行了。」 贝琪小姐曾经问我:「是不是二次曝光?」如果那样的话,「玩笑」就更加天衣无缝了。因为那样做不需要共犯。 只要在最初买的奥林匹克的第一张照片上,趁晚上把淡路先生的脸拍得明亮些就行,胶卷也不用卷动。 调包后的处置也自由方便。从第一张照片开始就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由谁来拍摄──不,也许把镜头对准千枝子小姐效果最好。 拍出来的是由于没有卷动胶卷而发生二次曝光的──极为普通的失败之作。比如说,千枝子小姐的肩膀上方浮现出淡路先生的脸。虽然事实本身「极为普通」,可是当千枝子小姐看到冲印出来的照片时,会是怎样的惊讶呢?──肯定不会「普通」。 大概八重子小姐没有想得那么深吧。如果她那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道彦君的证词」这样具体的证据,就只能等淡路先生回来后问他了。 这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运。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千枝子小姐挪了挪身子,说道: 「所以说啊,就是开个玩笑。她就根本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当一回事情。」 「……」 「你想啊,等淡路先生回来后,你那么一提,他就会说『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什么』,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那倒也是……」 「八重子小姐和你及淡路先生都关系很好吧,所以,她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多想。要是听说你为这事那么烦恼的话──她肯定吃惊得把她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千枝子小姐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当福特车开始缓缓地驶下麻布的坡道时,我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啊。」 「是吗?」贝琪小姐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座上回答道。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想,作为一个谜团也许是简单的。不过,有一件事情增加了这个谜团的难度。那就是──被调包的是照相机。」 「是的。」 「照相机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另外准备一台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说。 「您说得对。就像人们马上就容易想到的莱卡照相机,一台就要七百八十圆。」贝琪小姐说。 「要那么贵……」 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若月的陆军军官交谈过。听那位若月先生说,老百姓有时候填饱肚子只花一毛钱。那么说来,一块钱就能吃十顿饭,一百块钱就能吃一千顿饭。如果有七百八十圆的话,就能吃七千八百顿饭。 「前些时候,出了一款国产照相机,说是只要莱卡三分之一的价钱,却有莱卡的性能。即使这样,也仍然是高端商品啊。」贝琪小姐说。 买一台都很不容易。 可是,奥林匹克虽然同为照相机,却是面向初学者的廉价机型,十块钱以下就能买到。像有川小姐这样的家庭,只要说是「要给弟弟买」而向父母受钱的话,父母出这个钱应该不在话下吧。 即使想得到理由,能够实行的人却是少而有少的。而八重子小姐,倒是完全可能的。 车子行驶往东京的夜幕中。事件似乎已经解决。 然而,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千枝子小姐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像远处呼啸的寒风一样,留在我的耳旁。第二十二章 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著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像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著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著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著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著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 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 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著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著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著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著。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著金丝缎、帽子上装饰著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著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贝琪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贝琪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贝琪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历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著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像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元司机呢。」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贝琪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著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分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困乏的眼睛,像是加上注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 第二十四章 当我向贝琪小姐转达了胜久先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意向时,贝琪小姐果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是三十分钟就行了。」我说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胜久先生和贝琪小姐进行了射击比赛。 那次射击比赛所花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小时左右吧。 因为有道子小姐在中间牵线,所以很难一口回绝。 「──拜托了。我会陪著你的。」我对贝琪小姐说道。 在我的恳求下,贝琪小姐也妥协下来说道: 「既然那样,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并没有像我心里有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人,而且是一个已经订婚的有身分的人,怎么可能对贝琪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呢?──虽然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于白金台的桐原府。因为大人的新年会和小孩的新年会是在不同日子举办的,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元旦这天来过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 看到车型和车牌号码之后,在桐原府帮工的书生领我们进去。气势宏伟的桐原府主楼是一个经常当作国宾馆使用的地方,现在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音乐的回响,以及好像是军人在放声高歌的声音。 本来的话,贝琪小姐是要离开我到随从休息室去的,不过,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的书生把我们俩一起往里领。 穿过一片树影,来到西洋式的辅楼,穿著带家徽的长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互致了问候。然后,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里面的房间。 墙壁上装饰著漂亮的蔓藤式花纹的缎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许是由于这个房间冬天不太使用的缘故吧,为了取暖,房间里放著一个好像是临时搬来的不相称的大火盆,里面生著红红的炭火。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贝琪小姐却还是站著。正当道子小姐劝坐、贝琪小姐在那儿坚辞的时候,门开了,胜久先生走了进来。今天他穿著一身正装军服。 我们站起来施礼。胜久先生没有坐下来,就那么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后,正好与站著的贝琪小姐面对面。 我对胜久先生说: 「您今天很忙吧?」 「哪里,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装出喝醉的样子,还要表演拙劣的剑舞,简直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胜久先生说他是中途溜出来的。他又接著对我说道: 「──小姐,您对最近的社会形势怎么看?」 「啊?」 「您不觉得形势有所好转吗?」 「啊……」 如果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我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没想到去年夏天竟然发生了栖息深山的三宝鸟鸣叫著飞过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让人难于置信。 我当时不禁心里一颤,担心这是否是要发生什么灾祸的前兆。可是,与上一年农作物歉收相比,农业生产也恢复了,景气也似乎大有起色。当然,对我来说,这「景气」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 这时,胜久先生转向贝琪小姐说道: 「这社会为什么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呢?」 贝琪小姐默默地回看著胜久先生,胸前抱著佩有我们家家徽的帽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都穿著制服。 胜久先生自问自答道: 「那是托了你所讨厌的扩张主义和战争的福。」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劈啪一声爆裂了。 「……」 「战争带来了光明。」胜久先生说。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给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穿上节日的盛装,领著他们去参拜神社和祖神,以庆贺他们的健康成长。这个被称为「七五三」庆祝仪式的照片,每年都是当作令人欣慰的事物来报导的。据说与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时穿军服的孩子显著增加了。与带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传统装束相比,父母们对军服寄托了更多的梦想。小孩子们有的装扮成陆军大将,有的装扮成海军司令,佩戴著光彩夺目的勋章,走在神社石子铺成的路上。 「──否则是没法发起战争的。因为有人寻求战争,所以战争才会继续。」 我介面说道: 「 寻求战争的, 不是军人吗? |「笼统地说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像家父那样的,被称为消极主义,眼下正坐著冷板凳。这样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说的,军人的工作就是战争。说得孩子气一点,手里拿著武器,就想用用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不仅仅是军人。明摆著的还有财界,正盘算著前所未有的赚钱机会──回头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机,那个时候,财阀、银行的行为都是为了私利私欲。财政大臣再怎么切齿扼腕地说:『那会损害国家利益。』可又有什么作用呢?还是一心只想著维护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顺应国策,又能大发横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要是美国出手就麻烦了。不过,只要美国不出手,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就是财界的意向吧。从结果上看,只要景气好转,人人都高兴。」 「这是……批判吗?」我说。 「不,我是说了一个事实。大到国家小至个人,人都因利而动──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比如说像暗杀军务局局长【军务局为旧日本陆军部、海军部中执掌军事行政中枢的部门,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军部策划政治阴谋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军中统制派中心人物、陆军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泽三郎中佐斩杀】这样震撼全国的事件,还远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稳定下来来得重大吧。」 这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个军人。」 「您认为战争才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吗?」 有一本这样阐述陆军立场的小册子曾经名噪一时。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过,国家现在蕴含著巨大的苦痛。作为解决苦痛的手段……」 胜久先生停顿下来,咬了咬匀称端正的嘴唇,然后说道: 「……军人看得见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东西。虽然那是你所讨厌的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战争所带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贝琪小姐说。 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 「这个──我也明白。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这样……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 「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 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贝琪小姐静静地望著胜久先生;胜久先生又说道: 「──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事情马上就会突飞猛进吧。」 「……形态?」 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我这是胡言乱语。」 贝琪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 「──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过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么?」 「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也有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家都戴著同样的星徽,但却互相……」 贝琪小姐的脑海里,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照片事件」说起的话了吧,这样继续道: 「……像两个拿著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第二十五章 胜久先生皱著眉头说: 「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这让人联想起灭亡。 「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可是,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难道……」 「──难道什么?」 「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吗?等对方采取行动的时候,才后发制人,把对方……」 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打断了贝琪小姐的话,然后说道: 「我喝醉了──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记住,那种话,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 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赞叹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 「我说多了──可是,万一那样的话,您所说的军队的『形态』不就能整顿好了吗?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 贝琪小姐的声音饱含著悲痛。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如果那是历史的必然的话──我们只是按照历史的必然行动而已。我们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过,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贝琪小姐低垂著头说道: 「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唯有祈祷──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 「现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这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我倒想讨教讨教。」 「什么……事啊?」 「超级机器一旦启动,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 「是啊。」 「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恐惧。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惊恐万分。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问的是──你相信那句话吗?」 「什么话?」 「──善败者不亡。」 这是贝琪小姐引自《汉书》里的一句话。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让人想像不到合适在帝都,想像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 贝琪小姐说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贝琪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 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为背景,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我说。 「是的。」贝琪小姐说。 「贝琪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 「加油机吗?」 「嗯。」 「加油泵还是会用的。」 我感叹道: 「贝琪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 虽然贝琪小姐听到了我的话,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 过了一会儿,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小姐──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 「什么?」 贝琪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 「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带著惭愧体味著这种心情,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 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 will be good」。 但是,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不过到了二月份,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学校也临时停了课。 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 到了下旬,又连续下了几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分不相称的东西──一本诗集。山村暮鸟的《圣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呓语》的诗: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就这样,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写著── 骚乱──雪 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要找个中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缘故吧。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据说直到今天,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就会抬头看著天空说: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 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骚乱──雪」这种联系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与悠闲宁静的赏雪──之类的闲情逸致相去甚远。 大概是受了风寒,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起来。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也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啦?英公。好好休息吧。」哥哥对我说。 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这个样子还是躺著为好,于是我就整天都待在了床上。 房间里虽然冷,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著的被子,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著热度的空气,直冲咽喉。 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不过从那天开始,天气变成微阴了。出了一身汗,起身换衣服的时候,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 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好多了。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吃。第二天,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为了解闷,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在床上阅读。有一则报导映入了眼帘──《流言蜚语与可疑档泛滥》,说是有传言称「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等等这样的话。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从上下文来看就是「杀」字。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 到了下午,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 当我正琢磨著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邮包送到了,是寄给我的。 会是谁寄来的呢?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不禁吃了一惊。 ──是若月先生。 「我给您拆开吧。」阿芳说。 「我自己来。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 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打开层层包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 薄田泣堇【校注: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散文家】的《白羊宫》、三木露风【三木露风(1889─1964):日本象徵主义诗人】的《废园》和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 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所以我就寄给了你。事出突然,非常冒昧,敬请收下为盼。 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无奈地躺在床上,正想看点书的时候,书就送到了。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 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若月先生曾说,虽然同为军官,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 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抚摸著每一本书的封面,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著了。 晚饭时,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随著夜幕的降临,天又下起了雪。 回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呼啸声。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有两个叫金角、银角的妖怪,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把葫芦口对著敌人,呼叫他们的名字。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葫芦,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对著地面呼喊。 答应的人。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半梦半醒中,我的脑子里转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军人──若月少尉想要处理自己的随身物品,也许是所属部队要调动了。不,不是也许,如果说已经在东京住了一段时间的话,那么调动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关系并不亲近。可是,当人处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状态时,情绪就会意想不到地不稳定。我突然感觉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样亲近的人,他的离去让我伤心不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完全进入了梦境。雪还在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世界里浮现出梅若万三郎饰演的白鹭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著平时不戴的面具。 转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经消失,万三郎在半空中飘舞。这对梦中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无杂念地从空中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姿,对他说道: ──为什么要戴著那个东西呢? 舞者没有停下来,一边依然舞动著身姿,一边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里恍然,不觉莞尔一笑。那个人原来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脸,我心里很释然,觉得本应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骄傲地轻声说道,然后凑到近旁,配合著若月先生的动作舞起了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装。我们俩翩翩共舞。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不停地下著,把我们俩覆盖了起来。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雪──已经变成了漫天飘落的白鹭的羽毛。 正在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流著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外面的天气仍然是那个样子,虽然天还很昏暗,却已经是早上了。 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得了人家这么多东西,送上一份回礼也不奇怪啊。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的实用的东西──说到这样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手表。送给年轻男子,该送多少钱的怎么样的手表才合适呢?这可不好意思去问哥哥。 ──给服部钟表店打个电话就行。 打电话的话,不会被人看到脸,而且对于顾客的提问肯定会态度和蔼地回答吧。 ──实际去送需要勇气。不过,暂且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想到这儿,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热度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著雪。今天还是继续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后,我在床上等著时钟的指标向前迈进。 我感到时间的脚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条毛毯,悄悄地朝电话间走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电话号码簿,翻到HA【「服部」的日语读音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贞藏、服部富……手指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服部钟表店的号码是京桥56局2115号。我不想让人看见。要是给人说:「不去上学在干什么?」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动电话的范围内,无需通过电话接线员转接。 加上从脚下逼上来的寒气,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厉害了。我拨动电话号码盘,把黑色的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嗞──嗞──、咔嚓,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喂。」 「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搅了。是服部钟表店吗?」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是的,这里是……」 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触电似的感到了什么。可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那声音说道: 「难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么会听得出来是我的声音呢?这几年来只见过两次面,而且又是通过这下雪天的电话。 ──您是哪一位? 我没有这样反问。 刮风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里,通过听筒传来的声音往往会听不太清楚。因为电话线会受到干扰。尽管嗓音听不太出来,不过那说话的语调却和我正想著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为什么他会在那里?为什么接电话的不是店里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这时,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变得听不清楚了。不一会儿,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来一样,声音稳定了起来。 「为什么您会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这里不是服部钟表店。」 「啊……」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哎?」 像运送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苦月先生语气肯定而缓慢地说著每一个字。 「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不能长谈了,我要挂了。请祝我武运长久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感到热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头晕目眩。 ──是梦吗?──我还在做梦吗?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应该确认一件事情。为了克服寒颤,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紧紧的。然后,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号码盘,一个一个地一边确认,一边拨号,以确保正确无误。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耿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服部钟表店。」 没等我发问,对方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喘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地问道: 「我冒昧地打听一个听起来非常离奇的事。您知道误以为是贵店而打电话过去的──而且有军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肯定听得莫名其妙吧。可是,习惯了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声音亲切和蔼地回答道: 「是打错电话了吧。」 「是的。刚才,我给贵店打电话,却打到了别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中途却又断掉了。」 「是吗?那是够让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说电话号码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第二十九章 据说有的老顾客想电话购物时打错了电话,后来发牢骚说──「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谢后挂了电话,匆忙翻起了号码簿。「首相官邸」没有查到。转念一想,又查了「内阁」。内阁官房会计课在和田仓门内,官房总务课在皇宫内,内阁书记官室在内幸町──内阁各部门依次排列著。 然后,麴町区永田町── 总理大臣公馆! 我的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我亲眼看到了,今天,细长雪白的手指正指著一列数字。 银座57局2115号。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钟表店是京桥56局2115号。我看了看电话机号码盘上排成一个圆圈的数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著的6和7。 ──若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请祝我武运长久吧!」若月先生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来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浑身快要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您在干什么?在这种日子里!」 电话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被搀扶著出了电话间来到走廊。 窗棂上自然不必说了,就连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喷上了一层雪白的糖霜。从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见雪片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著从天空中流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我在心里这样想著。然而,这种记忆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吧。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从今往后,这扇冰冷的白色窗户,就要作为我生命的记忆,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全文完_日文版《鹭与雪》书后参考文献及北村薰所作案语 豆瓣:北窸译 参考文献(作品中直接引用者除外) 《女子学习院五十年史》,女子学习院 《某华族的昭和史》,酒井美惠子,讲谈社文库 《我的东京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我的轻井泽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东京山手的往昔故事》,木村梢,世界文化社 《野上弥生全集》第II期第三、四、五卷日记3、4、5,野上弥生子,岩波书店 《昭和、平成家庭史年表(增补):1926→2000》,下野耿史、家庭总和研究会,河出书房新社 《震灾复兴与「大银座」的街道:清水组图像资料》,银座文化史学会【译按:清水组即清水营造,关东大地震之后的银座重建工程由其负责。】 《日本野鸟纪:世界非虚构作品全集12》,小林清之介,ぎょうせい【译按:「gyosei」是日本专门出版行政法规的机构。】 《明治‧大正‧昭和:华族事件簿》,千田稔,新潮文库 《失踪的父亲》一篇,是以此书中《男爵松平齐的失踪》为原型敷演而成的,其间也加入了我本人的创作。【译按:松平斉乃幕末藩主松平斉民的九男嗣子,是根据其父名字中「齐民」的意思将「斉」定为汉字「齐」,参考日本维琪「松平斉民」条目。又,根据维琪,松平家某后人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中御牧实的原型。】 关于原来的事件,「在东京帝大理学部学习植物学」的男爵松平齐,在因某位显要官员前来拜访、而一片嘈杂的自家门口,朝著帝大的方向离开,自此行踪不明。男爵失踪的动机,可能与他想让出松平家的爵位有关,身为弟弟却获得了爵位,因此,「在兄长和旧臣面前越发复杂的立场」也许正促成了他的行动。 正是这则旧闻中「没想到竟著了侦探小说一样的祸事(男爵亲戚蜂须贺年子谈及此事)」一语,在引起我注意的同时,也令我萌生了将这桩事件物语化的想法。 既然有了真实事件作为发想的原点,就只剩下怎么执笔了。不过真实事件发生在明治时期,显官是乘著马车到达的,送走年轻男爵的角色则由人力车夫担当。小说中都改成了汽车。还有,现实中的齐是男爵、其兄是子爵,而作中的泷泽兄弟则分别是伯爵和侯爵。此外,失踪的父亲及其子女的年龄也与现实事件不同。 如是这般,我便以现实中的谜团,包括失踪的方法和动机为基础,写下了这个故事。 虽然是被「松平齐事件」所触发而写就的,小说中泷泽家众人的形象完全出自作者的创作这一点,似乎也无须明言。读后如果产生了「真相就是这样呀」的想法的话,在此请容许我事先申明,真相完全不是这样。 《东京百年史》,东京百年史编集委员会‧东京都,ぎょうせい 《昭和的东京》,石川光阳,朝日新闻社 《东京都计画物语》,越泽明,ちくま学芸文库 《名作歌舞伎全集》第十九卷,东京创元新社 《旧制中学入试问题集》,武藤康史,ちくま学芸文库 《文芸年鉴:一九三六年版》,第一书房 《株式会社三越100年记录》,三越 《东京国立博物馆:见证120年》,东京国立博物馆 《上野繁昌史》、《上野繁昌史‧続》,上野观光连盟 《上野公园的故事》,东京都公园协会 《有趣的上野公园》,林丈二‧丹尾安典,新潮社 《影像所见昭和浅草伝》,浅草之会 《江户子与浅草花屋敷》,小沢咏美子,小学馆 《地铁的诞生》,中村建治,交通新闻社 《东京的战前:往昔的恋爱散步地图》,アイランズ编著,草思社 《震灾复兴‧大东京明信片》,近藤信行编,岩波书店【译按:原文「大东京絵はがき」是本书的副标题,日文原书此处脱去空格而将大小标题并排,或当改。】 《德川庆喜家的儿童房间》,榊原喜佐子,角川文库 《伦敦》,长谷川如是闲,政教社 《政言──日本洋乐唱片史(战前编)》,歌崎和彦编著,音乐之友社 《能乐随想:龟堂闲话》,十二世梅岩万三郎,玉川大学出版部‧复刊 《昭和能乐黄金期‧山崎有一郎谈名人们》,山崎有一郎‧三浦裕子,桧书店 雑志《能乐》 纪录片《NHK能乐特选:名人的面影》第九卷 《京都的御所》,石川忠,讲谈社原色写真文库 《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月报五‧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筑摩书房 ……该月报刊载的葛卷义敏《东屋数日》一文,记载了芥川在鹄沼的真实经历。晚上本来准备去澡堂洗澡的芥川,因为老板娘正在洗而只能作罢。折回房间时,他的腹卷【译按:「腹卷」即裹腰布】掉了下来──云云。学生时代读过此文,将「事实」与芥川的《鹄沼雑记》相比较,得出的落差之大,以至于四十年后仍然忘不了。现在还依旧保留著这份月报。是以在小说中,将这篇文章的内容设定为雅吉在大学听到的传闻,而又借了作中人物之口,说出对此的感想。 《看看照片吧──昭和的摩登风景:1935年─1940年》,津金泽聪广监修,柏书房 《昭和史发掘》,松本清张,文春文库 《风雨如晦》,広津和郎,岩波文库【译按:原书标题「风雨强かるべし」】 《盗听:二‧二六事件》,中田整一,文艺春秋 《昭和:二万日全纪录》,讲谈社 《朝日新闻所见的日本步调》,朝日新闻社 《朝日画报所见的昭和世相》,朝日新闻社【译按:《朝日画报》原作「アサヒグラフ」,为朝日新闻社1923年至2000年发行的日刊画报。】 当时发行的《朝日新闻》的缩印版、《报知新闻》和《都新闻》的微缩胶卷都曾作为资料而使用过,另外, 三越百货店 地下铁博物馆 递信总合博物馆 日本照相机博物馆 女子学习院的往届毕业生 与上述诸位的访问、及诸位提供的宝贵资料,亦是小说的重要参考。 * 曾有位先生就《狮子与地下铁》中三越一段有些困惑,真有这种事吗──这样问道。请允许我引用日本桥三越入口处的说明版上所写,作为对此的回答。彼处这样写道: 此处的狮子像,被认为是「祈祷必胜之像」,有传言以为,只要在无人旁观时跨坐在狮子背上,愿望就能实现,此传说在应考生中特别有人气。 虽说「特别在应考生中」,但我并未听说因为考试以外的愿望而这样做的传言。比起优秀的大人们来,这更像是学生们会相信的灵异传说吧。写此作时,曾就此事访问过三越附近的居民,如今的考试季,仍有路过的家长这样询问:「什么时候,如果骑士去没人看见,是不是就好了。」 一般来说,这个传言大致上兴于战后,然而到底是从何人、何时开始兴起这点、却始终不明。为什么达成愿望要去骑狮子、也同样不明。都市传说,大抵都是如此的吧。而无论怎样,第一个骑上去的人,想来总还是确实存在的。 这里纯属想像──这个人,是在战前骑上的狮子亦未可知。 昭和十年,夏,帝都的夜空中,有类似「bu─ppou─sou【ブッポウソウ】」(拟声)的鸣叫划过。据《日本野鸟记》(小林清之介): 七月二十六日(代代木) 二十七日(小石川、本乡方面) 二十八日(泷野川) 八月五日(善福寺、石神井、吉祥寺方面) 如是在东京中心地区移动。这种事或许难以置信。真相却是──目黑的鸟类爱好者饲养的猫头鹰不小心逃了出来。而这当中的内情却没有公开。当时都内的居民,耳旁掠过深山才有的鸟鸣时,一定正歪著头而不得其解吧。 另外,当年十月八日,细川家能乐堂中,梅若万三郎戴著面具,跳了名为「鹭」的舞蹈,关于此事的记载虽不多,也好歹都能看得到。 注视著事件的是人。在这里列举的大事小事的周围,存在著小说里的登场人物。 北村薰(完)